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廖先生有一位表姨远嫁在广州西关宝华路一个叫玉带河的巷子里。广州当地有句谚语:“东山的公子,西关的小姐”,意思是:东山多权贵,西关蕴富贵。这玉带河地处西关,说是河,其实河流早已了无踪迹,玉带河名称尚留。那条巷子很狭小很破旧,三米见宽,青石板路面。因为人流涌踵、万履践踏之故,早已磨蚀了防滑的花纹,泛着柔和的青光,两侧是著名的岭南建筑风格的骑楼,由于风吹、日晒、雨淋之故早已经乌焦巴黑不复原先模样了,巷子弯弯曲曲拥拥挤挤一百多米,一副很不起眼的样子,可它却是一条名震大江南北的古文玩交易市街,过去成千上万的白银在此流进流出,已有几百年历史了。</p><p class="ql-block"> 廖先生在黄埔军校读书时,曾得到表姨一家的多方关照,廖先生也时常在闲暇时间去往表姨家做客,后来,廖先生解甲归田后也一度做玉扣纸生意,继续与表姨家保持联系。表姨夫姓许,乃当地文玩巨贾,家境优渥。那个年代,交通不便,许家对廖先生的到来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热情,虽是商贾家庭,可作为一个中国人,刻在骨子里的“忠、孝、仁、义”是无法磨灭的。</p><p class="ql-block">廖先生的这位表姨排行三,年轻时是十里八乡的大美人,在那个清末民初的动乱年代,在荒僻的小山村,长得出众仿佛有原罪,很容易遭遇到土匪的劫掠或地方恶势力的觊觎。廖先生外祖父因为做玉扣纸生意,经常过仁化 渡武江 涉珠江,去往广州西关,结识了许氏一家,见其二公子忠谨可靠且机敏果敢,遂请高媒前往说项 许三小姐结秦晋之好,许家大喜过望,一则,知三小姐美且惠,二是,玉扣纸非常畅销,在东南亚华人界供不应求,如果联姻岂不是独霸这三省交界处的玉扣纸生意,于是,在一连串声“好好好”中,事遂定,其姻谐也。</p><p class="ql-block"> 后来, 当廖先生介绍把另一个老家的人联姻到这个大家庭的时候,已是距离表姨进来三十年后的事了。</p><p class="ql-block"> 一九九六年,我做广飘。一天闲来无事,在南国都市瞎逛,无意间闯入玉带河,走走看看,午后的太阳依旧毒热。我走进一间只有8平米左右的铺子里停了下来,铺子里的货架上堆满了古旧的货物,弥漫着一股陈腐气,也有股夏日炎炎中的阴凉气,一台老旧的吊扇垂在天花板下,有气无力、慢悠悠的旋转着,我仔细观赏里面琳琅满目的各类文玩,有铜器,有瓷器,有古钱币,也有各种小把件。文玩水深,可以问价,但切记不要轻易还价,如果还价又不购买的话,很容易引起交易纠纷。我很喜欢一只银盆儿,扁平底,只有巴掌大,深有半寸,盆沿儿像翻开的唇皮,上面雕刻了一条玉龙,玉龙沿着盆沿儿拳成一圈,在龙首与龙尾合围处是矗立着的一粒手指甲盖儿大小的银球,估计是用来捏住盆儿的。这是什么玩意儿呢?不会是烟灰缸吧?一想,自己都心笑了:纯属烟民臆想。既然是古玩,最起码应该是民国之前的东西吧,如果明朝和清朝的烟民嘴上都叼着过滤嘴香烟,是不是特滑稽特有趣?</p><p class="ql-block"> 正当我转身准备离开时,店里斜躺在一张睡竹椅上的老奶奶开口了:“年轻人,来都来了,不买点什么吗?”我惊讶地望向她:“老人家您不是本地人吧?”广州本地的土著老人不说普通话的,而这位老人,普通话里夹杂着广东梅州客家口音,也有江西的龙南定南全南那一代的口音,更有大余河洞内良口音。老人告诉我,她是广东仁化人,出生在一个很偏远的小山村,那个地方靠近大余河洞、崇义聂都。我对她说:我是大余人。听说我是大余人,她从竹睡椅上坐了起来,我看那张做工精细的竹睡椅已经泛成深桔红色了,一定是有年载的东西了。老人家让我搬只凳子坐下,她从旁边一张乌红得有包浆的雕花古几上拿过一包香烟,抽出一支给我,我摆摆手,表示不抽烟,她自顾自地点起一根烟抽了起来。烟雾缭绕里,我猜测老人有八十多岁了,问老人贵庚,老人说,八十四了。她穿着一套黑黑的对襟广府绸,裤脚肥大宽松,清凉装,身子骨干瘪瘪的,可精神气儿相当好,干枯的手臂上戴着一只绿玉镯儿,牙齿没有脱落,只是被香烟熏得黑黄黑黄的,头发稀疏全白,往后梳,扎成发髻,脑门儿敞亮的露着,没有老人斑,仿佛是电影里民国时期的人物。她好像有几十年没有回她的故乡去了,我是从她高兴的语气和神态中感觉出来的。她告诉我,她在这座城市住了有超过半个世纪了,最后一次回家乡还是三十多岁的时候,那时还没解放呢。</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从下午两点至六点,没有间断,主要是她在说,应该是在回忆她的过去。她谈到了那座三省交界处的地主大院,谈到了院子里的那口方井,谈老爷,谈太太,谈那个屈亡的少年,谈纸棚,谈山匪,谈义友,谈忠仆,总之,仿佛要把憋在心里的话全都说出来。</p><p class="ql-block">我忍不住问她:“那座地主大院还在吗?”,她抽着烟,沉默了好一会,眼神清幽而迷离,轻轻道:“可能没有了吧?也可能只剩屋基和墙角了,更有可能被荒草淹没了!” “您最后一次回老家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吗?” “民国三十一年,我的先生和我一起去的”。</p><p class="ql-block">我不甘心,又抛问一句:“你认为那六个土匪是谁杀死的呢?钟老爷?廖先生?周叔?” 老人家:“不知道。那把留在现场的尖铲不能说明什么,也许是复仇的人或行凶的人故意摆的迷魂阵做的局吧。”</p><p class="ql-block"> 我无语,思绪中的迷雾愈裹愈浓。时间,终于痛下杀手肆掠了一切,生命-----善的生命,恶的生命,都成为了 它毫无悬念的刀下之鬼了。</p><p class="ql-block"> 天色渐黯,我起身恭敬地向老人家告辞。老人家让我留步,她取下放在货架中格的那只银盆递给我,我不敢要,慌忙摆手。老人家说:“见到老家来人就像见到了娘家人一样,权当我谢谢你。你喜欢就好,送给你啦。”</p><p class="ql-block"> 我不好问价,问价也买不起。只好小心翼翼的问道:“这把件是什么玩意啊?”老人家告诉我,这是过去大户人家的鸟食盆儿 ,不是放于鸟笼子里的那种食盆儿,它是放在窗台上、花几上的盆儿,等待自由的鸟儿们光临,为了鸟儿啄食时盆儿不翻,工匠们在铸制时把它做成平底。过去大户人家闲时岁月长,引鸟逗趣,以供清欢呢。</p><p class="ql-block">开眼界了,有钱人真会玩。</p><p class="ql-block">在店门口,老人家说,她出生时,是深夜,那晚暴雨倾盆。她的名儿是她爷爷给她取的,或许,她想起了她故去的爷爷,一个干瘦、矮小、倔犟的老人。</p><p class="ql-block">她说,她叫“雨儿”。</p><p class="ql-block"> (全文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