阳春白雪（小说）

老柯

对着坐在对面的她，他说：“大家都说你不再回来了”。

她笑了笑，没接话。妹妹小玉小鸟依人地站在她的身边，静静地看着他俩。

“我还记得你当年弹的那首曲子呢”，他说。

“真的吗？”，她似有些不信地问，“是《浏阳河》，还是别的？”，《浏阳河》也是当年她弹得最多的曲子之一。

“咪咪拉咪拉来哆来哆哆……”，他哼了出来，一首完整的曲子哼下来，没有中断。

“真不错，只有些细节的地方不是很准确，但已经非常非常厉害了”，她有些吃惊，“这么长的曲子你怎么会记得？”

“听多了，自然就记住了”，他说，“那些年天天听你弹，这曲子在我心里已经哼过千遍万遍了。”

他的眼前浮现起当年的一幕幕：1974年和75年的夏天，那时的她正读初中，每天晚饭后，他可以如期听到她弹的琵琶声。

他们同在一座山城，同住机关家属大院的一栋两层小楼，她家楼上的房间和他家是斜对门，楼下的房间则和他家独立的厨房呈“L”形。每当她弹琴，琴声就会从敞开的窗户穿过空旷灌进在厨房里他的耳朵里。

夏天天热，电风扇开始在家庭的普及要在七、八年之后，所以那时候的人对付夏天的炎热，在室内只有靠扇，露天纳凉就成了他们夏夜的一种生活方式了。

于是在整个夏天的夜晚，在楼房外的空地上纳凉的他，就会枕着她的琴声在习习微风中入睡。

他那时正读高中。在那一遍遍的琵琶曲的熏染下，少年的心不知在哪一天被某一根琵琶弦给拨动了，少年维特的烦恼在他的心底滋生了起来。

她是那种长得漂亮到极致的女孩，至少他心里是这么认为的。他甚至想，这世界上如果还会有谁比她更漂亮的话，那也只可能是她的妹妹小玉了。小玉那时候还是位刚入学的小女孩，但美人胚子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这么漂亮的女孩，若是她的美被大家认识，那全世界的小伙子是不是都会成为她的追求者？他心里有些隐约的担心。

“知道这首琵琶曲的曲名么？”，她问。

“之前一直不知道，现在已经知道了”，他说。

他仿佛看见了她的手指在琵琶上翻飞着，于是那一粒粒珍珠般的琴声便水银泄地般地落了下来。

“听说你高中没毕业就特招去了省文工团当了琵琶演奏员了？”，他问。

“是的呀”，她说，“也是为了躲过去农村插队当知青，但等我高中毕业的那一年，正好取消插队了”。

“我78年在合肥见过你”，他说。

“我怎么不记得啊？”，她说。

他记得。

那是1978年的3月，插队两年后他去合肥上学，刚入学的时候学校要对每一位新生进行体检。体检之后，他和同学们一起走出安医附属医院的大门，他一眼就看见了正在大门附近三孝口3路公交车站等车的她。

那一刻他呆呆地定住了，同学催他赶紧一起过马路乘车回学校，他说他还有些事情，暂时不回了。然后他就在远处静静地看着她，看她等到了3路公交，上了车。

从那天以后，他每天在食堂吃过晚饭后，便拉着同学一起去校门外的西七里塘3路公交车终年站去散步。他关注着每一辆到终点站的3路车下客，幻想着她会在哪一天从某一辆公交车上走下来。

他知道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她那天明明上的是开往东边火车站方向的公交车，怎么也不可能乘到西边的终点站来。但他就是不死心——万一呢？

“你当然没印象，因为你没看见我啊”，他说。

他有些恨自己，明明心里放不下她，可当时见着了她为什么又连招呼都不敢打一个呢？

“这些年你好吗？”她问。

“还好。高中毕业后去插队了，然后去合肥上学，最后又到了南京。”，他说：“在南京我还遇见过你妈妈和你妹妹小玉呢”。

说完这话，他看向她身旁的那位小女孩小玉，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1985年的8月，他们的发小也是他的同班同学的琳琳来南京，他陪着琳琳逛中华门。在中华门城堡上竟然遇见了她的妈妈和妹妹小玉，让他感到这个世界有时候真的很小。

这时候的小玉果然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和他想象得一样，是那种美到了极致的漂亮。她刚拿到了安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当妈妈的带着小女儿出来旅游，当作对女儿辛勤读书的奖励了。

看着眼前的她和她妹妹，他有些恍惚。姐妹俩还是从前印象中的模样。

……

窗外路边大树上受惊了的蝉鸣声让他缓缓地睁开了眼。夜幕还未揭去，窗外的城市依稀有着微弱迷茫的灯光。

那次从中华门城堡回来的路上，琳琳告诉了他，小云已经在几年前死于难产了。

他缓缓地睁闭上了眼，任眼角的那一抹晶莹慢慢地滑落。他发现，50年过去了，原来他还没把她忘记。

黑暗中他心底又响起了那首名叫《阳春白雪》的熟悉的琵琶曲，明快激越的曲子在他的心里却有了悲伤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