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比地铁还长的马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此题目,是一首诗的题目,在诗的最后一节,我写道:喝足了雨水/一匹马奔向大暑/我最先听到/泥土下面清脆的马铃声/而后看见一驾比地铁还长的马车/挤满了憨实的/马铃薯兄弟。</p><p class="ql-block"> 马铃薯是土豆的学名,在乡下,人们惯常把土豆叫洋芋,和洋碱洋布洋糖洋枪洋炮一样,洋芋是个舶来品。大约在明朝来中土安家落户,由此一生二,二生三,子子孙孙遍布于红土地黄土地黑土地,不择肥瘠,随遇而安;淡而有味,人人喜食。</p><p class="ql-block"> 打记事起,我们家年年都要种洋芋。清明节后,母亲将做籽种的洋芋一刀一刀切成小块,每块都保证至少有一个芽突,而后拌上草木灰,担到地头。母亲挖抗,我们跟在后面往老碗大的坑里下种。洋芋地位于小庄硷。所谓硷,就是修在山坡上的一片梯田。站在我们家的菜地往上看,头顶上一级一级的硷修到了塬面上。有的硷宽展,队上便用来种小麦。有的硷小,就分给社员种菜。一条小硷,长不过一二十步,宽不过三五庹,耕呀,种呀,牲口根本打不过回转,啥活计只能靠人工。地要挖得深,囫垍要打得碎,料礓石要捡得净,这样,菜蔬才会松松活活地扎根,齐齐整整地生长。硷不大,但硷里的世事大。硷畔上点着西葫芦、南瓜,硷南头靠沟的一端壅着大葱。挨着葱,栽着炕面大小的一片韭菜。韭菜旁,西红杮和茄子争着高低,黄瓜与辣椒套着近乎。再往里,大半个硷都是洋芋的地盘了。在洋芋眼里,大葱韭菜葫芦辣椒黄瓜等等都是少数民族,只有它洋芋,撑着菜地的半壁江山。庄户人爱种洋芋,无非在于它既可以当饭,又可以当菜,产量稳定,好储存,百吃不厌。</p><p class="ql-block"> 麦子泛黄时,洋芋也开花了。洋芋花实在太素朴,指肚般大小,乍一看,是白的,再打量,白里又透出淡淡的紫,在乌绿乌绿的叶丛里,躲躲闪闪,仿佛它们不配叫做花,不配蜜蜂的追求与青睐。我似乎没见过洋芋花结过果,它们的开放,无非是给土豆平添了一份洋气,让土豆也有做新娘的欢喜。土豆土豆,就是结在土里的豆子,它与花生不一样,是块茎,而非果实。但土豆和花生一样,一生总是这么低调,把对农人的报答悄悄地藏在泥里土里,不炫耀,不争宠。西葫芦和黄瓜早停止了生育,韭菜只能割最后一镰了,西红杮与茄子不再大红大紫,辣椒稀稀落落地挂在枝间,南瓜们悬在长长的藤上,大者如升子,小者似拳头,如果秋风稍大一点,就会把它们吹到沟里洼里,滚得没远没近。这时候,洋芋蔓也不再蓬勃葱郁,叶子苶嗒嗒的,再也罩不住地面了,而洋芋正好挤破了地皮,等待我们用线䦆去刨。我是说刨洋芋,而不是挖,更不是拔。刨洋芋时,小心翼翼地用三四指宽的䦆头在根部一拃多远的地方刨一下,再刨一下,直到有洋芋露出来,然后才用力挖到土里,一只手把洋芋蔓往上一提,一只手把䦆把轻轻一压,毫发无损的洋芋们有的还连在根系上,大多窝在土里,等人伏下身去捡、去寻。雨水正常的年份,我们收获的洋芋能拉一架子车,大个的重七八两,小个的三两个也能称一斤,有的皮紫,有的皮黄,都面得很。拉回家,倒在窑最里头的地上,用麻包苫住。随吃随取,吃到来年种洋芋时,剩下的洋芋都发芽了、变绿了,即使刮了皮,吃到嘴里麻麻的,甚至有一丝丝的苦味在舌根上盘桓。</p><p class="ql-block"> 洋芋最寻常的吃法,一是下锅,与南瓜一起烩,煮得洋芋和南瓜都面面的,汤汁糊糊的,然后下入面条,我们叫一锅面。一碗一锅面下肚,胃舒肠和,浑身通泰。另一种做法,是蒸疙瘩。将洋芋切成两公分长、半公分粗的小段,撒入面粉、椒叶末、葱花,以热油炝之,随后反复搓拌,使面粉裹住洋芋,最后加食盐,再搓再拌,入屉大火蒸半小时。如此做出的洋芋疙瘩,再用一匙油泼辣子加持,食之而不知肉味也。</p><p class="ql-block"> 炒洋芋丝,在食用油紧缺的年代,是待客的硬菜。如今,死面饼子夹洋芋丝,乃不少人餍甘饫肥时的首选。陕北人将洋芋蒸熟捣成泥状,与小白菜共炒,油大抵是胡麻油,甚入味,堪称佳肴。</p><p class="ql-block"> 烀洋芋是陇中和宁夏一带居民的吃法,一口铁锅,沿锅壁将洋芋垒成几层,锅底注水,武火蒸之,亦蒸亦烙,水将尽时,洋芋便皮裂肉绽,有焦香,有甜香,隔着荧屏,都能勾出观众的馋虫。</p><p class="ql-block"> 洋芋最土气的吃法,是烧着吃,在灶火里烧,在炕洞里烧,更接地气的烧法,是在地头以土块架起地炉,捡柴火猛烧数十分钟,而后推倒炉身,将洋芋埋入土块与余烬中,几锅烟功夫,洋芋便烧熟了,左手倒到右手,右手倒到左手,趁烫吃,才有滋味。</p><p class="ql-block"> 甘肃定西出产的洋芋,品质佳,产量亦相当可观,据说以专列远销南方。超市里售卖的薯条薯片,说不定原料就来自苦甲天下的陇中。</p><p class="ql-block"> 洋芋虽好,却很少有文人雅士歌之写之。吃货汪曾祺先生被下放时,在实验田里画过不同品种的洋芋花,此等痴人,也许就是作家当中的洋芋,画家当中的洋芋花,质朴而散淡,却彰显着生之大美。</p><p class="ql-block"> 在一首诗里,我还把咸阳比作渭水结出的洋芋,“沿着渭水/八百里秦川/结出了更大的洋芋∥这么大的洋芋/大部分还埋在土里/吃它的人/都成了它的好粪土”,诚如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