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女儿诔

了尘

芙蓉女儿诔

贾宝玉

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

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奇。忆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

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茞兰竟被芟鉏！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故尔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颔。诼谣謑诟，出自屏帷；荆棘蓬榛，蔓延户牖。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既忳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

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翠阖于尘埃。楼空鳷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

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苔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老。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芽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缕谁裁；折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

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涉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遽抛孤柩。乃闻槥棺被燹，惭违共穴之盟；石椁成灾，愧迨同灰之诮。

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垄中，女儿命薄！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余衷，默默诉凭冷月。

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钳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君之尘缘虽浅，然玉之鄙意岂终。因蓄倦倦之思，不禁谆谆之问。

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以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zhì）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望繖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旁耶？驱丰隆以为比从兮，望舒月以离兮?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繄以征耶？闻馥郁而萲然兮，纫蘅杜以为纕耶？炫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珰耶？藉葳蕤而成坛畸兮，檠莲焰以烛兰膏耶？文瓟瓠以为觯斝兮，漉醹醁以浮桂醑耶？瞻云气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觇耶？俯窈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期汗而无夭阏兮，忍捐弃余于尘埃耶？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嗷嗷而为何耶？君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复奚化耶？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来兮止兮，君其来耶！

若夫鸿蒙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搴烟萝而为步幛，列枪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击敔。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龟呈洛浦之灵，兽作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爰格爰诚，匪簠匪筥。发轫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通，复氤氲而倏阻。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怅望，泣涕彷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筼筜。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注释】

文出《红楼梦》第七十八回。晴雯被王夫人赶出大观园后，凄惨地病死在她的表哥家里。小丫环为讨好宝玉，信口说道晴雯临死前自称是去做芙蓉花神去了。宝玉听了去悲生喜，因此做了这篇祭文来悼念晴雯。

诔（Iěi）：古代的一种衰悼文体，叙述死者的生平、品质，以示悼念。

蓉桂竞芳之月：阴历八月，芙蓉和桂花盛开，所以说“竞芳”。

浊玉：宝玉对自己的谦称，以此来衬托晴雯的高洁。

冰鲛之縠：传说有鲛人住在南海中，善于机织，所织的绡，明洁如冰，夏天使人觉得凉快，所以称为“冰鲛”。縠（hú），有皱纹的纱。“冰鲛之縠”与下文中的“沁芳之泉”、“枫露之茗”都见于小说情节之中。

达诚申信：表达自己真诚的心意。

白帝：古人以百物配五行，如春天属木，其色为青，司时之神就叫青帝；秋天属金，其色为白，司时之神就叫白帝。

抚司：管辖。

曩（nǎng）：从前，过去。

媖娴：美丽文静。

鸠鸩：斑鸠和鸩鸟。这是两种恶鸟，这里比喻多嘴多舌好进谗言的人。

鹰鸷：泛指飞翔高空的猛禽。这里比喻高尚的人，指晴雯。

罦罬（fú zhuó)，一种装有机关能捕捉鸟兽的网，又叫复车网。

薋葹（cī shī)：蒺藜和苍耳，古人认为这两种草都是恶草，常常拿它们比喻坏人，这里比喻嫉妒晴雯的人。臭，气味，这里指香气。

茞（chǎi）兰：两种香草，多用以喻贤人，这里喻晴雯。

芟（shān），用镰刀割草。鉏（chú），同“锄”。

蛊虿（gǔ chài)：都是害人的毒虫。蛊，一种毒虫；虿，蝎子一类的毒虫。

膏肓之疾：不治之症。《左传·成公十年》记载晋侯有病，医生说：“疾不可为治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意谓病已进人心鬲之间，已经无法医治了。

疚：久病。

顑颔（kǎn hàn）：因饥饿而面黄肌瘦。这里形容晴雯因疾病而面色憔悴。

诼谣：造谣中伤。

謑（xī）诟，嘲讽辱骂。

出自屏帷：都是从室内的屏风帐幕中发出来的。这里喻陷害晴雯的那班奴婢。

户牖（yǒu）：门和窗户。牖，窗户。

“岂招尤”二句：程高本此二句被删去。招尤则替，自招过失而受损害。替，变故。攘诟：蒙受耻辱（语出《离骚》）。

忳（tún：忧郁。《离骚》：“忳郁邑余侘傺兮。”

幽沉，指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怨恨。

罔屈：冤屈。罔，不直为罔。

高标：高尚的风范。

长沙：指贾谊，西汉洛阳人。

直烈，正直刚烈。

羽野，传说中的羽山郊野。《山海经·海内经》：“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命祝融杀于羽郊。”

巾帼：原指妇女的首饰，后引申为“女子”，这里指晴雯。

仙云：晴雯既然化作了花神，必然有仙云相伴。

灵槎：神仙的木伐。

倩：请人替自己做事。

镜分鸾别：本指夫妻的分离，这里借喻和晴雯的永别。鸾镜，即古时妆镜。

奁（lián）：女子盛梳妆用品的匣子。

委：丢弃。

金钿：镶嵌着金花的首饰。

草莽：野草，杂草。

翠阖（hé）：装潢着翠羽的妇女发饰。

金天属节：指秋季。古代以五行配四方，西方属金，又属秋，故有此称。

蒹葭（jiān jiā）：芦苇。

银笺：剪花样用的白纸。

折：折迭，有皱纹的意思。

冰丝：传说冰蚕所吐之丝，洁白清凉如冰，这里代指素绢所制的衣服。

金斗：熨斗。

严命：父亲的旨意。父亲教子严厉，故用“严”指父亲。

慈威：母亲的威严。母亲待子慈爱，故用“慈”指母亲。

燹（xiǎn）：野火。

塍（chéng）：某些地区指田地间的土埂。

梓泽：石崇的别馆名。

蜮（yù）：传说中水边的一种害人虫，能含了沙射人的影子，人被射后就要害病。这里指用阴谋诡计暗害人的人。

钳诐奴之口：封住那邪恶奴才的嘴巴。钳，钳制，约束。诐（bì），奸邪而善变，引申为弄舌。诐奴与下句的悍妇都是指王善保家的和周瑞家的一伙迎上欺下、狗全仗人势的奴才管家们。

惓惓：同“拳拳”，恳切的意思。

垂旌：用竿挑着旌旗，作为使者征召的信号。

待诏：本汉代官职名。这里是等待上帝的诏命，即供职的意思。

生侪（chái）兰蕙：活着时同一些美好的女孩子为伴。

死辖芙蓉：死后去管理芙蓉花。

玉虬：玉色的无角龙。

穹隆：天空。天看上去中间高，四方下垂像帐篷，所以称穹隆。

瑶象：指用美玉和象牙制成的车子。《离骚》：“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

繖盖：华盖，伞盖。

箕尾：星宿名，即箕星和尾星。

繄（yī)：《离骚》：“驷玉虬以乘繄兮。”王逸注：“繄，凤凰别名也。山海经云：‘繄，身有五彩而文如凤凰类也’。”

萲（ài）然：形容香气浓郁。萲，香气。

纫蘅杜以为纕：把蘅杜穿成串当作佩带。纫，穿联。蘅、杜，都是香草。纕（xiāng），佩带。

烁烁：闪闪发光。

珰：耳环。

葳蕤（wēi ruí)：花草茂盛的样子。

畤(zhì)，古时帝王祭天地五帝之所。

檠（qíng）莲焰：在灯台点燃起莲花似的灯焰。檠，灯台。

瓟瓠（bó hú）：葫芦类，可作盛水的器具。瓟，似瓠。瓠，庚辰本、戚序本作“匏”，这是“瓠”的别写。

觯斝（zhì jiǎ）：古代两种酒器名。

醽醁（líng lù)：用醽湖之水酿造的美酒。桂醑（xǔ）：桂花酒。

觇（chān）：窥视。

窈窕：深远貌。

期：约会，希望。

汗漫：广漠而无边际。

窀穸(zhūn xī)：墓穴。

反其真：指死。意谓反本归源。《庄子·大宗师》：子桑户死，其友孟子反、子琴张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尔）反其真，而我尤为人猗！”

悬附：“附赘悬疣”的省略语，比喻累赘。这里是厌世的比喻。《庄子·大宗师》：“彼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疣溃痈。”赘，瘤肿。疣，瘊子。

灵格余：灵魂接受我的诚意。

嗟来：喂，来吧！《庄子·大宗师》：“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

若夫：发语词。

鸿蒙，天地未开时的混沌状态。

搴（qiān）：拔取。

烟萝：带着烟霞的女萝。

步障：立竹张幕以为屏障，遮蔽尘土。

柳眼：柳叶细长如眼，所以这样说。

莲心：莲心味苦，古乐府中常喻男女思念之苦，并用“莲心”谐音“怜心”。

素女：古代神话中善鼓瑟的神女（见《史记·封禅书》)。

宓妃（fú fēi）：传说是宓羲之女，洛水之神。

弄玉吹笙：据明代董斯张《广博物志》载：春秋时秦穆公之女弄玉善吹笙，能招来凤凰，嫁与善吹箫的萧史。

寒簧击敔（yǔ）：寒簧，仙女名。

咸池：乐曲名，也叫《大咸》。《礼记·乐记》：“咸池备矣。”东汉郑玄注：“黄帝所作乐名也，尧增修而用之。咸，皆也。池，施也。”

赤水：神话中的水名。《庄子·天地》：“黄帝游于赤水，北登于昆仑之上。”

珠林：也称珠树林。《山海经·海外南经》：“三株（一作“珠”）树在厌火北，生赤水上，其为树如柏。叶皆为珠。”

爰（yuán）格爰诚：这种句法，在《诗经》等古籍中屡见，在多数情况下，“爰”只能作联接两个意义相近的词的语助词。格，在这里是感动的意思。诚：诚意。

匪簠匪筥：意谓祭在心诚，不在供品。匪：通“非”。簠（fǔ）、筥（jǔ）：古代祭祀和宴会用的盛粮食的器皿。

发轫（rèn）：启程，出发。轫，为防止车子滑动而垫的木头，车开行前必须抽去。

霞城：相传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显微：隐蔽的形貌渐渐显露出来。

通：程乙本作“逋”。

氤氲：云气弥漫的样子。

倏（shū）阻：突然被阻隔。

霾（mái）：大风扬起的尘土。

月午：月当中天。

忡忡：忧愁的样子。

寤寐之栩栩：像睡梦一样飘忽。寤，睡醒。寐，睡眠。栩栩，欣然自得。

郗歔（xī xū）：叹息声。

天籁兮筼筜：竹林里发出天然的音响。天籁，发自自然界的声音，如风声、鸟声、流水声等等。筼筜（yún dāng）：一种长节的竹子。

唼喋（shà zhá）：水鸟或水面上鱼儿争食的声音。

志哀：表达哀思。

祷，祈祷。

成礼：祭祀完毕。

期祥，期望得到吉祥的结果。

尚飨（xiǎng）：古时祭文中的固定用词，意谓望死者前来享用祭品。

【译文】

在那千秋太平之年，芙蓉桂花竞开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愚拙之人宝玉，谨以百花的花蕊、冰鲛所织的皱纱、沁芳亭的泉水、枫露香茶，这四样微薄的东西，聊以表达我诚挚恳切的心意，祭莫于白帝宫中掌管秋花的芙蓉女神面前，而悼念说：

我暗暗地想到，姑娘你自从降临到这污浊的人世之后，到如今已有十六年了。你的先辈的籍贯和姓氏，都淹没已久而无从考查了。而宝玉我能够与你在起居梳洗、休息游乐之中，亲密无间、朝夕相处的日子，仅有五年零八个月多一点啊。回想姑娘你当初活着的时候，你的品质是金玉难以比喻其高贵的，你的本性是冰雪不能比喻其纯洁的，你的神采是太阳、星辰都不能比喻其光辉的，你的容貌是春花秋月也不足以比喻其娇美的。姐妹们都爱慕你的美丽文静，婆婆妈妈们都敬仰你的贤惠德行。谁能料到因为恶鸟仇恨它的高翔，雄鹰反遭网获；因为恶草妒忌它的芳香，幽兰竟被铲除！鲜花原来就怯弱，怎么能耐得住狂风？柳枝本来就多愁，怎么能禁得住暴雨？你偶然遭到恶人的的诽谤，居然就得了不治之症。所以樱桃般的红唇褪色，哀惋呻吟；红杏般的俊脸枯缟，面色憔悴。流言蜚语，出自屏风帐幕之内，荆棘毒草，爬满了门前窗口。哪里是自招过失而受到损害，实在是蒙受羞辱而不治啊。你是既怀着不尽的忧忿，又含着无穷的冤屈。风标高尚被人嫉妒，你的遗恨直比贬至长沙的贾谊；正直刚烈遭到厄运，你的悲惨超过死于羽野的鲧（gǔn）。独自怀着无限的辛酸，有谁来可怜你的不幸夭折！伴随你的云霞已经散去，难以寻找你的踪迹。找不到去聚窟洲的道路，上哪儿去找起死回生的神香呢？没有去海上的仙筏，无法获得回生之药。你眉毛上的青黛，昨天还是我亲手所画；你手上的指环已经冰冷，今天还有谁把它焐暖？炉罐里的药渣依然残留，衣襟上的泪痕还有余迹。明镜已碎，鸾鸟失偶，我满怀愁绪，不忍再开麝月的妆匣；梳子化龙而飞，折损了檀云的梳子，我哀伤不已。你那镶嵌着金花的首饰被丢弃在草丛里，装饰着翠羽的发饰掉落在尘埃中。鳷鹊楼空空如也，徒然地挂着那七夕乞巧之针；鸳鸯锦带已断，谁来用五色的丝缕把它再接续起来？况且正值金秋时节，白帝司令，孤单的被褥里虽然有梦，空寂的房子里已经无人。梧桐树下的台阶前月色昏暗，你的芳魂和倩影一同消逝；绣着芙蓉的纱帐里香气散尽，你娇弱的喘息与细微的话音一起灭绝。衰草连天不绝，岂只是芦苇苍苍；满地的悲伤之音，无非是蟋蟀在哀鸣。夜间的露水布满长着青苔的阶石，不再有捣衣的砧声穿帘而来；秋天的雨水打在爬满了薜荔的墙垣上，依稀听到邻家哀怨的笛声。你的芳名还没有被遗忘，屋檐前的鹦鹉还在呼唤；你的美好的生命行将结束，栏杆外的的海棠就预先枯萎。你捉过迷藏的屏风后面，再也听不到你的脚步声；你曾经斗过草的庭院前面，那些兰草也白白地等着你的归来。刺绣的线都已经丢掉，还有谁来剪花样裁衣裳呢？洁白的锦衣已现皱折，却没有人用烧御香的熨斗将它熨平。昨天我奉严父之命，乘车远出家门，（未及与你诀别)；今天我冒犯了慈母的威严，含悲拄杖亲自来吊祭，没想到你孤独的灵柩竟被人仓促地抛掉。及至听到你的棺木被烧掉，我为违背我们死当同葬的盟约而惭愧；你死后墓穴还要遭到毁坏，让我深感愧对当日同化灰烟的约定。西风古寺之旁，青色的燐火缓缓飘动；落日荒丘之上，零星的白骨随处抛散。楸（qīu）榆飒飒作响，蓬艾萧萧低吟。隔着雾中的坟墓传来猿声哀鸣，飘着暮霭的田间听见鬼魂在悲哭。原来以为红销帐里，我对你情深意重；现在才相信黄土坟中，你的命运实在悲惨！我正如汝南王失去了碧玉，那斑斑泪血只能向西风挥洒；又好比石季伦保不住绿珠，这默默衷情惟有对冷月倾诉。呜呼！这本来是鬼蜮小人制造的灾祸，哪里是神灵对你的嫉妒。封住那邪恶奴才的嘴巴，我的讨伐怎么肯从宽；剖开那凶狠妇人的心肝，我的愤恨也不能消除！从你来说在世上生命虽然短暂，但是我宝玉对你的感情却永无终期。因为我怀了忱忱的思念，所以禁不住一再地讯问。这才知道天帝传了旨意，召你到花宫任职，让你在活着时同一些美好的女孩子为伴，死了以后去管理芙蓉花。听小丫头的话，好像是荒唐无稽，但是从我宝玉想来，却深以为有其依据。为什么呢？因为从前叶法善就曾从梦中摄去了李邕（yōng）的魂魄来书写碑文，李长吉也被天帝召去为白玉楼作记。事情虽然不一样，但是道理是一致的。所以要根据事物的特点来配备合适的人才，如果所用非人，那不是滥用了么？我这才相信天帝委派人经过权衡，可以说是恰当之至，才不会辜负这个人所具有的才能。因而我希望你不灭的灵魂能够降临这里；我特地不揣冒昧的陈说这些粗鄙俗陋的话语，希望不要扰了你的清听。于是作一首歌来召唤你的灵魂：

天空怎么这么碧蓝幽深啊，你在乘着玉龙遨游长空吗?

大地怎么这么茫茫无际啊，你在架着美玉象牙之车降临到地府吗？

看你华丽的伞盖五彩斑斓啊，那是箕星和尾星发出的光辉吗？

排出装饰着羽毛的仪仗在前面开路啊，让危星和虚星护卫在你的两旁吗？

命云雷之神作你的侍从啊，还望着那月神也来跟随你吗？

听着那车轮咿咿呀呀地响啊，是你架着鸾凤去远游吗？

闻到馥郁浓烈的香气啊，是你把蘅杜穿成串当作佩带了吗？

你的衣裙闪闪发光啊，是你把明月镂成了你的耳坠吗？

借着繁茂的花草作为祭坛啊，你在灯台上燃起莲花似的灯焰来焚烧香脂吗?

在葫芦上饰纹以作酒器啊，用来盛醽醁和桂花美酒吗？

对着云气而凝目注视啊，好像看到了什么吗？

俯看深远的地方侧耳倾听啊，好像听到了什么吗？

你和遥远的汗漫相约而畅通无阻啊，就忍心把我抛弃在这个尘世吗？

请风神来为我赶车啊，可以和你并驾而归吗？

我心里为此而感慨万分啊，徒然在这里号哭有什么用呢？

你躺下去常睡不醒啊，难道是天道这样变化吗?

既然已经埋进了墓穴而且安安稳稳啊，返本归源后还会再变化吗？

我还被羁绊在人世而苟活啊，你的灵魂能感到我的诚意而到我这来吗？

来吧来吧，请你快来吧！

你住在混沌之中，处于寂静之境，即使你降临这里，我也不能看到。我拔取带着烟霞的女萝作为步障，摆列菖蒲来作仪仗队伍。警醒柳眼不要贪眠，让莲心不再味苦。素女邀约你于生长桂树的山岩，宓妃迎接你在兰草繁茂的水边。弄玉为你吹箫，寒簧为你击敔。召来嵩岳灵妃，请来骊山老母。灵龟像大禹治水时那样背着文书从洛水里出来，百兽如听到尧舜是的咸池之曲一般纷纷起舞。潜伏于赤水中呵，蛟龙长吟，齐集在珠林里呵，凤凰展翅。祭奠重在表达诚意，而不在于祭器供品的丰盛。你从霞城驾车出发，又回到了仙境玄圃。你的形象隐约显现可以感通，而又被弥漫的云气所遮掩。浮云轻烟时聚时散，薄雾细雨飘乎变换。尘埃散去后星朗天高，山清水秀月朗。我为什么心情这么忧郁，像睡梦一样飘忽。我于是长叹不已惆怅四顾，流泪低泣辗转彷徨。人世间的语声已经寂静，竹林里发出天然的音响。鸟儿受惊而飞散，鱼儿抢食而喋喋作响。为了表达我的哀思作了这样的祈祷，仪式完成了这祭奠的仪式，希望得到吉祥。唉，悲痛啊！请享用吧！

【赏析】

这篇扣人心弦、催人泪下的《芙蓉女儿诔》全文长达1300余字，是《红楼梦》诗词文赋中最长的一篇。它描绘了一位美丽纯真、心灵手巧、愤世嫉俗和富有叛逆精神的少女形象。不仅充分展现了曹雪芹驾驭各种不同文体的文学才能，并且多方面体现了他对那些悲剧制造者残忍手段和卑劣灵魂以及封建专制制度的批判与声讨。

在写这篇诔文之前，宝玉自己预先思谋了一番，要“别开生面，另立排场”、“于世无涉”，并认为“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也”。在作法上又“远师楚人”，大量地引用了楚辞特别是屈原的作品。宝玉的这番思量不是偶然的，它明白地告诉了我们，作者写这篇诔文是有寄托的。“古人多有微词”，虽然不是从我开始的，但是显然我这篇文章也要有点“微词”。这里的微词，就是通过对小说中虚构的人物情节的褒贬来讥评当时的现实，特别是当时的黑暗政治。作者所引用的“楚人”作品，在不同程度上都是讽喻政治的。而《离骚》中的美人香草实际上都是屈原用以表达政治理想的代名词。

清代文禁严酷，稍有一点“伤时骂世”、“干涉朝廷”的嫌疑，就会招来文字之祸。在这样的环境下，要揭露封建政治的黑暗，就得把自己的真实意图巧妙的隐藏在文字之中。所以作者在前面先交待是“以文为戏”，而且“大肆荒诞”，又借师古而脱罪。但是作者在一篇以抒发儿女之情为主，悼念一个默默无闻的女婢的诔文中用了贾谊、鲧、石崇、嵇康、吕安等在政治斗争中遭祸的人物的典故，作者的意图就不言自明了。

晴雯是宝玉最喜欢的一个丫环，这篇诔文也表达了他对晴雯的深情厚谊。晴雯的死，对宝玉的打击是很大的，因为痛惜她的死去，在诔文里有“钳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的字样，对那些挑弄是非的恶奴表示了无比的愤恨。宝玉在文中多次提到晴雯的死是冤屈的。例如在第五十一回中，袭人因为母亲生病回家探望，晚上晴雯对宝玉说到“我是在这里睡的，教麝月在你外边睡去。”可见晴雯是一个冰清玉洁、胸怀坦荡的女子，并不是王夫人等人所说的那样。但是宝玉即使作为一个主子，对于封建制度下像晴雯这样的下人的悲惨命运也是无可奈何的。

小说安排黛玉在宝玉念完诔文后出现，也不是偶然的。晴雯可以看作是黛玉的一个影子，晴雯的死预示着黛玉的死，是黛玉悲剧的一次预演。宝玉在夜里祭奠晴雯大念诔文，偏偏就被黛玉跑来听见。而后两个人又讨论起诔文里的词句，宝玉随口改了一段：“茜纱帐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黛玉听了，“忡然变色，心中虽有无限的狐疑乱拟，外表却不肯露出”。敏感的黛玉“忡然变色”，已经把问题说明白了。脂评云：“知虽诔晴雯，实乃诔黛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