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暴雨之前</p><p class="ql-block">——抢场小记</p> <p class="ql-block">上世纪70年代后期,我是北京远郊延庆县东部山区一个小村庄里的农校老师。</p><p class="ql-block">那还是四人帮时期,有一个电影叫《决裂》,批判农业大学的教授在课堂上讲“马尾巴的功能”,宣扬办学要面向农村实际需要,要把学校搬到山头上去。于是我们学区领导紧跟电影精神,把公社高中仅有的一个班拉到了一个山沟的小村里,号称农校。没有校舍,学生每天干活为主学习为辅,回家吃饭睡觉。我是唯一的女教师,就和村里大娘睡在一个大炕上。</p><p class="ql-block">我们这个小山村干净,安静,二十几户人家高高低低错落在北山坡上。坡下是一条清清小溪,这也是我们吃喝用水之源。南山坡上有一块面积不大的平地,是生产队的场院,在大娘家的炕上把木格窗支起来,就能和场院上的人彼此相望。</p><p class="ql-block">伴着溪水,垂柳迤迤逦逦,如烟似雾,一路婀娜。小溪随着地势时宽时窄,时缓时急,日夜不息,流向下游的河套。村口还有几棵大杨树,掩映着坡上房屋。这个小村的环境,常常让我想起唐朝诗人孟浩然的《过故人庄》:</p><p class="ql-block">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p><p class="ql-block">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p><p class="ql-block">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p><p class="ql-block">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p><p class="ql-block">其中两句“绿树村边合”和“开轩面场圃”像极了我们的小村下水沟。</p><p class="ql-block">从一个游人的眼光看,这里溪水潺潺,绿树环抱,炊烟袅袅,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幅田园牧歌的美丽画卷。殊不知一旦做了画中人,就会有干不完的活儿,受不完的累,揪不完的心。农民的辛苦,绝不止于“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在这里,大自然的风霜雨雪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我至今清晰地记得一次暴雨来临之前的抢场。(注:这里的场院、抢场都读二声)</p><p class="ql-block">那个年代的山区,春种、秋收、脱粒,都没有机械,全靠人工。庄稼收割后背到场院铺开晾晒,晒干后小驴拉着大石滚子在上面转圈碾压,社员再拿着木杈翻抖,之后再碾压,直到颗粒脱落干净,扠走秸秆,再借风扬场:或用簸箕或用木锨撮起谷物顺风往空中高高扬撒,之后沉甸甸的谷粒落在一处,轻飘飘的碎叶落在一处,然后再把谷粒摊开在场院上继续晾晒。在晾晒的过程中,最怕的就是下雨。广播喇叭里的天气预报也不那么准,看场人得时时注意天象的变化,预留出充裕的时间收拾场院。如果判断失误,就会有一场全村人的雨前奋战。</p><p class="ql-block">一天傍晚,我收了工吃了饭,准备上炕歇一会儿,忽然听到场院传来急切的呼喊:“抢场喽!抢场喽!”我往外一看,小风一阵紧似一阵,乌云也飞卷而来,我赶紧拿上簸箕冲出门外,快速踏过溪中搭石,直奔坡上场院而去。眼看乌云压顶,天色渐黑,风也更强劲了,好像大雨瞬间就会倾盆而下。看场人一声紧一声地“抢场喽!抢场喽!”,听那声调已十分凄厉,凄厉中带着些许绝望,没有谁的心脏能经得起这种声音的揪扯,陆陆续续,能来的都奔来了。没有人说话,只有急促粗重的喘息声、欻欻欻欻(chua)的撮推谷粒声。昏黄的灯光下,人们玩命地用簸箕把摊开的谷粒往中心撮,心中祈祷着雨慢点下慢点下。为了移动起来快一些,我弯腰半蹲,力量集中到膝盖和脚腕,随着簸箕的推进而做蛤蟆跳,虽然吃力,但比全蹲站起再移动省点时间。终于谷粒集中到了一堆,人们又七手八脚地用几条苇席苫上,勒上绳子,这时大雨点开始噼里啪啦稀疏地落下。我头顶簸箕往家奔跑,前脚刚进家门,后脚暴雨就挟着狂风稀里哗啦地正式倾泻了。</p><p class="ql-block">随着四人帮的垮台,我们撤回了公社中学,一年后我也从公社中学调离了。但是,下水沟这个小村庄却永远留在了我心底——它的质朴天然的美,还有“抢场喽”那声声凄厉的呼喊。</p><p class="ql-block">2023-08-14</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