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和塔下初归客｜初学格律

筠心

不知不觉，我回到鹏城已满九个月。三月底我去图书馆听公益讲座，是关于这座城市的前世今生。主持人问，你们知道深圳为啥叫“圳”吗？惭愧，我还真不知道，尽管九十年代本人曾在此地生活、工作，并虚掷了八年青春时光。两千年初，我离开了。然而，兜兜转转二十年，如今我又回到了深圳。这次会长住吗？我不敢做任何计划与预料了，一切交给命运吧！

那么，我之于深圳，算是旧客，抑或新客呢？气候、风土、人情，我自然是熟悉的：温暖的冬天，果实累累的荔枝树、香蕉树，保留着大量古词汇的粤语，花样繁多的广东点心……这些都不曾沧海桑田。不过，其中也有小变：当年我狠下一番功夫学会的粤语，只能与老同事叙旧时重温，年轻一代的深圳人似乎都不说方言了。个人觉得，这有点小小遗憾。另外，也有变得大好的，那就是文化氛围。我印象中的九十年代深圳，似乎除了书店，别无文化气息；而眼下，只是关注了两三个图书馆、文化馆的公众号，每到周末各种公益讲座，便可以让人忙得马不停蹄。迄今为止，我已经亲睹了两位从前只在网上见过的人文大师，此真乃大幸事。

何况从具体的地理上而言，我也是既故地重游，又初来乍到。有赖于地铁的四通八达，我可以住在光明区，而往来市中心畅通无阻。要知道九十年代的我，每天在罗湖区两点一线挤公交车，从未踏足过遥远的关外：光明。因此，在怀旧中又不断有新鲜的涌入，这就是九个月来我在深圳的生活与感受。不妨借着自己新写的七首小诗，来细说一番。

洋紫荆

又到春光纵赏时，满城姹紫卷晴丝。

明和塔下初归客，拾得一枝名不知。

最初我决定在光明落脚，其中一个原因是喜欢“光明”——地名的吉利。“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是我自年少就读熟了的诗句。那天中介带我们看房子，从客厅的落地窗，从小巧的阳台，眺望一览无余的街景，眺望四围深青淡青、近近远远、连绵起伏的群山，那一刻，我对光明一见钟情。“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稼轩词不自觉地就脱口而出。须知过去的七年，我在低地之国荷兰，看了太多的“野旷天低树”；当我见到被青山环绕着的光明，能不倍感亲切吗？我告诉中介，毋庸再看了，就这儿吧！

真正住下来后，发现好处多多。生活便利之外，不远处的红花山公园，很适宜休闲散步。红花山不高，山势平缓，草木郁郁葱葱，一座砖红色的九层仿宋宝塔矗立在山顶，名曰“明和塔”，寓意光明和平。有数条路可供登临，正面台阶直上，虽然省时，但未免无趣；两侧山路蜿蜒而上，费时多些，停停歇歇倒不觉得累。我基本每周两次去红花山公园，但只到过山顶三次，大部分时候是沿着山边步行一圈。我喜欢这条环山路，起起伏伏，像极了人生。

听说深圳的市花是三角梅，街道、人行天桥、公园到处栽种。我初到的十一月，三角梅仍花开艳丽。可是等到二月中下旬，洋紫荆便闪亮登场，一跃成为南方春天的宠儿。只可惜它的花期太短，无风自堕，须臾间便褪去了半树紫霞。那天我逛红花山公园，见到一游人蹲在路边，小心翼翼地摆弄着一堆落花——粉紫、大朵，又掏出手机，左拍右拍……不由地勾起我怜香惜玉之情。于是，我也捡起一枝，网上识花软件一查，才知芳名：洋紫荆。

黄花风铃木

巷陌风铃木，娇黄烁烁新。

斜阳无愧色，轻取半边春。

三月则轮到黄花风铃木亮相，铃儿状的黄花挂满树。若是一两棵倒也罢了，震撼的是街头巷尾，一长溜耀眼的金黄色。那种光彩夺目，竟丝毫不逊色于夕阳之灿烂，轻轻巧巧地占领了姹紫嫣红之外的半个春天。与洋紫荆一样，黄花风铃木也是我新认识的南方花卉。从前我穿梭于罗湖繁忙的商业区，何曾留意过花花草草呀！

黄花风铃木烂漫的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去金辉路赏花，试图将这抹金色深留在记忆里。走累了，我会在金辉路南面的公明广场歇歇脚。广场两侧的长廊里，木长凳上，我从来不是唯一的游客。他们或三三两两，或独自一人，脸上带着与这个节奏飞快的城市不相符的安闲。我吃惊之余，不禁想起欧洲的一些广场，人们的神情并无太大差别。有一次，我甚至坐在长凳上，聆听一对上年纪的男女拉了一个钟小提琴。因为光明是关外，是新区，所以与众不同吗？总之，我喜欢公明广场的慢悠悠。

此外，公明广场的牌坊古色古香，也极具特色。尤其农历新年期间，牌坊的灯光秀美轮美奂，减却了客子几分思乡的寂寞。与牌坊隔松白路相望的，是都市气息十足的大型购物中心，一旧一新，却毫不违和。我时常在夜晚，隔着玻璃窗俯视牌坊，远眺明和塔……暗暗寻思：究竟是什么缘分，让我来到此地，与你们日日相对？

凤凰山下文天祥纪念馆

凤凰落脚此山阿，惶恐零丁正气歌。

别有百年风水塔，一明一暗两嵯峨。

别看我现在喜欢游园赏花，年轻时可是妥妥的宅女。深圳八年，游览过的自然景观、名胜古迹屈指可数。年龄真的会改变心态：趁着腿脚尙利落，赶紧游山玩水！这种念头变得越来越强烈。我的设想是先当地，再周边，再远方，步步落实。这不，三月中旬，赶在天气热起来前，我坐公交车近一个钟，来到坐落于宝安区凤凰山下的文天祥纪念馆。

文天祥的生平事迹，凡接受过中学教育的人，皆耳熟能详。他的名篇《正气歌》、《过零丁洋》，千古流传；他的浩然正气、忠孝廉节，万世敬仰。问题是文天祥是江西吉安人，也从未到过宝安，怎么无端端凤凰山下兴建了一座纪念馆呢？原来元朝初年，文天祥的侄孙举家迁居至凤凰山，七百年间开枝散叶，形成了常住人口以“文”姓为主的凤凰社区。

纪念馆占地不大，是一座青砖建造、一进院落、四面合围、岭南风味的民居。正门外是石照壁，上面刻有《正气歌》全文；入门即见——庭院中央立着汉白玉雕刻而成的文天祥全身像；步入室内，沿顺时针方向参观，连着三个展厅：出生至入仕、起兵抗元、精神与成就以及后裔传承与弘扬。我是下午四点钟到的，起先馆内只有寥寥几个散客。谁知将近闭馆的时刻，忽然涌入一支参观团，小小的展厅顿时拥挤起来。好处是，我跟团听了一遍解说。

离纪念馆约百米远的凤凰村口，有一座建造于清朝嘉庆年间的六层白色风水塔，古风古貌，巍峨高耸，颇值得一观。尽管夕阳西下，倦鸟归林，我在塔下仍逗留了好一会儿。

听吴碧霞87版《红楼梦》主题曲音乐会

及笄已爱红楼曲，霜鬓殿堂闻夜莺。

花谢花飞歌不尽，秋风秋雨泪无声。

注：后两句指《葬花吟》与《秋窗风雨夕》

七月中旬，我在光明文化艺术中心，聆听了一场87版电视剧《红楼梦》主题曲音乐会。歌者虽非原唱者，但现场体验后，发现有着“中西合璧的夜莺”之美誉的吴碧霞，她可算是实至名归。我不懂音乐，然而对于《红楼梦》剧中所有歌曲、配乐，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从十五岁到知天命，一集不落地遍观全剧大约有四次；至于百无聊赖时，随便点开一集观看，则难以计次数；十支红楼歌曲，我皆能朗朗上口；五支民族管弦乐，入耳即能大致猜到是在哪一集。因此，作为一名87版《红楼梦》剧的铁粉，我怎么可能错失这场视听盛宴呢？

盛夏的夜晚，偌大的剧场内座无虚席。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年轻观众居然很多！因为深圳本是一座青春的城市，还是经典不朽的魅力？三十六年前以赤子之心制作的电视剧，加之曹雪芹的填词，王立平的作曲，时至今日仍打动人心。我的右侧是两位姑娘，开场前她俩在议论票价：480元还好，不算贵；左侧是一个小伙子，他始终边听边打着拍子；而我听曲中三次泪下，唉，人老眼窝子浅！

时隔廿载眺望洪湖

红衣隐约谢澄陂，白羽翩然误夙期。

凝伫危楼风细细，惊回黍梦鬓丝丝。

我在罗湖区的旧宅，自2005年起全权委托中介出租管理，代价是每年扣除一个半月租金。2017年房子残破得实在不像话，不得已麻烦老同事找人重新装修。幸运的是，刚完工就有租客上门，于是同事又帮我代签了长期租约。今年六月合同期满，租客搬离。所以，这是房子出租以来，我第一次与租客面对面；也是时隔近二十年，再次踏入——曾经住了六年的家。

室内的旧迹，历经重新装修，早已荡然无存。只是不曾料想，阳台外的景致，也与昔日大相径庭。九十年代的洪湖路，街道两旁是新栽的小树，根本无法遮阴避雨，如今则蔚然可观；而记忆中常年半干涸的洪湖，变成了泠泠翠玉一顷，澄波荡漾，望之心旷神怡。听说，洪湖公园的荷花，近些年已是鹏城夏季的一处名胜。想象一下：百亩荷塘，数百种荷花竞相绽放，岂不壮观！不过，我站在阳台眺望洪湖，只能捕捉到南端伏龙桥边，那一大片荷叶，至于红玉影则十分模糊。而湖中不知何时形成的一小块洲渚，两三只白鹭飞来飞去，像是赴约，却又彼此错过……

都说罗湖区没落了，但洪湖的生态环境显然比过去改善了许多。二十余年光阴流转，衰老的是我，青春焕发的是洪湖。不由痴想：这栋高楼里，知道洪湖往事的人，尚存几位？

路过旧宅，睹沃尔玛超市停业有感

流水人车苦市喧，昼眠荷月闭窗轩。

谁知蜩沸廿余载，寂寂门前只雀翻。

经过半个月收拾：刷墙、装窗帘、各种修补与换新、打扫卫生，罗湖区的旧宅很顺利地迎来了新租客。七月中旬老同事邀约水贝喝茶，我先坐地铁到洪湖，去物业处结清费用，再搭公交车前往餐馆。车站就在旧宅楼下的洪湖路上，曾经熙熙攘攘的沃尔玛超市门前。我独自一人静静地等车，享受着高树浓荫，聆听着蝉鸣声声，闲看着小麻雀翻飞。想起那天与小区保安聊天，他说自打2021年底沃尔玛超市停业后，此地真是冷落了……果不其然！

这可是沃尔玛超市在国内的第一家门店，我亲见了从前的热闹，也亲睹了如今的冷清，犹如《桃花扇》名句：“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二十多年前，住在超市楼上的我，曾饱受市声喧嚣，不得安眠；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终于能安享难得的幽静，此刻我却怅然若失。

我清楚地记得1996年的夏天，洪湖路沃尔玛超市开业的那天，我带着十个月大的儿子，母子俩从一楼逛到三楼，消磨了整整一下午的时光。唉，物非人非，情何以堪?

薄暮洪湖公园赏荷

一路荷光粉白红，亭亭青盖跨长虹。

垂纶岂为鱼吹浪？闲坐幽香入晚风。

虽然我喜欢诗词数十年，但学着写格律诗，是在2020年秋天网上听了国图《诗词格律十二讲》后。四位老师中，尤以钟振振教授令我印象特别深刻。他将写绝句比作打排球：诗题与四句起承转合，不就是发球、接球、二传……扣球吗？真是耳目一新的比喻，让我受益良多。哪知七月下旬，我竟有幸在深圳图书馆现场聆听了钟教授的讲座。尽管内容与诗词无关，但能一睹老师的风采，不禁欣喜莫名。

下午五点讲座结束，彼时仍艳阳高照，我心思赶得及去洪湖公园赏荷。南国荷花开得早，七月底已是半谢，错过了，岂不是要等一年？又懊悔前段时间收拾旧宅，N次过洪湖公园东侧门不入；眼下却心急火燎地专程赶往，一把年纪，失算若此！转念又庆幸，过了最佳赏荷期，且值饭点，游人想必少些，更宜寻访幽香。

到了才知，斜阳影里，游人如织。东西窄，南北狭长的洪湖，我走走停停，坚持绕完一圈。也是初次站在洪湖的西岸，遥望对面的几栋高楼，那璀璨的万家灯火后面，正上演着悲欢离合……波光粼粼、晚风习习、荷香淡淡，难怪垂钓者不肯收杆回家，这是暑天最美好的时刻。

*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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