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孙的回响

周小路

<p class="ql-block">沿河谷开凿的狭窄石子路两旁,粗粝而巨大的山体呈现它们的威严与压迫。在这沉寂的暮色时分,一辆摩托车疾驰在起伏的道路上,孤独的引擎声在山石间回荡。因为无力抓牢,我和摩托车驾驶员不得不被一根绳子紧紧捆绑在一起。两人无语,只有我在颠簸中发出不由自主的呻吟,随即也被淹没在河谷急流的怒吼里。</p><p class="ql-block">如何相信,在著名的乌孙古道徒步路线上还能有这样的场景。在这个时刻之前的几天里,我们走过的乌孙古道曾美的多么单纯:起伏变幻的草甸上洒满光影,连接着无数云朵漂浮的天际;但在广阔之中还铺满七月野花的缤纷,它们热烈的盛开仿佛是季节的欢呼,唤醒了沉默已久的群峰;就在那里,在那连绵高耸的白色山巅,雪水在阳光和薄云中融化成细流,汩汩汇入眼前宽广湍急的科克苏河。它翻腾着标志性的乳白色浪花,在两岸松林间一路欢唱着流向远方,也成为徒步路线上必须渡过的阻碍。但我的乌孙徒步之旅也在此戛然而止。我无法再继续前行到天堂湖,而必须坐摩托车下撤。</p><p class="ql-block">山峰一座座地掠过,天色也渐渐灰暗。当记忆的光亮似乎要在疼痛中消逝之际,那一直燃烧的渴望却仍然让我保持固执的清醒。在不得不忍受这肉体的颠沛之中,我的意识里也又回响起出发之时的冲动……</p> <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出发前十天左右,我收到消息:乌孙古道关闭了。</p><p class="ql-block">作为户外爱好者,我早就听说过古道的大名。但这个夏天我报名参加乌孙徒步,除了是被其名声吸引,也是因为被《我的探险生涯》这本书激起了探险冲动。这本书是十九世纪末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撰写的游记,其中他在塔克拉玛干沙漠探险的经历尤其让我感到震撼。在沙漠中,探险队迷了路、又用光了全部的水。人和马都耗尽体力、陷入绝境。但赫定靠着不可思议的意志,一个人再次出发,并极其幸运地遇到了水源,最终解救了自己和团队。从中我看到,在残酷自然与渺小人类的永恒对峙之中,勇气也可能会创造奇迹。而赫定的描写则好似把那壮丽时空撕开了小口,越来越厚重的回响从那里激荡出来,直到让心灵几乎不可承受。</p> <p class="ql-block">尽管乌孙古道属于成熟户外路线。徒步其间也比起真正的探险来说安全很多。但不论是在斯文赫定的时代,还是如今的时代,自然环境中都会发生猝不及防的险情。我收到古道关闭消息的那天,其实是刚有一位徒步者被古道上瞬间刮起的狂风吹倒的树木砸到,另有三位徒步者在跨河时被异常降水导致的急流冲走。之后,乌孙古道只有被迅速关闭。由于距离我们计划进入古道的时间还有几天,徒步领队通知大家会继续观察。但他也提醒,最后也许不得不放弃乌孙。</p><p class="ql-block">无论如何,到了计划的日期我还是出发了。那一刻我还发了一条朋友圈:</p><p class="ql-block">“虽然还是不知道乌孙古道开放与否,但出发就对了。”&nbsp;</p><p class="ql-block">西行的旅程出奇地顺利,我在航空公司柜台关闭前最后一分钟赶到并办好了手续。上飞机后发现自己独占一排座位,可以躺平睡觉。醒来之时,从舷窗看到正在飞跃哈密——上一次旅行历经波折的所在地,仿佛是一个来自过去的致意。到达之后,我又走过乌鲁木齐那飞舞的晚霞,走过伊宁那蓝色的树荫,与偶遇的好友鲨鱼一起拍照到手机没电,挥霍着远方美好的夏日。终于到了徒步前一天,我在行前会上见到了领队和队员。大家都在询问明天是否真的可以进入古道。领队只有简单回答“再看吧”。</p> <p class="ql-block">我在聊天里把情况告诉了超哥。之前,当我说想要在自己体能还允许的时候去完成乌孙挑战,他让我有些意外地答应了。他一向不放心我独自户外。但也许这次要支持一下我“出发就对了”的态度——这态度或许是应对不确定性的一种策略,却本身也带来不确定性。但当我现在告诉他乌孙可能进不去的时候,他仿佛松了口气。“真进不去也好,我也放心一些。” 他回复道。同时和我分享了户外好友云飞发给他的留言记录:“有机会的话你还是劝小路放弃进乌孙吧,最近这一带的天气真的很诡异。” 云飞也刚走完与乌孙古道共享出发点的喀拉峻草原环线。但即使是在那样一条堪称休闲的观光路线上,他们的行程也因为剧烈的天气变化而险象环生。云飞觉得乌孙古道只会更危险。</p><p class="ql-block">可是我们出发的前几天,天气又变的十分温和。而且,能够按计划进入乌孙古道的诱惑太大了。乌孙先人为了与外界通商和交流所艰苦开辟的数条古道中,如今的徒步爱好者向往的这一条也是其中最美的一条。在跨越它的六天六夜中,独特的景观会密集而富有层次地呈现。人们从伊犁的美丽牧场出发,途径鲜花满地的草甸,翻越险峻刺激的雪山,跨过乳白色的科克苏河,最终会来到美若世外之境的天堂湖。七月也正是这条路线最美的时侯。这一关闭,据说每天全国打来的投诉电话都让当地部门应接不暇。</p><p class="ql-block">当我们到达琼台库什村那刻有“乌孙古道”大字的入口石碑面前时,工作人员还不是由分说地拦下了我们。僵持了一阵,领队已经开始琢磨着是否要冒险从野路绕进去。但忽然间他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原来古道重新开放的正式通知,就在这个时候仿佛从天而降,发到他手机上了。大家都如释重负。而我在高兴之余,却也隐隐觉得这一切似乎来的有点过于顺利。但无论如何,悬念没有了。之后有管理人员专门驱车前来,查验各种许可后把我们放行了。</p><p class="ql-block">随着溪流进入古道,首先看到很多棵连根拔起倒在地上的参天大树,可见十天前那阵迫使古道关闭的狂风有多骇人。虽然现在金色的光影柔软地落到高大林木间的草地上,一切看起来都祥和而美丽。但树林仍是一个危险的诱惑。因为还有树木的根部已经不稳定,随时有倒下的危险。于是我们又切到河谷一侧半山腰上的马帮路线上前行。</p> <p class="ql-block">按计划,借助马帮驮运大部分行李和补给,我们将会每天轻装走完二十公里左右,经过六天一百二十多公里的徒步,以及合计几千米的爬升,最终到达库车附近的出山口。应该说强度并不是特别大。首入乌孙这一天的徒步很也轻松,不仅距离和爬升都不多,而且天气也十分美好平和,让人无法想象十天前狂风冰雹大作的景象。我们的徒步团是由一群陌生人组成。我是独自前来,此外还有两对来自新加坡的夫妇,四位夕阳红团友,还有三位中学教师。在行走中,大家也渐渐拉开了距离。开始时我一直跟随领队走在队伍第二个。但很快就听到后面急促的脚步声在逼近。这种感觉让人烦躁,我便只好让路。之后看到夕阳红中唯一的女性快速超了过去。她身材极其瘦小,在徒步和爬山中算是一种天赋。而看来她也毫不掩饰自己的优势,总会执意走在所有人前面。</p><p class="ql-block">除了户外本身,我不觉得会和其他团员有太多共同语言。但由于这位大姐总和我一起走在最前面,休息的时候也要闲聊一下。这样我才知道,她是在退休后才突发奇想开始登山和徒步,如今已经征服了多坐雪山。“这么走路我不累的,我有自己的节奏。但爬雪山可就累多了。” 她总这么说。我理解,能够在天地间充分发挥身体潜能的感觉真的会让人上瘾,所以我后来也接受了她一定要走在我前面的固执。</p><p class="ql-block">“你也喜欢爬山?”一次,她那经常被甩在后面的老公赶上了我们,也在没话找话时这样问我。我还没回答,她先给了老公一个大白眼。“来这里的哪有不爱爬山的!”</p> <p class="ql-block">十几公里徒步后到达营地。刚能远远看到营地的时候,夕阳还是暖融融的,但随着起伏的草甸拖出了越来越长的阴影,气温也迅速地下降了。我用冻的发僵的手勉强支起帐篷。同时,两位领队也支起了公共大帐,并钻到里面开始做晚饭。晚饭有几个炒菜,尚算可口。吃完饭天色才开始发暗。但一看手表,居然已经接近23点!我钻进帐篷里的睡袋。不一会就感觉寒冷从各个方向在向睡袋里渗透。这一夜的睡眠断断续续。每次醒来,都可听到潺潺的溪流奔腾。</p><p class="ql-block">第二天的天气仍然十分给力。前半段的徒步一直在河谷之上的断崖边行走,景色十分开阔。脚下河谷里的激流则一路都在咆哮。我在队伍中仍然一直跟随领队走在最前面。短暂休息时和他聊起自己如何被十九世纪探险家在这一带的冒险经历所启发。“哦?是赫定吗?”他突然回答,让我大吃一惊。我一直有隐约的幻想:觉得旅程中若能有像赫定之旅那样一些探险元素——当然只是其中有惊无险的可控部分,想必会更刺激,之后也有了可在朋友圈吹嘘的内容。但其实这是有些无知者无畏了。乌孙古道并不缺乏风险,但负责任的徒步者想必是对其规避还来不及。而且我也知道自己有些叶公好龙,真的要冒险之时恐怕也会缺乏勇气。这些只适合徒步期间的胡思乱想。</p><p class="ql-block">爬升的海拔逐渐升高了。不知不觉间,已经没有了植被的踪影。再抬头眺望,看到的已是如地外行星表面一般的荒凉。远近只有大大小小的石块松散地覆盖在起伏的地形上。而达坂陡峭的山坡已在眼前,抬头向上望去,还可以看到一会儿要爬到的高度上还留存着积雪。这就是路线上第一个容易发生意外的地方:琼达坂。</p> <p class="ql-block">这是一处从海拔三千五百米左右开始,爬升到接近四千米后即可翻越的达坂。其危险之处在于爬升的陡峭与气候的恶劣。因此常有徒步者在此摔伤。不过我们攀登的时候天气出奇的好,风轻云淡的。大多数人的攀登路线是沿着一条之字形“小溪”爬升。那本也不是小溪,而只是条在碎石子间踩出来的小路。因山顶融化的雪水无处可去,正好顺着它流下来,就把它变成更加容易打滑的小溪。于是我找到了一条替代的攀登路线。但它的挑战在于必须面对比之字形小路陡峭很多的坡度。在手脚并用的攀登中,对海拔高度特别敏感的我,觉得氧气明显不够,不得不时时停下来喘气。而惊吓更是会耗费氧气。曾有一脚稍微踩空,我慌乱站定之后觉得一阵剧烈的恍惚。</p><p class="ql-block">在某处的石头上,我看到了一只在睡觉的水螺。在这么寒冷和稀薄的地方竟然有软体动物生存,让我感到自然的残酷与生命的坚强同样不可思议。但在难忍的高反中,我也像之前无数次一样,思考起自己为何要来此受罪。由己及人,当年那些开辟乌孙古道的人又是图啥?其实,我在自治区博物馆里看到过相关的考古证明。古人大多是为了利益和交换、或是为了婚嫁等个人原因踏上旅途的。他们会不会嘲笑现代人只是为了所谓热爱徒步来这里受罪的行为?认为是有点吃饱了撑的?当然,就算骂骂咧咧,现代人也不能接受自己的行为毫无意义。从实用的角度,大家会说至少艰苦徒步之后总会得到内啡肽奖励。但这真的就可以平息人性中那些深刻的执念吗?在这高海拔的陡峭山坡上,一个瞬间我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有所开悟,但它转瞬即逝。当我再想打开手机记录一下灵感的时候,却发现这么快就已经忘记了具体措辞!但就算刚才的开悟只是一个幻觉,它也导致了难以承受的余波,而那余波竟然让我开始哭泣。这时我倒没有忘赶紧掏用手机来了一张自拍,记录一下这神奇的高原反应。</p><p class="ql-block">继续攀爬,我遇上了一对儿父子。他们也没有雇佣马帮,就自己背着所有装备和吃喝重装前行,此时有些体力不支了,瘫坐在石头上。小朋友看上去也就是六七岁的样子,一直把头埋在膝盖中,看起来有些痛苦。其实不少旅行家都有带自己未成年的孩子一起上路的经历。一方面你会觉得父母这样做是否过于冒进。但另一方面,对于孩子来说,成功完成旅程也会促进他们人格的形成。父亲说孩子高反了。但当我过去打招呼的时候,小朋友还是扬起苍白的脸,用紫色的嘴唇给了我一个大大的微笑,十分可爱。</p><p class="ql-block">最终,我们的队伍和父子俩都成功翻越了琼达坂。达坂上仍然被冻硬的雪覆盖,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但我想象着此处大雪狂风的样子,不禁感叹好天气的垂怜。我们在金色的光线中慢慢下山,到达三千五百米左右的营地。我在这个高度仍然会被海拔所折磨。甚至在大帐里吃饭时,去盛碗米饭都要喘一会。吃完饭无事可做,我钻进帐篷,边听着呼啸的风声,边看起《到马丘比丘右转》。这是一本关于在南美高原旅行的游记,读起来倒是挺有沉浸感。但这晚的睡眠十分差劲。</p> <p class="ql-block">第三天在疲惫中踏上路途。好在途径的风景也真的也很美。我们一直在半山腰上漫步。路两侧交错着的山体尺度巨大,覆盖着松林和草地。在山路起起伏伏的行进间,它们仿佛巨人之门,在眼前徐徐打开。每每在豁然开朗中,就会看到神圣的雪山如同静止在远方一般。忽然间我们又闯入了一大片野花的海洋。“这是金莲花,那是银莲花。” 领队说,“现在正是季节。” 眼前的花瓣仿佛吸收了阳光,在脉络间呈现诱人的、明亮的金色。我想起在北京周边的山上,这样一朵金莲花不知要引来多少人争相拍摄。但在这里不仅遍地都是,而且最不同的是,它们的背后可是皑皑的雪山。</p><p class="ql-block">中午我们在一个树木茂盛的河谷中吃路餐。但所有人都发现,这时剩下的饮用水不多了。这让我遥远地想起赫定在沙漠中无水的困境。“昨天有人居然拿用来喝的热水洗脚!咱虽然一路都有水源,但煮水用的气罐可是有限的。下不为例啊!”在一处休息的时候,领队抱怨道。我不知道谁会这么奢侈。其实,我自己在平时那些一两天的露营里,也会用饮用水洗头。但这一次没有这样浪费,与其说是出于自觉,不如说是出于懒惰。高反和寒冷都应付不完,头上没发型、身上臭哄哄的也就随便它了。</p> <p class="ql-block">领队说一会儿在渡过科克苏河的地方,会遇到一路上唯一卖饮料的小店。听此描述,我脑补出那会是一处喷涌着桃子味汽水的美好所在。但当我们终于与科克苏河相遇时,领队又告诉大家,还要沿着它再走好几公里才能到达卖水处!让我们恨不得喝那河水。它呈现乳白色,看起来仿佛乳酸菌饮料,但其实是矿物质所致,应该是根本不能生喝。疲惫前行,漫出的河水终于在一个地方淹没了继续沿河岸抵达的企图,我们被迫开始攀爬旁边光秃秃的陡坡。那里没有树荫遮挡,大家攀爬的时候出了好多汗,更是渴得意识模糊。</p><p class="ql-block">终于,远远看见渡河营地上搭建的活动板房。但在奔赴汽水之前,我却因另外一事大吃了一惊——我竟然同时看到一辆汽车停在那里!尽管后来发现它已经报废,但它当初能够被开进这个地方,也必须得有公路才成啊!不是说好了乌孙古道全程只能徒步进入吗?我感觉那辆车似乎在嘲笑我们的天真。但毕竟口渴更甚于虚荣。也是这条公路让成箱的汽水被运进来成为可能。到了店铺,我买了三大瓶汽水一饮而尽。同行的一位夕阳红则一脸茫然地坐在地上,说:“要没这瓶水,就真的渴死了。”</p><p class="ql-block">解决了口渴,我放松下来,走到岸边,饶有兴致地看着悬在河水上的滑索和铁笼,完全意识不到即将发生什么。</p> <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当我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趴在浅滩的鹅卵石上,领队和其他队员正向我跑来。</p><p class="ql-block">之前发生了什么?记忆一片空白——只记得登上了渡河滑索的铁笼,也记得铁笼向河中传送。但忽然耳边传来疾速的风声,再睁眼的时候人已经趴在河滩上了。</p><p class="ql-block">我想挪动身体,却立即发现,压在身体下的右臂无法正常活动了。</p><p class="ql-block">“你脑子清醒吗?能回答我的话吗?” 领队在不断地问着。</p><p class="ql-block">我的脑子倒没什么不清醒。只是有梦境一般的不真实。“你掉下去的地方得几米高。” 领队说。“但还好下面有水缓冲。”</p><p class="ql-block">当大家七手八脚地扶我走向堤岸之时,我确信自己的右臂有问题了。比如,即使觉得很发力了,右手也只能抬起来一点,然后整个右臂都开始乱晃,像断了线的木偶。在河边坐了一会,同伴们都仿佛受到惊吓,无言以对。之后我被要求进到营地上的活动板房里休息,这期间也明显感受到疼痛了。领队摸了摸我那已经迅速肿起来的肩膀,劝慰道:“我觉得应该是肌肉挫伤。刚才你还在懵逼中,现在回过劲来,肯定会感受到疼痛。但如果是骨折的话,你早就会疼的更受不了了。说不定,歇一会以后,你又能和我们一起往前走了。”</p><p class="ql-block">可是,毕竟只有我对伤势有直接的感受。刚才右臂做出的奇怪动作好吓人。我觉得说什么也要赶紧到医院查个清楚。</p><p class="ql-block">“中断行程吧,我要去医院。” 我和领队说。</p><p class="ql-block">讽刺的是,刚才让我很不齿的报废汽车,此刻却代表着一个希望。在一百多公里的乌孙徒步线路上,这里大概是唯一可使用现代交通工具下撤的地点。但领队和本地人交谈后,面露难色:“他们是有一辆车,但这辆车在城里,明天早上才能赶回来。要不,今天你在这里凑合一晚?”</p><p class="ql-block">我此刻盼望给超哥打一个电话。我能够想象他听到消息后会首先批评我缺乏风险意识。但我也知道他会立即发动他的全部资源,争分夺秒地把我从千里之外接回家去。整个乌孙古道上都没有任何手机信号,所有走这条线的人都要失联六天,因此领队带有一部卫星电话。但领队叹口气道:“你打了电话又怎样呢?情况有多严重都不知道。只会让家人更担心。”</p><p class="ql-block">“这里不能停直升飞机吗?” 我问,虽然根本不知道去哪里召唤直升飞机。领队坚定地摇了摇头。</p><p class="ql-block">“但我<b>必须</b>今晚赶到医院。”</p><p class="ql-block">领队出去了。不一会儿又进来,说:“只有一个方法,用摩托车带你出去,十公里外可能可以借到一辆汽车,然后再开车送你去县医院。你接受吗?”</p><p class="ql-block">虽然摩托车与崎岖山路的组合听起来也是一个不小的风险,可看来这是唯一的方案了。</p><p class="ql-block">交待了相关事宜后,我又被带到相邻的简朴木屋里。三个孩子正在那夯土的地面上打闹。一位系着头巾的好像是女主人,在我面前摆了一碗加了少许肉碎和奶制品的面片汤。我笨拙地使用左手,食不知味地吃了下去,但暖暖的汤汁仍然抚慰。三个孩子中最大的一个这时坐到了我身旁,问到:“你疼吗?” 我试图以微笑回应他,但实际却变成呲牙咧嘴。他母亲和他说了句当地话,可能是不要打扰我之类的。他起身离开时说:“祝你顺利!</p> <p class="ql-block">而我的司机也坐在我对面,吃着同样的食物。他瘦削黝黑,面无表情。食毕,他示意我去上摩托车。领队则及时地建议了用绳子把我和驾驶员绑在一起。“他只有一只手可以用力,路上别再掉下去。” 听罢领队此话,刚才那个祝我顺利的小朋友赶忙回屋找了一根粗粗的绳子出来。</p><p class="ql-block">摩托车发动了。领队说到:“小路,照顾好自己。” 我给了他一个无奈的点头。</p><p class="ql-block">开出去之后,我才知道这条路既是一个希望,也是一个麻烦——它实在太颠簸了。似乎当初基本的开凿被完成后,它就被搁置在一边了。别说铺柏油,连基本的路面清理都没有做,尽是石块和坑洼。在摩托车的惯性甩动中,我必须用左臂抓住后货架来平衡身体,于是就更难稳定不受控制的右臂,每一次震荡都会带来倒抽的一口凉气。一开始我还尽量忍住,但在持续颠簸中我终于发出了不由自主的呻吟。</p><p class="ql-block">司机说话非常少,也可能是因为汉语不熟练。他和我唯一的对话,是问了我的婚姻状况和体重。不知道体重这个数据对他有什么作用?难道是据此估算摩托车的里程?我倒不指望他能说什么安慰的话,反正也没什么用(他大概也这么觉得)。但我觉得他似乎缺乏安全意识。我俩都没有戴头盔这事已经是风险,就更不该选择道路上离悬崖近的一侧行驶了吧?当我提出担心,他回答说离悬崖远的一侧更颠簸,也绕过去开了一小段。而我确实受不了那个颠簸,不得不再让他回到离悬崖近的一侧。我知道了,自己现在已经没有了挑剔的权利。</p><p class="ql-block">这位司机之后的轻率行动,更是让我短暂地陷入一种如同赫定在塔克拉玛干遇到的困境。</p><p class="ql-block">在一个小坡前,他的摩托车马力不够了。于是他示意让我下车。我理解他是要轻载上坡后再接上我,于是乖乖下车等待。然而,眼见他上完坡后也没有停下来,反而一溜烟地开走了,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p><p class="ql-block">我花了一点时间消化眼前发生时事情后,感到一阵恐慌。如果他就这样不知去向,剩我一个人在这无人的山谷,又是受伤、没有信号、没有衣物、食物和水的状态,且天色将晚,我该怎么办?尽管觉得按说司机没有扔下我自己跑掉的动机。可是他已经骑着摩托消失,这也是眼前的事实啊。我悲哀地意识到:第一,由于刚才没有给超哥打卫星电话,现在没有任何家人或朋友知道我的遭遇;第二,我能否能顺利下撤到公路,其实从一开始就只取决于这位陌生人的靠谱度。</p> <p class="ql-block">虽然这种遭遇比起赫定的探险来说大概不足一提。然而,那个时侯的恐慌, 还是让我沉浸式地体会了一把赫定在书中描写的剧情。赫定进入塔克拉玛干沙漠后,由于有些轻信了本地向导对于和田河方位的判断,因此没有在最后一个水源地补水。但实际上,他们当时的路线有所偏差,距离河岸的路程远长于预期。发现这一情况后,赫定只得命令严格水量配给。然而却因为有探险队成员在夜间偷喝,加上一些事故,探险队在沙漠深处竟陷入完全无水的境地。他们只好向和田河方向强行移动。途中数次找水的努力也全都失败了。赫定写到:某天他躺在帐篷中,因重度缺水几乎陷入昏迷,却又因为一股奇迹般的力量,忽然惊坐而起,心中回响着一个声音:绝不可坐以待毙!于是他留下奄奄一息的队伍,独自一人出发去找水。根据脑子中模糊的路线图,加上某种特别的幸运,他居然最终摸到了和田河的岸边!但发现河水因为季节原因干涸了。这时转折又来了:在崩溃中,他开始半清醒半糊涂地走向一个方向,却终于碰到一个还未干涸的小水塘。</p><p class="ql-block">我当初读到此处真是感到心潮澎湃。古往今来,人性中一直保留这份对于探险的冲动。但若冲动把人带入困境,唯一可以自我救赎的则是那残存的勇气。在此刻我也渴望获得那样的勇气。因为我知道,就算司机真的抛下我自己跑了,我沿着这条路走,也应该能到达有汽车的地方求援。我刚才吃喝过东西,暂时不必担心体力。而石子路就算再颠簸,也要比无路的沙漠好走很多。</p><p class="ql-block">但当我试着走了几步,发现不受控制的右臂是一个阻碍——只要往前走,它就会抽搐一般地向身后摆动。我赶忙用左臂抓住这痛苦的摆动,但随之而来的疼痛似乎耗尽了体力。我丧气地停下脚步,靠在路边的石头上喘息。</p><p class="ql-block">而天气似乎也终于找到了能加点戏的机会。在我无心留意天色之间,忽然就下起雨来。</p><p class="ql-block">几天前乌孙古道就是因为狂风和大雨而关闭。我们这一路上的好天气可能让人麻痹,但莫非它们只是在等待这个时刻?我赶忙躲到旁边一块稍有突出的石头下面,但挡不住雨水从更高的海拔带来阵阵寒意。冷雨和疼痛都让我开始发抖。我是带了保温毯的——自从知道了每年有多少人在进行户外活动时因失温而遇险,我就会永远放几块保温毯到背包里。可是,此刻背包也在消失的摩托车上。</p><p class="ql-block">忽然,又听到牧羊犬的狂吠,真是完美的灾难时刻。这里的牧羊犬可不是傻乎乎的宠物!它们面对十分原始粗野的环境,时不时需要和狼群干一架,因此自身也变得十分原始粗野。昨天与我们并肩前行的另一队伍中就有一人被牧羊犬袭击,不得不连夜下撤去医院急救——据说狼群中携带狂犬病毒的个体大概占百分之七十之多,所以这里的牧羊犬也是高危种群。现在,它们的吠叫声在向这边接近。</p><p class="ql-block">怒吼的山河,凄冷的风雨,狂暴的动物……被遗忘于无人的荒原上,无异于被流放到到了史前时代,被迫见证渺小个体与强大自然的对峙。但也如同赫定的奇迹一般,盼望已久的勇气这时隐约浮现,好似乌云渐渐被背后的阳光镶上金边。在犹豫是否要冒雨出发之中,我发现天色也在慢慢在变亮了一些,说明雨势不会持续。我于是下了决心,把断了线一般的胳膊放置于腿上,用另一只手费力地戴上并拉紧冲锋衣的帽子,出发走入雨中。我用左手紧紧抓住不安的右臂,身子扭曲以减轻烦人的摆动,并时不时费力地转身,甩甩眼镜上的雨水,凑合观察一下是否有动物或任何东西在悄悄跟近。尽管相当狼狈,但还是这样慢慢爬上了前方的山路。这时感到,原来最大的阻力都在于出发伊始的那几步。度过最初的慌乱之后,每走一步,我就觉得力量似乎又多了些。就连发现自己还有走路的能力这事也是莫大的鼓励。</p><p class="ql-block">我回想当初发的那个朋友圈:“出发就对了”——当时只当作是个文案,但没想到最后还是自己先干了这碗鸡汤。</p> <p class="ql-block">在当时的错乱中不知走了多久。在一个转弯后,我终于看到了司机和他的摩托。他正在不远处一块山石下躲雨。有惊无险的考验就又这样莫名其妙地结束了。我在大大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也涌起对司机的气愤:你知道你的轻率举动,让我被迫给自己加了多少戏吗?!但其实直到今天我也没想明白为何他那时会抛下我。或许,他只是简单地认为我的伤势不重,所以要独享一段卸掉负重的山路?就算如此,他就不能事前提醒,或至少事后解释一下吗?但我当时也真的顾不上质问。不管魔鬼还是天使,我只知道他是当下唯一可以把我送到医院的人。</p><p class="ql-block">当然,那个时候他和我都不知道,我右肩的关节已经严重错位,关节附近的骨头也碎成了十多块。</p><p class="ql-block">(三)</p><p class="ql-block">终于到达第二个村子的时候,我们实际上在颠簸的山路上已经狂奔了三十公里!之所以里程远超预估,是因为本来说好的在十公里处的牧场借车,到达之时却沮丧地发现那位牧民也开车出门了,没有能够借到。我问司机是否保证今天能坐上汽车,他言辞闪烁地说:“我们去下一个村子,到时候你一定要说自己很疼!”</p><p class="ql-block">在这个四十公里外的村子里,我们一停下,一群本地人就围了上来。他们的对话我听不懂,但看到与我的司机对话的那个人不住地在摇头,我不禁担心他是不是在拒绝借车。</p><p class="ql-block">我于是抬起一只手臂,单手做出合十的动作,几近乞求。我还在犹豫是否应该拿出一些现金来激励一下,但也担心这会助长漫天要价的行为。纠结之时,还好一位本地大叔转头看向我并说起了清晰的汉语:“你别着急,他们是在说你怎么摔下来的。马上就会送你去医院的。” 这位大叔又匆匆走到路对面。这时候我才发现那里有一个小卖部。他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瓶雪碧,走到我面前拧开瓶盖,说道:“来,喝点水吧。”</p><p class="ql-block">说话期间,司机已经把车开过来了。大叔和司机合力搀扶我坐上了车。车子开动了,大叔在车窗外和我大声说道:”虽然出了这样的事,但你也可以把它当作一种经历。“</p><p class="ql-block">我只能回给他一个无力的微笑。</p> <p class="ql-block">车继续行驶在颠簸的山路上。司机这个时候话多了一些,开始抱怨起自己的劳累奔波:“前天就开这条路送货,很晚才睡。今天又要很晚睡了,困啊。” 我则小心翼翼地安抚,生怕他一个不开心就半路停下。司机还居然做起了广告:“以后你再带朋友们来嘛,来我们这里旅游。” 这些不合时宜的对话让我无所适从。但为了让司机不瞌睡,我也只能强打精神,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p><p class="ql-block">渐渐,车子开上了柏油路,久违的手机信号也终于出现了。我马上给超哥打了电话。他显然注意到这比约定报平安的时间提前了三天——意味着发生了意外。接起来的时候他的声音刻意保持镇定:“说重点!你受伤没有?” 我当然马上告知了受伤的情况,讨论了后续计划,特别是请他赶紧联络我们的朋友兼保险专员小杨。之后,我又按之前领队给的号码,拨通另一位在城里留守的领队的电话。在河边时我曾被告知他可以在县城医院接应我。</p><p class="ql-block">电话接通了。但二领队的声音有点冷淡:“我人不在县城,正在赶来。你先自己去医院吧。”</p> <p class="ql-block">终于,看到县城医院巨大的红色霓虹标志浮现在浓重的夜色之中。司机带我走进急诊,被要求先去缴费拍片。收费窗口的大妈盯着手机,不耐烦地说:“你们自己去机器上办手续!” 折腾了一会儿陌生的机器,我觉得右臂的疼痛在抽干我的体力,于是就近找到一个椅子坐下。但那原来是保安的椅子。他正在门外抽烟,但显然被激发出守卫这张椅子的决心,于是叼着烟进来大声呵斥道:“你给我站起来!”</p><p class="ql-block">应付着呵斥和疼痛,我被司机架走去拍片子。结束后,他把我交还给急诊医生,并表示他自己必须要离开了。尽管我完全不享受和他一路以来的交流,但此刻忽然独自一人,仍不禁感到失落。急诊室里乱糟糟的,我于是尽量大声要求止疼针,却也没有引起医生的关注。还好,片子这时候被送来了。医生一看片子,不禁啧啧称奇起来:“你看看这碎的!” 然后紧急召唤骨科医生过来。骨科医生也没废话,直接说道:“赶紧转院手术吧!“</p><p class="ql-block">二领队这时也到了医院,并在四处探寻之中找到了我。也许是刚好听到了医生的啧啧称奇,他终于了解到了情况远不是领队在卫星电话中所说的那么轻,于是立即积极起来:“要办什么手续?交给我吧!”</p><p class="ql-block">在医生吩咐下,他先是去搞定止疼针的事,然后出门去寻找可以临时固定我右臂的绷带替代物(这家看来崭新现代的医院里,居然没有固定胳膊用的绷带)。我蜷缩在注射室的床上,试图用未受伤却一直在发抖的左手把持手机,和超哥、小杨及保险公司联系。此时已是凌晨两点多,他们也一直没睡觉。保险很靠谱,迅速为我成立了一个由医生和服务人员组成的紧急转运小组。几个电话之后,小组的医生在电话里斩钉截铁地说:“批准转运。你还是回京手术吧!”</p><p class="ql-block">与此同时,等待止疼针和等待领队回来的时间都显得很漫长。终于,一个护士带着药物和针头进来了。“申请药物太慢了,我先给你用我自己的存货吧。” 她说,然后又问:“你朋友哪去啦?我沮丧地说:“说是出去找绷带了,不会就溜了吧……”</p><p class="ql-block">“不会的。”护士温柔地回答。</p><p class="ql-block">果不其然,二领队也终于带着食物和一件美丽的披肩回来了,我松了一口气。那披肩上的花纹极具本地民族特色,图案如漫天繁星般舞动,色彩如遍地鲜花般缤纷。摸起来质地也轻柔顺滑。他解释说,深更半夜的,这样的“绷带“真的好难找到,所以他才耽搁了。“后来多亏一位老板娘把她的披肩给我了。她说今天早上才在集市上刚淘到这条披肩,但听我说了原因,就给我了。”</p><p class="ql-block">二领队帮助我费力地把冲锋衣绕过伤臂脱下,让医生能够用披肩为我固定好右臂。转运小组也已经搞定了四个小时后从伊宁回北京的航班。我们还要马上出发,驱车两百多公里赶到伊宁机场。出发前,他帮我收拾了乱七八糟的背包。然后又找到一种特殊的安全带绑法,让它不会压到我受伤的手臂。一切就绪,他开始喂我吃各种东西。我像贪婪的动物一样伸出头,去啃食他手上的面包和西瓜,只感觉它们从未这么好吃过。在这个瞬间我又觉得对面好像是超哥在喂我吃东西——相信如果超哥此刻在这里,肯定也会如此的悉心照料。当然,超哥和小杨实际都在几千公里之外。但我知道他们大概也都没怎么睡。</p><p class="ql-block">路途中我们下车休息。强烈的似曾相识感突然袭来,那个场景就是在尚未破晓的微光中,领队扶着我,而我面对着群山的沉默。再次出发。<span style="font-size: 18px;">这一夜的颠沛流离</span>随着横贯的天山一起被抛在身后。而那正在远去的往事如同时空运行于破碎的轨迹之上,还发出了阵阵古怪的回响。在这渐行渐远之中,也似是一个固执的告别。</p> <p class="ql-block">(四)</p><p class="ql-block">每一次出发你都会遇到很多人和事。可能有一些会伤害,有一些会淡漠,但也总有一些会拯救。</p><p class="ql-block">转运服务小组已经把电话打到了机场柜台。我们到达之时,轮椅和服务人员已经就位。二领队把我交接给机场地勤。我和他告别,并感谢一路的悉心照顾——尽管,我理解他的行为更多是出于对我的行程被粗暴打断的愧疚。但可能是情绪要借此发泄,和他告别的时候,我不禁眼圈泛红。</p><p class="ql-block">空中交通毕竟代表了先进的服务水准,程式化但有效。机场指派一位年轻地勤推着我。也许他刚开始在这个岗位上工作,边上陪同的空姐不断在抱怨他各种不熟练的操作。但我知道他的服务还是走心的,因为他总是问我感受如何,需要什么,给我倒热水的时候还贴心地加了一点凉水使之不会烫嘴。在舱门口他把我交接给机舱里的乘务。那里的服务就更加程式化了。之前我会觉得这些服务有些过于频繁,但胳膊受限之时则体会到其可贵。当然,机舱里还会碰上令人侧目的乘客。比如我右边隔了走道的这位大叔,好像是常飞这条航线,和空姐十分熟识。起飞不一会就跑到与驾驶舱相连的厨房去和空姐唠嗑:“你要替我作证啊!他们说我重色轻友。” 他们越往后聊得越起劲。在其叽叽喳喳中我昏睡了一会。醒来的时候,发现这位老兄又在用手机大声外放。</p><p class="ql-block">我直接要求他关上外放。人家头都不带回的,似乎装听不见。但实际上还是很快关了声音。也许,他的余光已经看到了我胳膊上的吊带,不想和一位受伤的旅客起争执。</p><p class="ql-block">不久,空姐送来餐食,我摔伤后第一次尝试用左手拿筷子,十分笨拙。食物就在眼前却很难送进嘴里的感觉让人烦躁。但我当然不能丧失耐心,大概之后很长时间里我都得用左手处理这些事情。</p> <p class="ql-block">忽然听到一个声音:“用叉子吧!会容易很多。要不然,我帮你叉也可以。”</p><p class="ql-block">惊讶之余,我发现说这话的正是我右侧那位刚才让我侧目的乘客。也许他已经默默观察一阵子我与筷子的较劲了,终于再也看不下去,也不管之前的罅隙,决定给与建议与帮助。这让我有些感动地意识到:伤害和救助竟然可能会集合在一人身上。那位送我去医院的司机不也是这样吗?既迫使我负伤前行,也一路都缺乏沟通,但毕竟还是通过长途夜驰把我安全送抵医院。我于是真诚地感谢了右边的乘客。转用叉子后的确容易不少。他满意地微笑,又起身去找空姐聊天去了。</p><p class="ql-block">降落之后,仍然有轮椅把我送到专车门前,专车疾速驶向指定医院。超哥此时也已经在返京的飞机上了。车到医院,先见到在此等候的两位好友套套和磊磊,我感到一阵放松。在他俩帮助下,我们有说有笑地办妥急诊手续。等待大夫叫号的时候,超哥也到了。我本来预备好了他以一顿数落来作为见面的开场白,但显然他决定把这些往后放放(当然,在情况稳定后,这些数落变本加厉地都弥补回来了)。“别担心,我来了。” 他语调温柔。</p><p class="ql-block">急诊医生判定摔伤严重,安排住上了当天最后一张床位。稍后,我见到了我的手术医生,一位顶尖的肩部专家。他看起来满不在乎的样子:“我们计划几天后手术。你摔的这么严重,很有可能手术后也会发生坏死,但我们现在无法确定。” 他看了看我的反应,又说道:“如果岁数大,我们就直接建议使用人工关节了。但你还年轻,值得试一次靠自己恢复。”</p><p class="ql-block">我当然接受医生的建议。不确定性总会存在,但“出发(去做)就对了”。这鸡汤还真是上头啊。</p> <p class="ql-block">等待手术期间,好友们也排了计划到医院来探望。一天,本来我正在和超哥说说笑笑,小杨带着好大一捧花进来了。开心地寒暄几句后,我忽然看到他眼圈发红了。也许是我明显肿胀和淤青的右臂吓到了他。之前我照镜子的时候自己都会吓一跳。但他就这么红着眼,似乎在端详一件残缺的作品。无论如何,这是他通过自己的专业和努力,从几千公里之外完整拯救回来的作品。</p><p class="ql-block">而且,还有其他人也在拯救。那是不爱说话的司机,问候我的小朋友,鼓励我的当地大叔,<span style="font-size: 18px;">悉心照顾的二领队,</span>把她喜爱的披肩给我当作绷带的老板娘,彻夜联系交通工具的转运小组,推轮椅的年轻地勤,提议喂我吃饭的旅客,满不在乎的外科主任,当然更不用说在医院帮助我的套套、磊磊和为我奔波的超哥。完美或不完美地,他们都拯救了这不可思议的旅途。</p><p class="ql-block">到了手术这天。被推进准备室,为我麻醉的医师一边准备,一边好奇地问我:“你这是怎么搞的呀?”</p><p class="ql-block">“去新疆徒步的时候摔的。” 我告诉她。</p><p class="ql-block">这时候,她周围的同事笑了起来。“你俩可有的聊了。” 她们和我说,“她也刚去新疆徒步了。”</p><p class="ql-block">一种熟悉感让我稍稍不那么紧张。她一边把针头推进我的脖子,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下次我还计划要去走狼塔。” 迅速地,她的声音变得隐约了:“睡一觉吧……”</p><p class="ql-block">再醒来,我已经要被推出手术室了。一出门就看到超哥关切地围上来。回到病房,当麻醉带来的恶心与效力都渐渐消失,护士用止疼泵、止疼注射、止疼点滴和止疼药四管齐下,让我浅浅地睡去并开始做梦。在梦中,床两侧似乎冒出了很多的鹅卵石,它们开始向床尾延伸,越来越远,交织成复杂的路线。而我似乎必须穿越它们,才能到达安宁的所在——在穿越中我仿佛又蹚过溪水潺潺、松涛阵阵的河岸;途径月影浓重的小径、薄雾萦绕的草甸;跨越荒凉的达坂、巍峨的雪山……在疲倦的梦里,这些场景似是一场跌宕起伏的戏剧中无法忘怀的角色,谢幕后仍然一遍又一遍地返场。</p> <p class="ql-block">(五)</p><p class="ql-block">术后恢复的日子里,我每天都在壮美的景色中醒来——我住的房间在住院楼的最西侧,正对着北京的西山-太行山脉。这栋住院楼的设计有意思,在西侧山墙上开了大落地窗,让我每天都能欣赏夕阳下的美丽山景。而落地窗正对着的高峰是鹫峰。以鹫峰为中心点的“三峰”徒步路线,是北京户外圈人人追捧的经典存在。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正好和熟识的户外组织一起走过此线。走完三峰后,我好几个脚趾甲都出血了,痕迹一直留到今年才消退。我把它当作一种荣誉,在户外年会的致辞中还作为开场白提及。当然,比起这一次乌孙在身体上留下的“痕迹”,脚趾出血几乎显得矫情。那次致辞中我也谈到热爱和守候。但当时没有引申,且到今天也难回答的问题是:为了热爱,你愿意付出多少?</p> <p class="ql-block">我这次乌孙之行造成的骨折不仅康复时间漫长,而且还有不能完全恢复的担忧。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以热爱之名伤害热爱。可是户外活动总会伴随风险。尽管我自认为体力和户外经验都是合格的,但还是有几率碰到猝不及防的意外。在我们乌孙徒步的同时期,一位网红户外大神也在那一带的山里被激流冲走。当然,他付出的代价更令人唏嘘,也让我感叹自己虽然负伤,但也有不幸中的万幸。可是在那条有关他遇险的新闻下的留言中你会看到各种质疑,其中一个观点是:“人家探险是为了财富或者领地,这种探险又有啥意义?值得吗?”</p><p class="ql-block">我从中读出了一种实用主义的思维习惯。但一位德高望重的朋友劝慰我道:“你看欧美学校里到处是上着夹板无怨无悔的受伤学生。我们不也号召“敢为天下先”,却又担心这担心那。但我想一想,自己也不再年轻。所以不如趁早体验一下,为此付出一点也值得。”我这位朋友最近也确实十分得瑟,玩的都是滑翔伞之类的高危运动。我也回想起来,当初在美国读书的时候,确实一到春季开学,就会看到校园里好多因冬季滑雪受伤而拄着拐、吊着胳膊的同学。可我那时还会庆幸,心想自己永远不会为运动付出这么大的代价。</p><p class="ql-block">超哥在医院陪床确实辛苦,于是很爱训人。尽管如此,他仍然小心翼翼地不用“我早就告诉过你”这样的句式开始对我的各种数落。他说,当时云飞也劝过他把我从乌孙的起点拉回来。但他实在太了解我了。他知道在那个时候任何人都没法把我拉回来了。</p><p class="ql-block">这也是我自己的迷惑。我本来是那种对任何需要身体能力的活动都避之不及的人。可在接受了更多的教育、增加了更多人生经验,特别是更了解户外的艰苦与危险之后,我那出发的冲动怎么反而变得愈来愈强烈了呢。在路上我也发现这并非一人的执念。比如在这个各说各话、互不融合的徒步团中,我们都知道彼此间唯一的共同点,是无法抗拒那徜徉天地的冲动。在一百年前赫定对探险的痴迷中,在开辟古道的先人的决绝中,也都可见这与趋利避害的安逸人性截然相反的冲动。他们或许是为了利益和理想,也或许是为了爱与团聚,多少次出发于这带来希望也带来伤害的旅途。其间无数的故事湮没在茫茫的雪山脚下、怒吼的大河岸边。我想起在我摔伤之前,沿着科克苏河岸漫步之时,曾在一处水湾旁看到一个奇怪的标志物。那是用大小不一的石头垒成的、有点像纪念碑一般的梯形构造,显然是人类之举,而非天然形成。它是何时或为何而建?这无字的构筑物完全没有提供,领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它简朴的纪念性又那么适合表达某种永恒的意涵,其中似有对于残酷环境的警醒,也似有对古往今来冒着风险接受这旅途征召的人们的致敬。</p> <p class="ql-block">我也曾止不住地好奇,这冲动到底来自意识的哪一个角落?是天生对于刺激的回报的追求?还是对未能充分实现的人生的弥补?或者,它就是人类生生世世与自然对峙后流传下来的残念,因此一直在我们的集体意识中盘桓?在乌孙的达坂上,我曾经以为悟到过答案。但它随后又被高原反应和手术麻醉彻底抹去。成为一个“永远无法完整表达、再也捕捉不到的真理。”</p><p class="ql-block">但乌孙的山山水水用危险的美丽嘲笑了我的迷惑。就在那时,原本平淡的旅途也突发波折。历经这似乎是求仁得仁的诡谲后,我也放弃了追寻具体答案。或许真如那位好心的当地大叔所说,旅行目的在于体验,而非解释。更重要的是,明确或模糊它的意义,拥抱或忽略它的情怀,都不会影响我的选择。如果有机会重新来过,我也只会遵循同样简单而神秘的冲动。但毕竟我不能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也不能假装自己没有得到教训。可是,如果说教训之一在于初次出发的冲动中总会有着懵懂,那么在旅途上陷入困境之时我也学到了另一课。那便是:再次出发的冲动,也会让人获得自我救赎的力量。</p><p class="ql-block">养伤期间,有时我会因受伤手臂的疼痛而早早醒来,之后也无法睡着。于是我打开面向西山的窗户,看朝霞中的山峦侧影,感受清晨微凉的气息。群山叠嶂,仿佛连接着无数的远方。让我也想起乌孙的天际。这时候徒步的人们应该也正在醒来。太阳还未探出云端,薄雾笼罩草甸。马儿们吃起被打湿的青草,营地上的炊烟也袅袅升起。在那里,也在这里,我们经历着同一个仪式般的苏醒。在准备开始新一天的攀登之时,一个声音肯定也在心中回响。</p><p class="ql-block">——那个声音,我想,尽管总像一碗鸡汤,却也可视作不是答案的答案——</p><p class="ql-block">“出发,就对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