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事（得尼）

冷

念小学时，有次放学回家，见祠堂大门新帖一幅白纸黑字对联，意识到湾里死了人，但对“当大事”三字横批不甚其解。

其时老爷子年富力强，在乡村任教，因师承晚清秀才明林先生，但凡附近村庄有老人走了，都请他设坛祭祀，是谓理生坛主，即朱熹得意门徒。

问老爷子当大事是嘛咯意思？

回说：人生不当事，人死当大事。

太深奥，不敢追问，一直当作小疙瘩结在心里。

去年老爷子仙逝，湾里人都哇是朱家一大损失。正直疫情封控，凡在广东务工的族人都突破封锁线回来，守候九天，只为抬棺送上山。然而我被封控帝都，屡次突围受挫，虽在客厅摆了遗照作灵堂，但对“当大事”依然没有切身体验。

老爷子有个小他十一岁的胞弟，耒阳话我喊“亲胶佬”。性情孤僻，是头倔驴。不贪别人便宜，谁也别想揩他的油，怼上脾气了是个横木撞。两个儿子在广东打工，性格都随他，也在城里买了房。我婶快七十了，在城里一方面教管几个上学的孙子，一方面做清洁工挣点钱养老。胶佬不让她休假，说别人都有钱给儿子买车买房，自己不能再添负担。他自己体弱多病，得了富贵病血糖高，还每天咬牙田地里干农活。我妈劝他别干了身体要紧，他却说再冇用也得自己碌到一张咀巴。好像全湾就我妈疼他，每次回家都要给我唠叨个没完，满嘴怜悯。

记忆中我和胶佬没啥交集。他是文革时期的高中生，参加过三线建设，记得送过我一件雨衣，雨天穿着上学还是蛮拽的。常年漂泊很少见面，最多也就过年时风俗礼节上应付。老爷子走后，我基本每到周末回乡下陪伴老妈，陪湾里留守老人打一块钱的字牌。胶佬总会搬条凳子坐我旁边，肆无忌惮地帮张，谁说他多嘴就跟谁怼回去。我清楚这是他对我的一份顾心，怕我输钱，只能帮到这了。便在前不久，他背着蛇皮袋从我家门前路过，问去哪？回说后仁义坐车进城。我说下午我也进城，坐我的车好了。他说，那，那要得。

见他往回走的佝偻背影，我不由一阵心寒。我是他亲侄呢，明知我会进城，也不愿主动开口搭顺风车！

父亲节这天收到闺女破天荒发来的祝福，才喜上眉头，接到老妈打来的电话，说满满（西乡话，胶佬的意思）死了，快回来，湾里都是老人，奈不何。

日！当大事了！！

这是早上六点四十分，我赶忙叫醒老婆孩子往乡下赶。进了湾，直奔胶佬家。我婶、我弟已先一步赶到，妈和堂叔堂婶几个蹲在门口满脸愁云，见我来了沮丧的眼神有点发光。我是长侄，被视为主心骨，可我对如何处置这类事马头不知脑。

进了屋，只见胶佬穿着短袖裤衩，形同骷髅僵硬地躺在床板上。双眼紧闭、胡子拉碴、肤色蜡黄。床前烧了纸，点着香，苍蝇嗡嗡地绕尸身盘飞起降。我看到皮包骨的脚趾好像在微微颤动，戴上眼镜再看，不抖了，应该是眼花，虚惊一下。屋里杂乱不堪，好不容易找到蚊香点上才出门。

湾里人七嘴八舌地拼凑了去世的场景。

初一十五，湾里老人有去祠堂祭拜先人的风俗。胶佬不到六点就去神龛前烧纸点香，一跤摔在神龛前。同样早起去烧香的是族叔文文，曾是英姿飒爽的军人，如今变成行动不便的老人，曾经声若洪钟如今吐字不清，看手机得知台海局势紧张，常泣不成声恨自己不能为国出力传为笑柄。他跌跌撞撞到祠堂前的码头上，脸色狰狞地用手比划，好不容易才有人弄懂他表达的意思。几个人跑到神龛前，看到躺在地上眼神黯淡的胶佬，知道没救了，但都是老人使不出力。好在乡村医生成成、堂弟东祥因装修房子在家，是他俩抬回去放到床上的。

要不就会死在神龛前。有人嘘口气说。

堂叔说我进屋一看，就晓得马上会没了。我比他大，可不能给他送终，就去告诉你妈。

老妈说，我腿痛，走不快，进屋时没气了。

我想，世无可恋，不留遗言，走得痛快，也算条汉子。

去他大爷的养老送终，这将成为世俗新常态！

我认为人生的高光时刻，便是管死不管埋的撒手人寰。拘谨一生终归去逍遥，留一地鸡毛让生者打理。

两位孝子在武广高速千里奔丧。敛妆、入馆、下跪、奉孝礼节、择阴宅是孝子的事，只管出钱就是。没出五服的侄儿们从四方赶回救场，分工管钱、花钱、坐账房、购物、仓管、请理生等与钱有关的事。厨房、酒席、抬丧等其他杂事由族人包办。出柩的前一天，哪怕是生前有过节的，无论在天南地北，都得赶回来送上最后一程。这是不可违的族规，只论辈分，无论身份尊卑。

这大概就是深耕大地的传统文化吧，正在被敛财为终极目的的殡仪馆堂而皇之地吞噬。

我没被派活，成了看客，是个无用之人。

理生进场，锣鼓一响，机械地跪拜跟香。

问题来了，谁做“太告”？

太告与当大事一样，我弄不清是嘛咯意思。只晓得这是专为逝者长侄留的职位，听从理生的吆喝，让你跪就跪，让你拜就拜，让你供奉三牲就供奉三牲，总之不叫太告平身是不能起来的——比孝子还累的差事。

我虽是长侄，但有个堂哥，太告轮不到我的份。

但堂哥年纪大了，常年在工地累垮了身体，大腿刚做过手术，对我说实在不能跪了，还是你来做吧。

禅让了，我得硬着头皮继位！去找理生在祭文上把太告名字改了，才知道是“代诰”！

深恶痛绝的耒阳话，把“代”喊成Tai的。

百度上没有搜到代诰一词。从字面上理解，大概是由长侄代表阎王向逝者亲友宣告，此人已被勾走！

当的是惊天动地的差，能不“当大事”？

灵堂设在宗族祠堂大厅。

并非所有族人死了都有资格在祠堂摆放灵柩。死于非命或异地者严禁入内。祠堂没牌位，死后所有祭祀活动，也得在祠堂外举行，沦为孤魂野鬼。该族规颇受诟病，许多老人为了能进祠堂，宁愿放弃住院医治也要死在家中。

由灵柩前摆上一排八仙桌直到门外码头，每桌放上一个阎罗殿牌位，再竖放一条长凳搭起一条白长布，算是组成了十大阎罗殿长廊。

有人哇，要想晓得梨子咯味道，就得亲口尝一哈。

自我接受任命做代诰，便开始进入角色在其位谋其事。

首先是孝子贤孙们在理生的指令下，一一在灵柩前行过跪拜礼后，领取颁发的白浴巾替代孝衣，算是入场券。然后在敲锣打鼓唢呐催魂的器乐中，跟随念念有词挥舞令旗的理生，率披麻戴孝的浴巾长龙，一一祭拜十大阎罗殿。这仪式于我理解为事先公关，打点各殿阎罗请求别为难生客，拜了码头请一路放行。

接着是将亡灵请出家门到祠堂增设牌位。

我作为代诰，捧着放有盐茶米和香纸的茶盘算是通牒，两位孝子各捧牌位和遗像，后面跟着奉孝长队，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中，杀气腾腾地闯进摆放过尸身的卧房。床已撤走，屋子也打扫得干净，空荡荡地摆着一张椅子，椅子上摆放着一双逝者生前穿过的皮鞋。我将茶盘放到椅子跟前，跟班在旁边的脸盆里烧香纸。理生虽是本地人，说唱的发音和唱腔却不知源自何处，我是听得云里雾里，难怪都说是在“发乱哇”。但从变化多端的表情和抑扬顿挫的声色看，是在软硬兼施地勒令亡灵纵有千般不舍万般不愿，但极限已到务必阴曹地府归队！由孝子将椅子连同鞋子领回到灵柩旁安放好，紧接着就是随令旗绕着灵柩和祭台，顺8字逆8字乱穿花。别说亡灵，就算活人也给绕得晕头转向，一时半会回不过神来。

亡灵在祠堂虽然有了牌位，就像被撤职的官员，依然想霸占以前的职位。

为了镇住这一邪念，必须采取进一步措施。于是代诰得在理生的指令下，跪拜天地复命。

复命的重点在家祭，即以祭文的形式向天地世人交考卷。

祭文自古有之。传世的有颜真卿的祭侄帖和袁枚的祭妹文。一以书法传世，一以美文著称，表达的都是生死情劫。自我记事起，老爷子便以写祭文赚眼泪闻名乡野。泪点在控诉万恶的旧社会，让逝者受尽人间折磨。这次认真聆听理生诵读祭文，才发现已将旧社会偷梁换柱成非人道的独生子女国策，如何为生儿子被逼得无处安身，要不灵前也会儿孙满堂。关于国策是非，官方选择性失忆，没想到民间早以祭文方式，在阎王殿前罄竹难书!

交了考卷，不管愿意心甘与否，都得送出野外，交由地槽宣判。

当然期间也安排了郊游活动，譬如说经五岳游九曲黄河。大抵是先祖来自黄河流域，回到黄河也就死心了。

做一回代诰，送走的不仅是亲胶佬，也明白了啥是当大事。任何一个生命的结束，不仅是家人的大事、族人的大事、亲友的大事、也是灵魂通天入地的大事，得以仪式感来固化每条生命的尊严。这是程朱理学设计的小程序，至今在民间乡野产生余震。

我曾问过老爷子，被人质疑为“发乱哇”的，究竟念叨了啥？

老爷子告诉我，是文天祥的《正气歌》和朱熹的《朱子家训》。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