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雨儿娘家是中小户人家,如果熬到解放初 土改其间,他们家划分成分应该是富农。雨儿出阁之前,父母亲已过世,家里只有一个哥哥,当家立业了。雨儿出嫁,主事的是她哥哥。雨儿的嫂子是花狐人物,很厉害的一个角色,雨儿婚后每次和夫君回家省亲的时候,嫂子总是满面春风热情相迎,却又夹枪带棒暗里挑刺,这让雨儿心里头很是郁闷难受,后来,索性少去,直至不来往了。</p><p class="ql-block"> 雨儿没有进过学堂门,但她却在做过秀才的爷爷教导下,通过读《千字文》,识得一些字,还读过全本的《女儿经》,也能够背诵出其中大部分的句子,爷爷还对她讲解了每句句子的含义,她也读过几句《增广贤文》,可爷爷不让她读《增广贤文》,说是女孩子读这些没好处,会变得心思不纯净。直到后来嫁人后,她的夫君告诉她:这部书是参透人性之大成又用于规范人性的奇书。</p><p class="ql-block"> 雨儿的夫君家应该说是体面人家,不富也不穷,当然,这也是表面上看,可总是觉得有点“吊诡”,这是雨儿的第一印像,也是心底的谜,她隐隐觉得这幢地处三省交界处(江西、广东、湖南)又是四县交界处(大余、仁化、崇义、汝城)三不管地带的大宅子有点诡异,虽然才三进三出的规模,也有高高的院墙,但后来发生的许多事儿实在不同寻常,在此之前,雨儿没有来过这里,也没有见过夫家的人,是媒婆一番天花乱坠,他哥嫂把她推进这坑里来的。</p><p class="ql-block">雨儿第一好奇的是:夫家人丁不旺,山田也不多,把河滩边的田地加加拢拢一起也就三十多亩,还没她娘家多呢,不过,听说山里还有纸棚,雇请工人专做玉扣纸,十多个工人,有负责山窝里砍嫩竹的,有专门负责石灰池里泡竹子的,有打浆的,有捻纸的,分工好后,一溜水儿工作,只要不遭山匪骚扰,效益很好的。遗憾的是:在那个国乱民穷的时代,欲想杜绝山匪侵袭,那简直是:墙上挂门帘------门都没有!</p><p class="ql-block"> 雨儿嫁入这家地主大院的时候,家里只有公爹、婆婆和夫君,另外还有两个使唤的老妈子以及四个长工,这长工里就有那个到雨儿家接亲的仆人,也是这家仆众的头儿,说是管家也行,姓周,四十多岁,敦厚忠谨,办事沉稳可靠,上下称呼他“周叔”,只有雨儿的公爹婆婆唤他“老周”。</p><p class="ql-block"> 雨儿夫君姓钟,名远衡,小名儿青郎,雨儿在人众的地方,称他少爷,私下里喊他“青郎”,对公爹,当大家的面喊“老爷”,私下里喊“爸”,称婆:“姆”,客家话“妈”的意思 。</p><p class="ql-block"> 雨儿初次见到她公爹时,老人家五十出头,高高瘦瘦的,头发灰黑相间,梳理得很齐整,喜欢穿一身青褂裤,黑布鞋,干净利索,他不大说话,很严肃,目光犀利,可能是为了掩盖,他和人面对面说话的时候,总是微眯着眼 ,给人的感觉是:不大瞧得起人。雨儿的夫君则相反,矮矮胖胖的他,整天笑嘻嘻的,当然,办事和读书的时候他很严肃。</p><p class="ql-block">老爷在村子里从不主动与村民往来,村民也不与他走近,偶尔碰见,点点头而已,一副人缘不好的样子。雨儿的婚礼之所以没有大摆波势,也是遵循他的旨意,他不喜轰闹,可给外界的观感却是“穷酸”。后来雨儿在这个家庭生活久了,才逐渐知晓:这是老爷子“藏智于拙,藏富于朴”的一种人生哲学。当然,雨儿不会这样说话。可她能够颖悟得到,已经很不一般了。她清楚的地记得她爷爷曾经给她讲解过老子的“大智若愚”,听这句话时她才十一岁,十一岁之后的她变成了一个喜欢把心思深藏于心底的女孩儿。</p><p class="ql-block"> 雨儿公爹只与村外小溪坝村的廖先生交好,是至交。 当年, 廖先生四十七、八。曾就读黄埔军校,原是国民党军队里的一名团级军官,后因为在一次混战中,被枪子儿击穿了左肩胛骨,痊愈后,懈怠了,蒙生退意,他是小地主家庭出身,薄有田产,生计不是问题,于是解甲归田,做了一名乡绅。</p><p class="ql-block"> 小溪坝村距离雨儿婆家不远,顺着山脚下的横排鹅卵石路转过两个山坳就到了,估摸约七八里路。老爷子喜欢去找廖先生聊天,有时一谈就是一整夜,还时不时的在那里住上一两天。雨儿的婆婆对老爷的行径从不过问,或许她知道老爷这“公子哥儿心性”到了这个年龄是扭不过来了。雨儿也见过来找老爷聊天的廖先生,行伍出身的廖先生,个不高,也不魁梧,眉宇间却有股英武气,也有儒雅气,听说是国立高中毕业后去读军校的,他步伐沉稳,举止庄重。看见廖先生和老爷在中厅椅座上倾心交谈的样子,雨儿终于明白:老爷不是寡言,是没有可以与之言者,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吧,她想起了自己的爷爷,也是个孤标傲世的人,终日握着一本《道德经》沉默寡言,默默研读,仿佛整个人世间都是没有声音的世界,可惜,老人家已离世多年。</p><p class="ql-block"> 雨儿行合卺之礼那年才十九岁,长她两岁的青郎待她很好,教她明白了许多道理,青郎告诉她:“烦恼始自读书,糊涂也始自读书,这是对聪慧的人和容易犯迷糊的人说的。雨儿,你慧心灵性,不读书也好,省得变成敏感的神经质一样的人。”青郎接着又道:“一个人太聪明了不好,傻一点好,傻人有傻福呢!”雨儿没吭声。红烛旁的絮语让雨儿觉着很温馨,也很新奇。青郎给她讲《浮生六记》里的故事,书中男女主人公不饰虚华、质朴的爱情让她感动,她暗自衡对了一下,深感自己不如书中女主陈芸,虽然她比《浮生六记》里的陈芸漂亮,她也把青郎与沈公子暗比,并抿嘴偷偷笑了一下,青郎问她笑啥?她不说,低着头,一个劲的笑,直到青郎一再催问,她才说:“你像沈公子!”青郎听后,轻轻的在雨儿的肩上拍了拍:“吾区区,不如也”。</p><p class="ql-block"> 然而,世事无常,“天有不测风云”,一个人的旦夕祸福是注定了的,正当雨儿享受爱情生活游弋岁月静好的时候,一场意外的恶遇让她失去了青郎!那时,她还没有怀上青郎的骨血!</p><p class="ql-block">那是一个清冷的早晨,青郎去巡视他们家驻在深山里的纸棚的时候,被山里土匪的流弹击穿了头部,当时人就没了,与他同往的管家周叔惊慌失措肩背青郎,一路哀嚎跌跌撞撞到钟家大院门口时已经浑身瘫软,他脸上、手臂上、腿上都被树丛枝桠划豁了,身上衣服也撕扯得条条缕缕,满脸是血,浑身也是血,他冲院内哭喊道:“老爷太太少奶奶,快出来,少爷出大事了!”他的原话是“少爷歿了”,他知道“横尸不入户”的理儿,所以把青郎平放在院外的旁侧,那天,已是傍晚,钟老爷去小溪坝的村子了,在廖家。雨儿的婆婆正在厨房引着两个仆妇忙晚餐,雨儿在房间里绣绢面儿,听到叫喊,大家都涌出来,看到眼前的场景,雨儿的婆婆,那个粗矮肥壮的女人登时昏厥过去,不省人事,一个仆妇赶紧上去掐她人中,另一个慌忙去端了碗水过来让她喝下,折腾了好一会,才没让她憋死,雨儿也崩溃了,她没有大声哭喊,只是感到恐惧和惊骇,全身发冷,泪水止不住的流,清早儿还微笑款款好好的一个人,如今却这般模样:满脸血糊,后脑勺穿个大洞,“晨去衣衫白,回时阴阳隔”!这让人如何接受得了?</p><p class="ql-block">周叔没见着老爷,一个仆妇告诉他:老爷去小溪坝村访友去了,还没回来。周叔大哭着吩咐从田里收工回来的一个长工去请老爷快回来。</p><p class="ql-block"> 晚八点,所有人都不知所措时,老爷和那个长工回来了,后面还跟着廖先生及他的两个家丁,长工举着竹片燃烧的火把,家丁举着桐油浸泡的葵杆火把。到院门口,钟老爷望着地上的青郎,一言不发,面色铁青,虽然他很悲愤,但他的情绪没被裹挟,他很冷静地从廖先生手里接过一个深灰色、袋口有拉绳的小布袋,雨儿知道,那是游贩们喜欢用的一种钱袋子,钟老爷从袋中取出一些大头银元,给每个长工发了两个,包括仆妇,给廖先生跟随来的家丁各发了三个,给老周发五个,雨儿听青郎给她讲过,纸棚里的工人工资每月是一个银元,棚头,也就是师傅是两个。可老爷给老周的那份老周没接,说:先把少爷的事办好吧。老爷没吭声,把老周那份银元放回袋中,吩咐道:“把少爷灈洗干净,换上干净衣服,弄顶布帽给戴上再用一床干净被面盖好,派两个人轮流守着,老周你自己去洗漱一下,伤口做做处理,其他人先休息,有事明天说。”草草吃过晚饭,安排好廖先生及随从住下,一夜无话。</p><p class="ql-block">少爷的棺木是几个下人从山外的墟场上购买抬回来的,没有惊动村子里的人。棺木漆成的颜色是赭红色,山里人喜欢把棺木漆成猪红、暗红或赭红,以减少杀气,可总觉有点怪异。</p><p class="ql-block">廖先生和他的家丁全程协助把青郎的后事办好才回去,青郎安葬在后山的一处山坳里。终于,日子一切归于平寂。雨儿想不通的是:公爹为什么要向廖先生借钱办事?难不成公爹真是“空壳子”?其实,雨儿误猜了。钟老爷是秉持着他的一套处世准则:“人心叵测,财不露白”。这点,只有廖先生心里明镜儿似的-----透亮。</p><p class="ql-block"> 日子平静的像门前小河沟的水一样,汩汩流淌着。只是,雨儿的婆婆慢慢的变得不正常了,目光开始呆滞,整天神神叨叨,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她说的是啥,有时,站在下厅的天井旁,仰头往接水的天井口望着,手里举着一碗白水煮过的两坨拳大的猪肉,向着空中老半天,一句话不说,好在雨儿定力好,没有被惊吓到,雨儿问她,她说她看见青郎了,青郎死得冤呢。</p><p class="ql-block">最后,老太太熬不住了,在一个月黑风高瘆人夜,在屋后的一棵柿子树下,用一根麻绳了结了自己的生命。</p><p class="ql-block">事后,不安的气氛开始在钟家大院弥漫,雨儿的公爹见不是个事,开始遣散下人,先是委托廖先生把两个仆妇介绍去其他家庭殷实的人家家里去做事。另外三个长工打发到纸棚里去工作,水田则佃给村里人租种,只留下老周打理家事。最后,对雨儿说:“孩子,你还年轻,回娘家去,再找户好人家改嫁吧。”,雨儿没有答应,公爹指不沾水,鞋不离袜,身不近庖厨之地,如果没有人伺候还真不行呢,再者,她与娘家人也没有什么往来了,所以毅然回绝了公爹的建议,说是一定会好好服侍他老人家,老爷子一言不发,默默的,像雨儿的婆婆一样,望着天井上方的接水口,好一会儿,进屋去了。</p><p class="ql-block">而正是这一近乎凌迟自己的决定,彻底的改变了雨儿的命运。</p><p class="ql-block"> (未完待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