剿 鼠 记

张春霖

饥肠辘辘的夜晚，梦见了肉包子。顶着热气端出锅，满满登登一盖帘，拳头大的包子，暄腾腾、油汪汪，淡黄汤汁浸出表皮儿，皱褶捏得像含苞欲放的花蕾。烟气缭绕，似梦似幻，我咽口唾沫，撸起袖子，取五爪金龙探海式，伸手抓包子，马上够着了。突然，耳朵疼，有人拽 ，闹啥呀闹？没看吃包子吗？后边愈发使劲，啥包子？起来抓耗子！醒了，睁眼一看，隔壁老王家大小子，我恼羞成怒；你，你？晚一会儿不行啊？搁谁都恼火，这好梦，多长时间能碰上一回啊！

这都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了，现在想起来，还是忍不住想笑。当时老王家、老马家和我家共用一个厨房，厨房是三家公共地盘，耗子把这里当成火并的角斗场，上半夜，死缠烂咬单掐，下半夜，吱咂乱叫群殴。这耗子也不咋的了，成精了似的，大白天竟敢在脚面乱窜，一过半夜12点，夜生活开始，招摇过市隆重登场，动静老大了，叮咣三响，空镲镲像蒙面舞会，怀疑是鼠辈狂欢之夜。厨房餐饮资源稀缺，实在没啥好嚼咕，仅有枯黄的烂菜帮和长芽的土豆皮，物资的严重匮乏，仿佛激怒了耗子们的肾上腺素，它们屠夫式残暴，海盗式抢掠，报复性破坏，伶牙俐齿张牙舞爪，逮啥嗑啥，逮啥咬啥，连粘了油腥的擀面杖都啃秃噜皮了。人们闻声驱赶，立刻丫默雀动无影无踪，你一进屋又开始闹腾，也玩儿兵法了，敌疲我扰。无论是下套儿、下药儿、下夹子都没管用，大院主任说，一个耗子被夹住，全地区耗子立刻绕着夹子走，你说可咋整？

揉着惺忪睡眼，跟着老王家大小子后边，蹑手蹑脚来到厨房，猛然拉开灯绳，啥也没有。他中指立唇，示意我操起烧火耙子，烧火耙子是榆木棒子，顶头钉块木板，往灶坑里推柴伙和扒炉灰用的。他自己左手火铲子，右手炉钩子，动作夸张，一副跃跃欲试、冉冉升起的架势，看样儿给他个风火轮，他能上天。他又努嘴，指挥我，另一个手也别闲着，把马大娘家的大铜盆抄起来，那意思，天网恢恢，不行就扣。我心寻思，半夜三更，这铜盆要扣地下，当啷一声，满楼口叮叮当当，大戏开演啰。

我俩探地雷似的，一前一后挨地方搜索，煤箱子、水池下、下水道、案台、储物柜、菜筐，连酸菜缸后边都搜一遍，耗子毛也没有。老王家大小子狐疑盯着我，给我整的直毛愣，好像谁通风报信了似的。他自言自语，不对呀，刚才吱吱叫，动静挺大呀，这工夫没了，跑了？他让我出去闭灯，他在厨房中央站着，屋里立刻黢黑，我俩一里一外伫立。万籁寂静，遥远铁路旁，庄稼地里蛐蛐嘶鸣着；不知谁家孩子哇一声啼哭，肯定半夜把尿惹醒了孩子。突然，炉台上传出哗啦一声，猛地拉开灯绳，窗台一道黑影一闪即逝。

我睡意全无，打足精神奔窗台搜寻，老王家大小子高举炉钩子，随时准备一钩毙命，我抱着灰耙子，预备第二次跟进打击。窗台旮旯犄角找一圈，还是没有任何踪迹。整个厨房十几米，东墙下三个灶眼，还有锅碗瓢盆橱架，西墙上挂着橱柜，下边是切菜的案板，墙角有水龙头下水道，另一墙角戳着酸菜缸、煤箱子劈材筐和菜篮子。厨房地形简单，都在可控范围之内。

　　耗子藏身地点变幻莫测，经常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煤箱子、劈材筐、菜篮子是经常光顾之处。除了这里距离门口近，逃跑脱身方便，主要是存储物资可能性大些，本着贼不走空的原则，门口捞一把就跑。

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手！多年对耗子拉网式围剿，已有一套切实可行的经验。耗子在酸菜缸底下现身，两头一堵就跑不出去，本事再大也难从光滑的缸壁上突围。水池子也好办，挡住出口大水倒灌，淹蒙之后网兜捞出，马路牙子一摔便罢。进入煤箱子纯属自寻死路，三个箱子互不相通，堵住入口留个小孔，伸进炉钩子乱捅一气，无差别袭击，不死也脱层皮。耗子们老奸巨猾，轻易不上当受骗，宁可四处逃窜，破罐子破摔，鸡飞狗跳，一片狼藉，也绝不束手就擒。抓耗子要智慧，还要勇敢，耗子一旦穷途末路，竟困兽犹斗，蹦起半米高，呼啸跳起恶扑反噬。

我俩围着窗台搜寻，甚至趴在地下，四圈观察都没见耗子踪影，好像压根就没出现过，刚才我俩是一场梦游。正准备悻悻而回，转身离开的一刹那，啪一声！马奶奶家的油碟，从炉台掉地摔个粉碎。这回目标锁定，就是窗台下边，操紧家伙，轻轻挪步，屏住呼吸，窗台下墙面和暖气片之间，有一拳宽的距离，这里是视觉死角，从上看，有延出的窗台挡着，看不见，下边往上，看不着，暖气两侧，又没有观察角度。三片一组的暖气片，正好把窗下墙面挡个溜严。

这耗子体态臃肿尖嘴猴腮，一身深灰裘皮，在狭小空间身躯直立，俩爪蹬着墙面，俩爪蹬凸起的暖气片，可能长时间四肢撑力，爪子发麻，不时来回倒腾，爪子轮流空闲缓缓乏，不知麻爪麻爪是不是从这来的。小眼睛也没闲着，随着几根鼠须跳动，滴溜乱转警惕巡曵。别看它仰着脖子，摇头晃脑左顾右盼，其实目光短浅，为啥说鼠目寸光呢，更多的是凭嗅觉感知。也该着这家伙倒霉，侧面正好有个能回旋的缝隙，这一侧暖气挂钩锈蚀腐烂了，如果有挂钩阻挡肯定使不上劲儿。老王家大小子悄悄把炉钩子，伸到暖气片和墙体夹缝，从底下对准硕鼠肥臀，卯足了劲儿，嗖一声就抽过去。

这炉钩子并非百姓人家之物，也不是下杂五金店购来，此乃建筑工地的边角废料，丢弃的一截螺纹钢改制而成，此物有手指粗细，一头打磨抛光，另一头微弯造型。这炉钩子别说打耗子，就是打兔子也绰绰有余。肉眼凡胎的孽障，被呼延灼钢鞭一击，惨叫一声，翻滚落地。耗子苟延残喘一番，竟没一命呜呼，吱吱乱叫挣扎欲逃，可恼了老王家大小子，只见他轻舒猿臂，挥起煤铲，鲁智深月牙铲般吭哧一剁，耗子尾巴瞬间剁掉一截，只剩一段殷红肉揪。我紧忙操起灰耙子，顺势贴墙摁住，耗子仰颏翻白四爪乱蹬，不停的痉挛抽搐，像断了脊梁骨的赖皮狗。这区区鼠辈，经过一鞭、一铲、一耙，估计小命休矣。老王家大小子自语道，别怪大哥手狠，这是为民除害啊！他把耗子扒拉进火铲，顺三楼窗户扔出。第二天上学，我特地到楼下排水沟看一眼，早没影了，估计被猫叼走了。

老王家大小子是楼口里的孩子头儿，已进厂学徒挣工资了。别看比我大八岁，从不朝他叫大哥，主要是他没大样，总骗小孩吃的，让他瞧见你吃糖葫芦、冰棍，闻味儿就跑过去，不让尝就哄，唬不住就诈，骗不来就抢。你书包要有苹果、饼干让他瞄见，那就没个跑了。他家，啥好吃的也不过夜，暖瓶胆里藏的黄豆，都偷出来换豆腐吃了，没办法，就一个字，馋。气的他爸损他；搭楞个灌铅脑袋，净长吃心眼儿！

老王家大小子说话爱咧嘴，吃沙果倒牙似的往里呛风，最狠的话就是，你信不信我削你？这口头禅他爸也常挂嘴边。他打架斗殴贼屁，属于挨打没够的主，经常嗖嗖往楼口跑，每次噔噔山崩地裂般跑回三楼，邻居就知道，老王家大小子又聊闲了，惹来大军压境，让人撵回老窝了。人家前脚刚走，他蹦出来咋圈；谁？在哪呢？信不给你开瓢了？都知道，他是栋门里的光棍。

这天厂休日，老王家大小子一大早喊我，走啊！挖耗子洞、整豆子去！田野对我有极大的吸引力，感觉儿童团的故事，都跟黄土地有关，反正作业写完了，闲着没事，就答应跟他去。他吩咐我带上战锹，他拎着螺纹钢炉钩子，扛把大号管锹，管锹平头扇面，搓沙子铲松土还勉强，我的战锹是部队工兵专用，只有正常铁锹的一半长，整个锹体流线浑圆玲珑剔透，木质锹把与钢锹浑然一体无缝连接，锹面特种钢材，上半部是墨绿罩面，下面是细砂开刃，为得到这心爱之物，我在家不惜寻死上吊威胁，才在一个军用品商店买来，这珍爱之物，别人摸一下我都舍不得。

我俩奔向旷野，老王家大小子不说话，扛着管锹，沁着头，撅嗒撅嗒走前边，老远看像汉字“丫”，我戴上爸的鸭舌帽，跨卡宾枪似的横端战锹，像个“子”字。不知不觉到了铁道边，再远就不敢了，过铁道线对我来说，相当于跨越国境了。铁道路基有楼房高，常有拉着木材、煤炭、油罐的列车轰隆隆驶过，还有蒙着绿苫布，配备军人站岗的货车通过。

无垠的原野里，庄稼像斯巴达克勇士一样，在烈日炎炎下、在狂风暴雨中、在晨风暮霭里，呼喊厮杀一生，随着秋收的集结号吹响，低下骄傲的头颅，轰然倒下。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一切归于宁静。一望无际的田野，勇士的残骸堆起一个个宝塔，像苞米秸秆祭天的火炬。地面，是风卷残云劫后余生的海底世界，枯黄的苞米叶，秋刀鱼似的在黄泥汤里游曳，风铃似的豆荚，离群索居的青虾一样，干瘪的蹦蹦跳跳。远处，凝固的油画一样的风景，是哈腰的妇孺捡拾着田里残留的粮食。

老王家大小子，绝不是就长个吃心眼儿，起码有钻研精神。进入旷野，他脑袋更低了，像科技工作者，趴在显微镜下苦觅新菌种。我在寻找战争年代的山形地貌，揣摩王二小放牛郎等少年英雄的心境，只有黄土地，青纱帐，山坡、土沟，才有战争大片的氛围。突然，老王家大小子当头断喝；告诉你别嘚瑟别嘚瑟，让茬尖扎了！田野里，到处是割完的玉米茬子，像尖竹签和匕首一样利刃朝天，锋利无比。他瞪眼狂吼，信不信我削你？我只好稳当回到他身后，继续寻找耗子洞。

老王家大小子能准确识别判断耗子洞、长虫洞和蛤蟆洞，低头苦觅的他发现了异样，枯黄的草叶有一些细微的新土，旁边是若隐若现的洞口，他笃定是耗子搬家盗洞口。让我守候，又四处查看，在不远斜坡，发现了更大的洞口，他喜形于色，用管锹当扫把，把杂草、石块清理干净，形成一块平整场地。之后不由分说，抓过我的战锹，双膝跪地，两手握着锹柄，坑坑一锹一锹刨土，每一锹下去，斜坡截面都会留下清晰的黑洞，像漫长的隧道尽头。他累了，大口喘着粗气，我自告奋勇来两下，他瞥一眼，纹丝不动，又继续开始。我这才明白，感情，我是跟班的带刀护卫啊！他突然停手了，战锹下，隧道黑点变成了扇形穹顶，这是鼠窝老巢。角落里，一窝小耗子大睡初醒，像一碗带皮的水煮花生，突然的明亮让它们不适应，瞬间反应过来，这是老巢被大揭盖了，小耗子纷纷蠕动，滚落出来惊恐逃散，有的竟顺老王家大小子秋裤爬上去，一抖落才慌忙溜走。眨眼工夫，十几个灰不溜秋小耗子消逝的无影无踪，我揉揉眼睛，使劲回放当时的画面，感觉有点像幻觉。

挂着汗珠的老王家大小子，往手心吐一下口水，摩挲摩挲锹柄，兴奋说马上见到仓库了！我没来得及剜他一眼，他又一锹刨下去，转眼见证了奇迹；比刚才更大的空间，让人豁然开朗，像宽敞的广场，简直就是耗子界的罗马角斗场。广场两侧是立体剖面样板间，设计十分规整，侧面端详，像仿巴菲洛建筑，三层楼有卧室、客厅、厨房、仓库，好像还有扶梯、阳台、飘窗。正面俯视，分明是北京三进四合院，有正房、耳房、东西厢房，还有影壁。老王家大小子可不管什么中西建筑风格，一眼盯住了粮食仓库，在中心广场角落，有堆亮色块区域，他只轻轻一抠，顿时，哗啦啦的黄豆粒儿散落出来。他拿出手绢大小的口袋，嘱咐我往里捡，口袋装满了，旁边又发现苞米仓库，老王家大小子脱下秋衣里边的跨栏背心，系成口袋，又开始装苞米，老王家大小子咧了一下嘴，我以为他要说什么，他嘿嘿两声，没下文，他这是笑呢，从没见过他如此开心大笑，感觉有点瘆人呢。

突然，吱哇一声怪叫，两只灰不溜秋大耗子，仿佛从地心腾空窜起，那气势像凶神恶煞转世，似斑斓猛虎出山，窜起的高度超过了跪着老王家大小子头顶。一只瞪着血红的老鼠眼，呲着惨白的利齿，直接奔老王家大小子脸颊而去。另一只冲出圈外，一个旱地拔葱跃起，可能落地立足未稳，连滚带爬校准方向，又直奔他前胸冲去。跪着装豆子的老王家大小子毫无防备，啊呀一阵惊呼，往后一仰，一只耗子嗖的一声，竟钻进他秋衣里怀，没有跨栏背心的老王家大小子，皮毛一体坦诚相见，他惊慌失措连声呼喊救命啊！这耗子，已从前胸到肩膀再到后脊梁骨，完成了过山车之旅，从后路溜走逃之夭夭了。

　　 估计耗子地形不熟，误打误撞进入敌方腹地，没找到真正的突破口，否则，孙悟空钻肚子的故事将改成金毛鼠钻肚子。眼瞅着老王家大小子脸色煞白，嘴角颤抖，刚才软毛附体百爪挠心，显然对他的心理创伤巨大。另一只耗子一副撞击世贸拼命的架势，又冲上来了。看样，这俩耗子是俩口子，一看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去个屁吧，跟你拼命了！你不让我好死，我也不让你好活，耗子龇牙咧嘴，直奔钢锹而来，那金属和坚齿利爪摩擦交织的声音，嘎吱嘎吱直响，令人心发麻皮发紧。我心想，可怜我的战锹哟，刚才吐口水也就罢了，千万别喋血锹头哇。耗子拼命撕咬一番，又叮啦当啷撞得头破血流，转身抱头鼠窜。老王家大小子跪在地上，呆若木鸡般半晌没动静，沮丧的面颊灰秃秃，刚才的喜悦荡然无存，扭过头蠕动嘴角；来，拉兄弟一把，有点跪麻了。

我搀扶着老王家大小子起身，俩人一前一后离开战场。转身刚走几步，王家大小子啊一声狂叫，身体僵直，颤抖着微微后倾，仿佛不撑住随时能倒地，脸上惊恐万状，双手掩住口鼻直勾勾看着前方，我循着目光望去，一看，也呆若木鸡不知所措。见垄沟锋利的茬尖上，两个耗子直挺挺仰面朝天，苞米茬从后破背刺入，从灰白前胸露出血尖。其中一只耗子四肢微张，怒目圆睁，尾巴仅剩一截肉鸠。老王家大小子惊恐倒吸一口凉气，转身作抬腿欲跑状，我领教过他百步穿杨的逃跑速度，能瞬间没影儿，让我一个人伫立风中。连忙扯住秋衣袖，结结巴巴说，别别跑别跑，埋埋了吧。他扭过身，镇定一下，忙不迭的说，对对，埋埋了。他夺过战锹，急急扒拉个小坑，匆匆把俩耗子掩埋。

一列火车减速缓缓驶来，我俩迎着火车，踩着路基碎石返回，火车蒙着苫布，站着荷枪实弹的军人。往常，我们挥手打招呼，今天，老王家大小子脑袋垂得更低了。他仍像个“丫”，我跟在他后边，低着头，也像个“丫”。

离开了田野，听见了叫卖声，逗----佛！这是农民吆喝换豆腐，这吆喝声抻得很长，仿佛酸甜苦辣千愁百转刀耕火种起早贪黑都汇入这颤颤巍巍的拖腔，逗----佛！前边拖腔很长很长，尾音很短戛然而止。逗-----佛！外来人断然听不出喊的是豆腐，逗----佛！邻里牙牙学语的稚童，奶声奶气跟着喊；逗----佛！惹得家人一笑。

老王家大小子快走几步，撵上驮豆腐的驴车，一小口袋黄豆换两块豆腐，分别放在两张纸壳上，老王家大小子深呼吸似的，低头闻了闻，豆腐表面麻麻约约硬壳没了，露出鲜嫩奶白的质地，他把鼻唇凑上，嘴角变成圆形吸斗，一阵嘶溜溜声音过后，只剩下湿漉漉的纸壳。抬头见我看，有点不好意思，抹了一下鼻尖，顺手一弹，纸壳飘向树梢。

我端着一块豆腐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