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宅里飞出的“浙大”比翼鸟

茹菁

在贵州省湄潭县永兴镇三街有一栋古宅，原占地约1000平方米，现仅存的200平方米是典型的黔北木结构四合院，青瓦屋面，青石铺地，四周砖砌风火墙。四合院内二楼设走廊环绕，门窗和走廊栏杆上均有木雕图案。

古宅系当地富商李金成的父辈所建（约光绪年间建成）。李金成是民国年间“长兴荣”花纱经营商号的主人，民国二十四年任永兴商会主席，民国二十二年与人合伙开办“金瑞祥”钱庄，是富甲一方的商贾。

李金成热心教育和公益，自费投资建校、修路建桥、街道铺面、遇灾施舍等，被人尊称为“李大善人”。1940年，浙大西迁湄潭办学，在永兴设分部，李金成出面寻找集镇的空余房屋，作为浙大的教室和宿舍。

李金成育有四女一子，其中小女儿李庆蓉最为聪慧，和姐姐们一起就读于永兴女子小学、永兴民生中学，后还考入湄潭中学读高中。

姐妹们受先进文化的熏陶，与浙大女生交往密切，邀请她们住进自家的四合院。后来成为小女儿丈夫的浙大学生奚鹤如当时亦住在李氏家族的一栋房屋中。

奚鹤如的爷爷在上世纪初就和无锡江阴同乡荣氏家族合股创办实业，是全国第一批规模最大的民族工业。到奚父当家时，其实业规模享誉全国，名下有两个纱厂，一个面粉厂，是著名的“棉纺大王”“纺纱大王”“面粉大王”。

无奈国运不济。1941年春节，举国上下本应高挂红灯笼，欢天喜地庆祝新年的时节，日寇盘踞上海，繁华的街道上没有节日的喧嚣，人们在凛冽风雪中缩脖低头穿梭。奚父顺着人流向外白渡桥走去。桥头两边站着几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对着每个过桥的中国人叽哩呱啦大喊，示意行人向他们鞠躬后才能通行。

奚父看到此情此景非常气愤，走到日本兵前，不但不鞠躬，反而挺直脊背，高高仰起头，怒目而视。日本兵一再喊叫，奚父就是不鞠躬。“啪、啪”，两个响亮的巴掌打在奚父脸上，奚父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雪地上。过了许久，才让人抬回家。奚父不堪羞辱，吐血几日而亡。

父亲去世后，抗战形势愈发严峻，江浙等地大学陆续转移外地，年仅20岁的奚鹤如失去上学机会，但他没能力，也没兴趣继承家业。过惯了奢靡富足生活的母亲也不会持家。母子俩变卖家财过了不到两年的风光日子，家底就捉襟见肘，难以为继。

1943年和1944年之交，在父亲朋友的支助下，奚鹤如千里迢迢来到西迁黔北的浙江大学，通过考试进入浙大永兴分部一年级学习。

浙大学生多来自沦陷区，经济来源断绝，不少学生只能靠工读维持生计。奚鹤如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战时法币贬值，物价飞涨，工读费根本不足以支撑生活，奚鹤如在永兴商行谋得会计一职，还在当地民生中学及夜校兼教初中英语课补贴伙食。

奚鹤如时年二十三岁，五官俊秀，挺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穿着一身素朴干净整洁的西装，看上去风度翩翩。加上他来自大上海，见闻广博，讲课时旁征博引，让祖辈生活在黔北山区穷乡僻壤的孩子们大开眼界。上课的第一天，女生们即刻被他吸引。

李庆蓉正在这群女生中，十五岁的花季少女怦然心动，想了解他、靠近他的想法油然而生。

李庆蓉得知奚鹤如就住在自家房屋，便经常从家里拿熏制的腊肉香肠等食物，用纸张包好，悄悄放在奚鹤如宿舍床头的窗台上。担心奚鹤如拒绝，她从不停留，放下包裹，就一溜烟跑了。奚鹤如留心查看，却只看见一个女孩围着自己宿舍转悠。改良过的蓝色校服勾勒出女孩纤细的腰肢，青春曼妙的气息甜美得像池塘里的莲花。他不敢近前查看，只是在享受美食时，脑海里忍不住猜想，送美食的是不是这个女孩？

上了一段时间课，一个鹅蛋脸，一笑就露出碎贝般洁白闪光牙齿的女生引起他的注意。女生学习突出，全科成绩始终保持年级第一。女生活泼开朗，穿着打扮清爽洁净，上课时经常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

下课后，女孩碎贝般洁白闪光的牙齿带着笑声在奚鹤如脑子里滚动，他忆起是常在自己宿舍周围转悠的女孩，和女孩四目相对，心跳加剧，一缕电击般的感觉瞬即贯穿全身。

这种感觉让奚鹤如和李庆蓉越走越近。

十五岁的李庆蓉虽然从未离开过家乡，但从各种书刊中也多少了解点外面的世界。只要有机会，她便缠着奚鹤如讲外面的世界。光怪陆离的大世界、电影院里上映的《天涯歌女》、因《天涯歌女》被万人吹捧的大明星周璇，日夜唱着世界名曲《玫瑰玫瑰我爱你》的大舞厅、跑马场、西餐厅、咖啡厅、有轨电车……

奚鹤如的学识让李庆蓉崇拜不已，奚鹤如讲述的上海十里洋场让李庆蓉遐想万千。两颗年轻的心越走越近，对未来却从不敢涉及，更不敢海誓山盟，因为各自都以为，他们的爱情只能是没有结果的纯洁友情。

1946年5月，抗日战争胜利的第二年，浙大迁回杭州。离愁让天地神伤，这个本应阳光灿烂的日子阴云密布，细雨沥沥，收拾、搬运行李返杭的人们在旁边跑来跑去，两人执手相望泪眼，千言万语哽在喉间说不出来。

司机催促上车，奚鹤如提着行李，附在李庆蓉耳边轻轻告诉她“我会写信的”，两人仍然泪眼婆娑，舍不得松开握住彼此的手，因为他和她都知道，此次离别，再见面就很难了。

岁月跌宕起伏，浙大刚迁回杭州，满目疮痍的中国又卷入国共两党内战，接着全国解放战争全面爆发，国内交通、通讯基本阻断，奚鹤如写给李庆蓉的无数封信都石沉大海。

相处时没有海誓山盟，隔着千山万水等不到鸿雁相传消息，冥冥中，奚鹤如和李庆蓉却强烈相信会有再相见的一天。

李庆蓉发誓读完高中，一定要考入上海、杭州的大学。她无数次设想着自己考入大学，穿着蓝衣黑裙，笑吟吟地站在奚鹤如面前的样子。

1949年底，奚鹤如随南下部队护送粮食到福建，为攻打台湾做准备后，就留在福建筹建省商业厅，生活安定下来时已近而立之年。他仍然忘不了李庆蓉，忘不了那个一笑就露出碎贝般洁白闪光牙齿的女孩，想得锥心刺骨，寝食难安。次年，他怀抱最后一丝希望向李庆蓉当年就读的中学寄出一封寻人的信。

如同命运的两根平行轨道，奚鹤如跟随部队南下那一年，李庆蓉也没有停止求学的步伐。奚鹤如发出寻找信的那一年，李庆蓉高中毕业正准备考大学。也是在那一年，教育公署一纸令下，全体高中毕业生停止高考，参与地方清匪反霸工作。李庆蓉作为女生，也就积极投入到这场运动中。工作结束后直接分配到县新华书店工作。

那封穿越千山万水，长达半年多的信送到李庆蓉手中时，她已经二十二岁，在当地早婚的风气下，已经远超适婚年龄，母亲和家中长辈决定让她和祖母在世时许配的未婚夫成亲。

手握着那封被无数双手揉得皱巴巴的信，李庆蓉那颗相思到滴血的心，无数个泪水打湿枕头的夜晚，大学梦破灭后即将嫁给不爱的人的委屈，顷刻间化成泪瀑倾泻而下。

奚鹤如的信如同一把锁，打开了桎梏李庆蓉的封建牢笼，她不顾母亲、哥哥及家族长辈的阻拦，毅然决定冲出环绕着永兴场的重重大山，奔赴福建，追随奚鹤如到更广阔的世界去。

李庆蓉的想法震惊了整个永兴，母亲威胁说她胆敢踏出家门一步，就断绝母女关系。见李庆蓉软硬不吃，收缴了她身上的钱财，曾经的闺房也变成了桎梏李庆蓉的牢笼。

低矮的木楼怎么关得住振翅高飞的心灵？

李庆蓉趁着夜色，带着简单行囊，怀揣姐姐们从家里偷出来给她的盘缠，悄悄离开了。

一路上，爬汽车、转轮船、上火车，辗转近两个月，才抵达福建省会福州市，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了六年多的恋人。

那是1951年9月中秋，金黄的稻穗在故乡的原野上正被“挞挞”地收进粮仓，故乡的人们正合家团坐在小院里笑语喧天赏月吃饼。

听说二人的爱情故事后，福建省商业厅领导当即拍板让李庆蓉留在厅里工作。中秋节次日，厅长亲自主持了他们婚礼。婚礼上，二人流着幸福的眼泪，许下“永远不再分离”的誓言！

二人婚后的生活是幸福、恬静的。李庆蓉被保送到北京商业部学习，获得财会大学文凭。毕业归来，先后生下了三个女儿：茜莉、茹菁、艺芳。奚鹤如担心只身远嫁的妻子孤独，让三个女儿均姓李，慰其思乡之苦。

个人只是时代大潮中的一粒沙石。 1949—1977年，新中国成立后开展的几次大政治运动，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不少夫妻在运动中分道扬镳，成为路人，甚至喊杀喊打的仇人，奚鹤如和李庆蓉在运动的列车上三起三落，却始终矢志不渝，生死相随。

第一次是1957年，奚鹤如在“反右”运动中被扣上“右倾分子”的帽子，解除科长职务，调离省厅，人事档案里写了句“此人不可重用”的污点，下放到山区小城——三明市改造。彼时，二女儿茹菁不足周岁，李庆蓉毅然放弃条件优裕的省城，将茹菁寄养在福州保姆家，带着刚刚4岁的大女儿茜莉跟随丈夫来到山区。

三明市是山区，生活条件远远不如省城，还很艰苦。李庆蓉一点没觉得苦，将这次下放变成他们幸福生活的栖息地。生活上，想方设法改善奚鹤如的伙食。工作之余，时常拉着丈夫出去散心。夫妻俩恩爱的身影如同鸳鸯，倒映在沙溪河明镜似的水面上。奚鹤如心无旁骛投身于三明市的建设中，当地老百姓对他的称呼也从“右派”渐渐变成了老奚、奚老师、奚科长。

或许是老天爷嫉妒他们的幸福，1966年“文革”期间，李庆蓉被革命群众“揪出来”。一夜之间，“白专典型”“小资产阶级分子”“反动派孝子贤孙”，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贴满李庆蓉的办公楼和家属区。

奚鹤如临危不乱，将孩子们转移到单位临时住处，叫来外地远房表姐照顾姐妹仨。自己每天下班后去妻子关押的地方陪伴她度过那段受人排挤、孤独屈辱的岁月。1969年底，李庆蓉被下放到农村，奚鹤如毅然放弃市商业局科长位置，陪伴妻子住进泥屋茅舍，渡过人生最低谷的三年。

靠着相互陪伴，夫妻俩挺过了历次政治运动，践诺了“永远不再分离”的誓言。年老退休，夫妻俩仍然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奚鹤如在厨房里做饭，李庆蓉一定是坐在厨房旁边看书，或手织毛衣与奚鹤如谈天。菜刀切割果蔬的“剁剁”声和衣针与毛线摩擦的“嗡嗡”声交织在一起，如同世间最美妙的情歌，夫妻俩离世多年后仍然回荡在女儿们的耳际，神往不已。

晚年的奚鹤如有些耳背，早期的许多电视节目没有配字幕，即使戴着耳机也听不清。李庆蓉成了奚鹤如的翻译，听完一句，马上附在他的耳边大声转告。整晚整晚地讲，年复一年地讲。奚鹤如病倒在床，李庆蓉仍然在他耳边转述央视新闻联播内容。这样的情景持续二十多年，持续到奚鹤如2007年10月87岁高龄离世。

缘分天成，命运也有巧合，如同他们分隔六年才在一起，奚鹤如逝去六年后的2013年11月，李庆蓉刚过完85岁生日，意外跌倒后也追随奚鹤如而去。

夫妻俩生前就商量好：去世后“六不”：不要打扰任何人、不通知单位、不开追悼会、不办遗体告别、不通知亲朋好友同事邻居、不占国家土地，骨灰洒向沙溪河。

女儿们把李庆蓉的骨灰洒向沙溪河时，虽然心有不舍，却知道妈妈不会孤单，因为爸爸也在河里，夫妻俩携手淌溪渡河，奔向大海，生生世世不再分离。

2023年7月，年过花甲的二女儿茹菁在丈夫的陪伴下来到永兴寻根，古宅已成为国家重点保护文物。她伫立在人去楼空的古宅里，看着青苔如米花，爬满了四合院的青砖和地面，恍惚看见，十五岁的母亲露出碎贝般洁白闪光的笑容在四合院里轻舞，年轻俊秀的父亲倚靠在墙上，笑微微地看着。

注：

此文作者：贵州省女作家 渚白

资料来自李庆蓉二女儿李茹菁撰写《父母奇遇于乱世，灵魂一生相伴》及相关史料

本文刊发于贵州省湄潭报2023年08月17日版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