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叫大黄的狗

叩心弦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5px;">——图片来自网络——</span></p><p class="ql-block">推开我们老宅的黑漆木门,正对着它的那棵高大皂荚树下拴着一只土狗,奶奶唤它“大黄”。那么能够以大、黄二字命名,这只狗当有两个特点:其一,或者年龄大或者体型大;其二,自然是说它的毛色,应该是黄的,或以黄色为主。这是家乡人给狗取名最常用,也是最笨拙的方法。</p><p class="ql-block">事实上却并非如此,虽然那棵树上曾经确确实实拴过一只狗,但它却是黑色的,与黄根本扯不上一点关系,那么它自然不该叫大黄。它原本也有着自己的名字——黑子,但黑子这个名字从诞生到奶奶最终淡忘,这中间的时间太短,以至于在她心里很难再将其与这只狗关联到一块儿。</p><p class="ql-block">黑子初入我们家时,没拴链子,所以它在奶奶做饭的时候,悠然自得地跑到了她的身后,蹦着跳着,肆意地抒发自己的快乐,甚至还调皮地撕扯了奶奶的裤管。奶奶背对着它,正在锅台前忙碌,它的活跃选错了时间,便招人烦。果然奶奶生气了,她抬起脚并向后甩了下以摆脱它的无礼,黑子却并不识趣,叼着裤管的口并未松开,甚至还趴下身来极力地开始向后拽,嘴里还发出了呜呜的低吼。奶奶转过头,“大黄!”</p><p class="ql-block">它当然不是大黄,它是黑子。它终于停下了自己的无理取闹,瞪着亮晶晶的眼睛委屈地望着她。</p><p class="ql-block">奶奶看着受到惊吓,不知所措的黑子,表情滞了一下,似乎猛然醒悟,但还是唤了一声“大黄”,便呆呆地站在了那儿。她的声音很轻,却又十分的清晰,颤颤的,袅袅飘向窗外,弥漫了整个院子。</p><p class="ql-block">黑子从此改了名字!</p><p class="ql-block">大黄其实另有其狗,也可谓名实相符,一身金黄的毛,四只脚爪倒是白色的,给人一种轻盈之感。现在想起来,若唤它“踏雪”也不错,那样很有点诗意,不过它早已不在了,它最终就叫大黄,也只有这一个名字。</p><p class="ql-block">黑子成为大黄之后,大黄这个名字成了一个纪念,黑子便是这纪念的载体。每次喊饱含着许多回忆的这两个字时,总让人有一种莫名的伤感。</p><p class="ql-block">一座独门独户的院落,除了门前一条窄窄的土路与外界相通之外皆为庄稼所环抱。院子大而空旷,爷爷奶奶虽四子二女,但大伯搬至村中,我的爸妈及三爸一家均在外工作,大姑也已出嫁,实际上留守于这个院落中的人并不多。从我记事起,便有一只狗陪伴着坚守院落的人们,守护着我们生活的安宁。它才是真正的大黄!</p><p class="ql-block">当这只狗独自蹲在我们家门前的时候,是抱着怎样的一种心态?无从得知。它试图走入的这个家庭能给予它什么?我想它也不会考虑太多。当四爸将手中舍不得吃的一小块玉米饼喂给它的时候,或许还疼惜地抚摸了它的脑袋,那时,他们还是陌生的,它与我们家的所有成员都是陌生的,它还不是我们家的大黄,而我还没有降临到这个世上。</p><p class="ql-block">四爸对尾随其后,欲走进这独门独户院落的它并没在意,随手掩了门。在那个贫穷的岁月,他曾经将许多爱给了自己认为该给予帮助的人或者动物,他没想着他们或它们会有所回报,况且有许多事要去做,也顾不了那么多。</p><p class="ql-block">爷爷对打开门所看到的大黄也没感到惊奇,在黄土与青草堆砌的村子,有一二只狗漫无目的地徘徊这原本就很正常,它可能这会儿在你家门前,那会儿又在我家门前,它们受着大脑随心而发的思维驱使,它们为一口活命的食粮奔波。对于它们,我们谈不上热爱,但也不会生出讨厌之心,我们和谐相处,当然狗的忠诚及不嫌家贫有口皆碑。</p><p class="ql-block">那狗出奇的执拗。在那个秋季,玉米杆同样执拗地挺直着腰身,它滋生的绿淹没了那条窄窄的通往外面的路,或许是因为这绿使冒然闯入的它感到万分困惑,而失却了行走的方向;或者前世与这个家本就有着无法理清的情感纠葛,准备与我们共同去面对生活的艰难?它在窄小的门楼下极耐心地等候,等待着主人的盛情相邀或者善意收留,广阔多彩的世界所产生的诸多诱惑都已对它失去了作用。</p><p class="ql-block">爷爷将它领回了家,并随意地给了它一个名字——大黄。</p><p class="ql-block">大黄没拴链子。在此之前我们家有没养狗的经历,有没一定要给它们拴一条链子的习惯?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当初爷爷为何就没置办一条铁链来约束它,而使它太过自由,自由得随随便便就走上了那条柏油路。</p><p class="ql-block">它的到来是自主的,那么它若要离去当然也应该是自由的,我想这应该是爷爷不去约束它的原因,是否真是如此,几年后出生的我自然不知道,也没必要深究,总之爷爷放任着它在那所独门独户,刀把形的院落无拘无束地出出进进。</p><p class="ql-block">我开始记事时,它的体型就已经相当的大,脾性却还温和,不同于那些见面总要露出牙齿吼俩声的同类。虽然从没受到过它的惊吓,但天生胆小的我骨子里已经怕了它,这种怕即使在后来有所淡化,却终究没能彻底消除,一直延续到它离开了这个家。</p><p class="ql-block">我清晰地记得自己坐在炕沿上玩耍,无所事事的大黄踱步跨过门槛,走了进来,鼻子瞬间便贴上了我的脚,我惊呼一声,拧身爬上土炕,心惊胆战地逃至炕角。它对我的惊慌失措漠然置之,淡淡地环顾四周之后,坦然地离开了屋子。</p><p class="ql-block">我们是一家人,又似乎是路人;我们和平共处,却又总不愿再走近一步。直到有一天,爷爷说:卖了吧,宝儿不喜欢!</p><p class="ql-block">集市距我们家20华里,很繁华,很热闹,当然这是因为聚集了数不清的人。他们来自周边的各个村庄,有着各自的家人与朋友,我们无法一一去与之相识,彼此之间大多也都是陌生的,大黄便被一个陌生的人牵着走向了一个陌生的家,那个陌生的家具体在哪儿,我与爷爷自然不知道。</p><p class="ql-block">我们拿着大黄的卖身所得,购置了生活必需回到了家,在那个独门独户刀把形的院落里,开始试图淡忘曾经与我们相处于此,并竭尽全力保护着我们的一个生命。</p><p class="ql-block">然而这种淡忘刚刚开始,怀念还没有生根发芽,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我踮着双脚拉开门栓,木质大门“吱扭”一声快意敞开的时候,大黄就蹲在窄小的门楼下。它静静地看着一脸困惑的我,见门打开,便起身走到我身边,亲昵地用它的嘴触碰我的脚,触碰我张开的,还扶着门扇的手,它的表情很平静,神态极自然,望着我,像望着一个久别重逢的朋友,又似乎日日相见的亲人。</p><p class="ql-block">幼小的我猛然间心生震动,觉着自己开始爱上了它,对它曾经的惧怕由此也开始慢慢淡化。</p><p class="ql-block">我们无从知道大黄的新家在哪儿,那个愿意接纳它,并将其带入他们生活的人在哪儿,我们也就无法归还这已经更换了主人的大黄,它重新成了我们这个家庭中的一员。</p><p class="ql-block">或许当那人牵着大黄逐渐淹没于喧嚣的集市时我曾开心过,大黄与我本就是路人,况且它还曾使我胆战心惊过;当爷爷领着我从集市上归来时,或许我又一步三回头的恋恋不舍,试图在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再次看到我们家的大黄,我们终究一起在一个宽大却也狭小的院子里生活过。但我需要记住的东西很多,幼小的自己又怎么能够将它们逐一地在脑海深刻,我早已忘记了。</p><p class="ql-block">大黄依然没拴链子,它是自由的,当然也是忠诚的,它行走于这个院子的角角落落,安歇于任何一个它忽然有了倦意的地方。它与院子的主人,与生存于此的所有生灵亲密无间,在它面前机警的猫也迈着安闲的步子,敏感的鸡依旧悠然自得。它守护着他们,凭借灵敏的耳朵、疯狂的怒吼警告着自作主张,不经主人许可而踏进家门的任何人。</p><p class="ql-block">不记得过了多久,一年,还是两年?绝对不会太久,我七岁去小城读书时,那个院子里就已经没有了自由行走的狗。正对着黑漆木门的那棵高大皂荚树下是拴着一只,奶奶是叫它大黄,可它真正的名字不叫大黄,它叫黑子!</p><p class="ql-block">真正的大黄那天跟着四爸出去之后再也没能活着回来。它尾随在四爸身后依依不舍,像以往一样;四爸呵斥着让它回去,也像以往一样。大黄却忽然生了执拗之心,像那个秋日它蹲在我们家窄小的门楼下不愿离去一样。总之,那天它跟着四爸一起出门,经过地窑崖背,沿着南北走向的土路向南,穿过庄稼耀眼的绿,在四爸数次的呵斥声中固执地走上了那条东西走向的柏油路。</p><p class="ql-block">四爸回来时扛着我们家大黄,它的脑袋耷拉着,原本强有力的身躯软塌塌地趴在四爸的肩上。</p><p class="ql-block">爷爷唤了声“大黄”,奶奶唤了声“大黄”,我躲在他们身后怯怯地也唤了声“大黄”。它没回应我们,大黄将它的魂魄遗落在了那条柏油路上,它已经听不到我们或高或低的呼唤了。</p><p class="ql-block">飞驰的汽车唱着极难听的歌子经过四爸身旁时,四爸已退到了路边,道沿上散落的石子硌得他脚疼。在他身后不远,那辆车刚刚经过的地方,一团黄被钉在了路中央,那是我们家的大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