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主任的愿望

野鹤

下乡盘锦那年的冬天，我和几个兄弟们参加了垦区组织的挖河大会战，在工地干了一个多月。工程结束回到青年点时已经过了小年，青年点里冷锅冷灶，人已经走光了。我们几个挖河的人也急忙收拾东西，预备第二天早上一起开路。

忙碌之时房门推开，队长郑明权陪着大队的孙主任走进来，他们是来检查青年点放假后的善后工作，安排假期值班的人。

对于孙主任我已经和他打过几次交道，彼此之间都有了初步的了解，我对他不再是“敬而远之”，尊敬的同时增添了几分亲切感；他对我也不再冠冕堂皇公事公办，脸上的表情随和了许多。

他们进屋后打过招呼，简单交谈了几句。孙主任代表大队领导做了一番嘱托。话说完了却不着急走，东望望西看看，对放在衣箱上正在响着的一堆收音机来了兴趣。他走上前，像一个小孩一样，瞪大眼睛看个仔细。

所谓“一堆收音机”，不是多个收音机，而是一堆零件的组合。没有华丽的外壳，也没有任何装饰，五脏六腑全都赤裸裸暴露在外面。收音机正在工作，隐隐约约能看到几个玻璃泡里有暗红的光点，喇叭颤抖着向外放出声音。

他很好奇，耳朵贴着喇叭仔细听，又对着那些裸露的零件认真研究了半天。然后发出啧啧赞叹：“就这几个玻璃泡子亮了就能收到电台的广播？太神秘了！这是什么道理？以后有时间给一定我讲讲，让我也扫扫盲懂点科学，丰富一下脑袋。”

接着又是一句赞叹：“这是科学，能干出来很不简单！都是你自己干得吗？”

“是！其实也没什么，有图纸。只要看懂图纸，按照图纸一步步来，谁都能干出来。运动时停了三年课，家里呆着实在闲极无聊，便和几个同学一起捣鼓这些东西，下乡时顺便带来了。”

“这个爱好比上大街胡作胡闹要强多了。”他又发出啧啧赞叹，接着问到：“这同时也学到了不少知识吧？”

　　

“那是当然！人若是有了兴趣，学习就能自动自觉。电路原理基本弄明白了，除了收音机，一般的电气活马马虎虎也能干。”

“马马虎虎不行，必须要精益求精。这方面你要好好学习，以后肯定会很有用的。”

孙主任望着几个玻璃泡发呆，听了一段时间他还是恋恋不舍，终于鼓起勇气问我：“你要回家过年了，收音机也带不走。借我几天，让我家的春节也热闹一下，可以吗？”

没想到他会对这东西感兴趣，半天时间他磨磨蹭蹭不着急走，原来是心有所想难以开口，我明白了。下乡以来得到过孙主任几次帮助和教诲，我对他很是感激，正不知道怎么报答。收音机借给他听几天算什么，即使送给他又算得了什么？听他开口我马上答应：“行！怎么不行？拿去听好了，我马上给你包好。”

他却又为难起来：“这……能行吗？”

“这有什么？你是不是担心拿回去对付不了？没问题。我到你家给你摆弄好，保证让它老老实实工作。”我从箱子里找出工具和几样材料备品：“走吧，我去给你弄好。”

孙主任更犹豫了：“我说的不是这，我担心这事传出去影响不好。我是党员干部，全大队人都盯着呢。为这事会让人抓话把背后戳脊梁骨，得不偿失。算了，不借了！”他下定了决心。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觉得很可笑。那台收音机许多人借过，也没听过有人说什么。主任借去听几天就被人戳脊梁骨？小题大做了吧？于是反驳他道：“这有什么呀？一堆破破烂烂的东西，恐怕扔在大街上未必有人要。借给你听几天就拉拢腐蚀领导干部了？你就被我拉下水了？党的领导干部那么好腐蚀吗？”

我试图说服他，但是他的头越摇越厉害：“不是你所说的那样！这件东西在你们城市人眼里可能不算什么，在我们这里就不一样了。我们这里太穷，既封闭又落后，全大队没有一家人有收音机，很多人甚至没见过收音机是什么样子。

大家都知道你这台收音机，这东西突然出现在大队主任的家里，肯定会造成不好的影响。人们当面会怎么想？背后会怎么议论？绯绯众口人言可畏，到那时我有口难辩。”

孙主任语气越发坚定：“谢谢你，不借了，别给自己找麻烦，不值。以后有可能自己买一台，听着安心。真的不借了，回家见了父母给我带个好！”说完他走出屋去，留下我对着收音机目瞪口呆。

世上的事情变化太快，今天不知明天会怎样。当我高高兴兴回到家里时，却得知父亲已经被批准走“57”道路，全家都要随他下乡。这是全家在大连市里过得最后一个春节，以后怎样谁也不知道。父亲有病家里没有劳动力，我只能离开盘锦青年点，回家里当“顶梁柱”。

春节后我回青年点办理调转关系，当我拿着调令找孙主任盖印的时候，孙主任对着调令发了一阵呆。很是惋惜说到：“走吧，咱们这个地方太穷，留不住人，换一个地方对你也许会好些。无论到哪里都要好好干，一定要高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不能马马虎虎得过且过。你家里这种情况我不能留你了，其实这里真的需要你们，需要你们这些有知识有能力的年轻人。最近公社准备选送几个人去城市的大工厂里代培，学习机电技术，以后负责公社里的农机和电气化工作。咱们大队我是准备推荐你去的，现在看来不可能了。”

“去工厂学习机电？这种好事能安排我？…”拿着盖了大印的调令，我也发了一阵呆。

其实在盘锦下乡的时候，我只是全大队近三百知青中最普通的一个。由于家庭出身的关系，甚至还低人一等，属于好事靠边站、脏累活排在前的那种人。

正常情况下这种身份的知青领导不会正眼瞧，再说我的性格转轴 ，不屑于低三下四。对于大大小小的头头通常敬而远之，惹着了我照样干一仗，因而头头脑脑们关系处理不好。由于得了一场病，短期内不适应水田中的劳动，生产队长安排我去房场工地当小工。鬼使神差干了几次“坏事”，这才有机会接触到大队的孙主任。认识了这位很值得尊重的农村基层干部，彼此了解了，关系逐渐亲近。

从那以后再没见过他，但是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极其深刻，几件事情时常想起，只恨人生不能往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