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螺老师讲解，如何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

飞雪

沧浪书院诗研班古今诗话基础第三讲–《如何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

主讲老师：青螺

大家好，第二讲里，我们讲了六一诗话里关于如何写诗的三个论点和要求：一是“意新语工”；二是“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即描写要逼真传神；三是“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即讲究含蓄，能引起广泛的联想。

岭上不化之雪，乃是实景，但下了“千秋”二字，就转虚了，带上了情感，表达的是杜甫心里的思乡之情了。因为自安史之乱后，已经在外漂泊多年了；门泊东吴万里船。也是一样的，

门口浣花溪内，自然有船在停泊，为实景，但冠以东吴之万里船，情感就出来了：自己在成都，回乡之路是从三峡出蜀东入湖北，下襄阳，去洛阳，此乃回乡之径路。所以，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是景语；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是景中融情之语。

另外，还需要强调一下，写景，有时间带叙事。比如：

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

这里梅子，夏天的景物，但留酸软齿牙，叙事；芭蕉，夏天的景物，分绿与窗纱，叙事。

二、关于情语中的含景

著名晚清民国时期的文学大师曾经说过一句家喻户晓的话：一切景语皆情语。意思是，很多看似写景的诗句，其实带入了深深的情感。还有一些情感，就是在写景叙事中表达出来的。我们分别来看几个著名的诗句：

曲江对酒

唐·杜甫 押微韵

苑外江头坐不归，水精宫殿转霏微。

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

纵饮久判人共弃，懒朝真与世相违。

吏情更觉沧洲远，老大徒伤未拂衣。

首句叙事，次句写景。题目是曲江对酒，意思是自己闲的无聊，在长安的风景区喝酒，而在苑外的江头一坐就一整天，直到水精宫殿已经慢慢看不太清楚了。关键在颔联：

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

注意下字：细逐，意思是眼睛几乎去盯着每一朵花儿的飘落，一会儿看看桃花，一会儿看看杨花；花落为实，是眼前实景，细逐，入情了，描述了时间之久，观察之细。黄鸟时兼白鸟飞。后分句与前分句都是掉字对，这里下了“时兼”二字，表达的是时间的间断，一会儿天空里有黄鸟，一会儿又有白鸟在飞。

注意，时兼二字又包含了，时间之久，观察之细，之不断，没停哦。这里，杜甫想表达的是什么呢？当然是一个闲字。为何他这么闲，因为他为房琯求情，得罪了唐肃宗，基本无事可做了。注意到没，这种孤独的情感，不是直接表达的，是通过写景，间接表达出来的。

附：句中自对，和掉字对。对仗，大部分指一联中的前后两句，但有一部分是分句中的自对。比如，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风急对天高；渚清对沙白。句中自对。还有一种变化，比如：竹坞无尘水槛清，竹坞对水槛。但句子是以双主谓结构做成的：竹坞无尘，主谓结构；水槛清，主谓结构。

还有一种变化就是掉字对了：

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

桃花对杨花，中间隔了两个字，细逐；黄鸟对白鸟，中间隔时兼。称掉字对。掉字对里中间隔的字也可以是一个字，比如：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醉客对醒客，中间隔一个延字；晴云对雨云，中间隔一个杂字。

再看几个情中含景的句子：

曲江二首 其一

（唐·杜甫）押真韵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

江上小堂巢翡翠，花边高冢卧麒麟。

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

这首的首联明显是抒情的句子，古人喜欢伤春对吧，但这里，落花，由一片，转到万点，是写景，但句子本身却是抒情的。这个现象和写法，在诗中非常多见的。

颔联是由落花而悲伤故用酒消愁。同样也是抒情的句子，是以情承接首联的。颈联反手写景了，

江上小堂巢翡翠，花边高冢卧麒麟。

同样，这里的句子，表面是写景，但由景中可以看出情感的，注意：（当年的）江上小堂，（如今已经）巢翡翠（鸟）了，荒芜了，衰败了；花边的高冢，（如今）卧麒麟了。意思是墓前的麒麟兽象已经倒卧了，没人打理了。这些句子，虽然是抒情的表达，但字面上是写景，只不过包含了今昔对比。情感，自然包含其中了。

三、写静景，要带出动感

这一点非常重要的，单纯的写静止的景，容易显得呆板。本是静景，只有下几个动词进去，动感自然就出来了。下面我们看几首诗来说明一下。

腊日

（唐·杜甫）押萧韵

腊日常年暖尚遥，今年腊日冻全消。

侵陵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

纵酒欲谋良夜醉，还家初散紫宸朝。

口脂面药随恩泽，翠管银罂下九霄。

首联对比了一下腊日的常年温度和今年的腊日早暖做了个描述，是赋笔。颔联写在今年暖的气温下，残雪中下面的萱草，竟然早早的出来了，柳条也早早的显露了春色。本是静止的景，对吧？但杜甫下字巧妙哦，说萱草欺负了残雪，因为用了，侵陵二字，动感出来了，而且还是所谓的无理而妙的手法，赋予了萱草的拟人化。漏泄春光有柳条。更有趣哦，说春光被柳条泄漏出来了，后来还成了个成语（春光乍泄）。再看一首：

蜀相

（唐·杜甫）押侵韵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首联是问答式的流水句，颔联就是非常漂亮的写景的句子。注意，颔联的景，同时告诉读者，这里就是丞相祠堂的外面景。

因为是紧扣首联后分句来的，说祠堂就在锦官城外一处有柏树森森的地方，那到了门外有什么呢？有映阶的碧草，自春色，还有隔叶的黄鹂，空好音。门外本无人，没有喧哗，只见台阶处的碧草，和门前的高树，但句首下了，映字，隔字，动词，把静景写活了，同时一个自字，空字，入情了，表达了如今的祠堂无人光顾，非常寂寞。这样写景，我们必须要慢慢的领会的。

四、如何写动态景?另外，就是动景也需要把它写的有声有色，运用多种多样的方式来灵活的表达，才能把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哦。下面看一首动态景色的描写：城西陂泛舟（即渼陂）（唐·杜甫）押先韵青蛾皓齿在楼船，横笛短箫悲远天。春风自信牙樯动，迟日徐看锦缆牵。鱼吹细浪摇歌扇，燕蹴飞花落舞筵。不有小舟能荡桨，百壶那送酒如泉。

这首是早年杜甫在长安漂泊时写的七律。由于是早期的，诗中有双折腰的现象，盛唐时多见，我们就不去管了。关键看颈联：鱼吹细浪摇歌扇，燕蹴飞花落舞筵。这是楼船在曲江城西陂泛舟时的动态景，楼上有歌舞女的歌扇倒映在水面，而水中的鱼儿吹动了浪花，这样影子就来回晃动起来了；而船到岸边的花树边时，燕子惊动了，飞起来的时候，把花弄下来了，落到了楼船的舞筵之上。

多么生动的描写啊，而且句子非常特别，用的是兼语，比如前句，鱼吹细浪摇歌扇，鱼吹起了细浪，而细浪又摇动了歌扇，注意，细浪，本是吹的宾语，但细浪又摇动了歌扇，是主语，这种一个词，前作宾语，后作主语的，称兼语哦。后句：燕蹴落了花儿，而飞花，又落于舞筵之上。这个飞花，前作蹴的宾语，后作落的主语，兼语哦。这种兼语句，在这首是前后两句都是这种句型。还有的流水句，是分在两句之中，比如：

请看石上藤萝月，已照洲前芦荻花。

月，前句里作看的宾语，但又是后句里的照的主语。

五、在写动景时加入比喻动态的景色，如果适当的加入比喻的手法，会大大的加强写作的效果了。下面我们再看看写景，而巧妙的应用比喻的手法：

江楼夕望招客

唐·白居易 押阳韵

海天东望夕茫茫，山势川形阔复长。

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

风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

能就江楼消暑否？比君茅舍较清凉。

这首我们主要看颈联：

风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

这样的写景句子非常漂亮。意思是，风吹着古木林时，叶子呼哨的声音，就如晴天里在下雨一般，而月光洒落在平沙之上时，就好像夏天的夜里被铺上了霜一般。前四为实，是本体；而后三，则为喻体。在写景时，如果用了这样的手法，效果自然比呆板的写景和很多了。再看一首：

使东川·南秦雪

唐·元稹 押真韵

帝城寒尽临寒食，骆谷春深未有春。

才见岭头云似盖，已惊岩下雪如尘。

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萝万朵银。

飞鸟不飞猿不动，青骢御史上南秦。

这首是元稹意气风发，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去东川出差，跨秦岭时遇雪所写。关键看颈联的雪景描写：

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萝万朵银。

意思是，原来秦岭上的千峰，在雪后，如今成了千珠玉石了。千峰笋石，是雪前实景，

但雪后，全部银装素裹了，成了玉石一般；而万棵松树上的松萝，如今成了万朵银了。这是描写雪景的，用了比喻手法，写的就非常的生动，描写的画面就和眼前景一般了哦。再看一首：

题宣州开元寺水阁

唐·杜牧 押东韵

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

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

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

惆怅无日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

此是杜牧第二次在宣州幕府时所写。重点看一下颈联：

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

这颈联的对仗比较特别，前后两句所写不是一个时间，这种情况，当我们在题一处景点时完全可以这么写的，前句是写深秋时分，下起了大雨，如帘幕一般，而此处的人家非常多，有千家哦，此千家可以是虚指，泛指家家。前句，雨大，如帘幕一般是比喻。次句是天晴时，站在落日里的楼台之上忽然能听到风送来远处的笛声。后句的楼台，为实景，对的帘幕，从字面上也是实景（虽然那给帘幕是雨），所以与楼台成对。

在看一首

再看一首：

春夕

唐·崔涂 押庚韵

水流花谢两无情，送尽东风过楚城。

胡蝶梦中家万里，子规枝上月三更。

故园书动经年绝，华发春唯满镜生。

自是不归归便得，五湖烟景有谁争。

这首是一首抒发思乡情感的诗。我们重点看颔联：

胡蝶梦中家万里，子规枝上月三更。

颔联也属于抒情中含景的句子。蝴蝶，子规，两个物象，都是半景半典，蝴蝶，是庄子逍遥游里的经典意象，梦中为蝴蝶，醒来后是庄周。李商隐锦瑟里，庄周晓梦迷蝴蝶，用的同一个典。

但这里，就是指梦，蝴蝶梦中去了万里之外的老家了，取的是人在梦中常常转换角色，这里，作者在清醒时，是在外的游子，梦里就在老家了，自然也是一种蝴蝶梦了。子规枝上月三更。后分句是写自己醒了后，发现是月三更时，树上的子规（杜鹃）鸟的啼鸣惊醒了自己。这种写法，是抒情里含景的句子哦。

六、全篇以写景为主

有不少七律作品通篇以写景为主，只在尾联收结一下。上面我们看到的，白居易的一篇就是。我们复习一下：

江楼夕望招客

唐·白居易 押阳韵

海天东望夕茫茫，山势川形阔复长。

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

风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

能就江楼消暑否？比君茅舍较清凉。

这首是白居易在杭州做刺史时，一个夏夜里自己在江楼值班，细细的描绘了杭州西湖的夜景，所以邀请朋友一起来观赏，避暑。是经典的分分分总的布局：

海天东望夕茫茫，山势川形阔复长。

首联直接分述景色，是傍晚时分，远远的向东面眺望，可见茫茫一片的海天一色的晚景，非常怡人，山峦气势和钱塘江水，既阔，又长。此是远景；

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

慢慢的太阳落山了，入夜了，月亮和万家的灯火都起来了，围绕着西湖的四畔乃是杭州的灯火，而天上的星河成一道明亮的风景线倒映在湖中。此是西湖近景；

风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

颈联是写此处有风，吹着古木林，似乎有晴天的雨一般，凉快吧？月亮照在平沙之上，如铺上了一片寒霜一般，凉快吧？

能就江楼消暑否？比君茅舍较清凉。

有了上面三联的铺陈，夕照，月夜，凉风和听觉上的雨，从通感上就凉快了，如望梅止渴一般。所以，你们有愿意来江楼和我一起避暑赏景的没啊？

分分分总，非常经典哦。

再看一首韦庄的：

灞陵道中作

唐·韦庄 押冬韵

春桥南望水溶溶，一桁晴山倒碧峰。

秦苑落花零露湿，灞陵新酒拨醅浓。

青龙夭矫盘双阙，丹凤䙰褷隔九重。

万古行人离别地，不堪吟罢夕阳钟。

这首七律是韦庄早年屡试不第后怅然离开长安，在灞陵道中所作。全篇情绪自然是悲凉的，但又基本都是由写景表达出来的，所以我们要细细的品读一下：

春桥南望水溶溶，一桁晴山倒碧峰。

首联立于灞桥之上，观南望之景，春桥，就是灞桥，向南望去，只见溶溶之水，远处的晴山、碧峰，倒映在水中，如一行衣景一般。注意，此为南望之景，是他离开长安，要去之处。与下面的回首形成了呼应；

秦苑落花零露湿，灞陵新酒拨醅浓。

颔联的前分句是回首都城之秦苑景色。秦苑，即上林苑，乃暮春时分，自然片片落花，而此落花瓣上，带着早晨的露水，故下一湿字。注意，前分句是低沉的情绪，落，而湿；后分句把目光收回来，写灞陵此地有新酒，带着浓浓的拨醅。情绪稍振，但又渲染了离别。至此可见首二联都是写景，融情的。但必须明白，颔联的前后代指的是两个不同的地点和情绪的，前分句是都城，自己不得不离开之地，后分句是送别，与亲朋告别之地。

青龙夭矫盘双阙，丹凤䙰褷隔九重。

颈联继续写景，但意思，不是单纯写景了。青龙，丹凤，都是宫门外的双阙楼上的雕刻，代指皇家和朝廷。从笔法上看，是细细的描绘了，青龙和丹凤的体态：龙作夭矫状，盘于双阙之上；凤带䙰褷（羽毛湿湿的）状，远隔九重天上。表面是写形状，实际代指朝廷遥不可及的意思。因为自己多年落第，故有此感慨。脉络上看，颈联是紧扣三分句的。

赠戍兵

唐·韦庄 押文韵

汉皇无事暂游汾，底事狐狸啸作群。

夜指碧天占晋分，晓磨孤剑望秦云。

红旌不卷风长急，画角闲吹日又曛。

止竟有征须有战，洛阳何用久屯军。

背景是，韦庄从长安逃出来之后，辗转来到洛阳，眼见此处屯了很多官军，但似乎没有西征长安的黄巢叛军的动向，所以写了这首七律来感慨

汉皇无事暂游汾，底事狐狸啸作群。

首联就从唐僖宗幸蜀开始，说为何没事要去成都呢？用了给典，典出庄子逍遥游：当年尧帝治理好天下的百姓，安定了海内的政局，到姑射山上、汾水北面，去拜见四位得道的神人之后，怅惘地神游世外，忘记了天下。此是借尧帝说唐僖宗，但意思显然是讽刺的，尧帝是治理和国家后去访四位民间高人的，而喜宗则是在朝廷大乱时逃到成都的，这种比，本身就是讽刺了。

汉皇无事暂游汾，底事狐狸啸作群。

首联次句问，为何让黄巢叛军占了长安，狐狸，指叛军，作群，成群作乱，还越来越大。

首联是直抒胸臆的写法，一般表达愤懑情绪时，这么写。

夜指碧天占晋分，晓磨孤剑望秦云。

到颔联，就在首联的基础上开始用写诗人的动作来弥补首联的不足了，说，自己在夜里指着上天的星星，再看地下的的晋地的分野了，为何用晋地的分野（天上的星星，古人认为与地下的位置相当，称分野），因为首句的尧帝游汾，就是在晋地。所以韦庄在困惑中，试着看天象，以占卜地下的祥、祸；

晓磨孤剑望秦云。颔联后分句，暗示自己从夜里一直看到晓，观察了一夜。自己恨不得独自仗剑去长安杀敌。

红旌不卷风长急，画角闲吹日又曛。

颈联以写景来转，我们说过多次，颈联反手写景，需能既承上又启下，如何承的上？因为主题是说洛阳屯了很多官军，但却不作为，所以才有颈联的景写，说空见红旗（军旗）招展，画角闲吹，日又一次落了下山了，但没动静啊，所以自然逗出尾联意了。

止竟有征须有战，洛阳何用久屯军。

止竟，指究竟的意思，有征须有战，作出征战的样子，倒真的去打啊，洛阳何用久屯军。一条到晚在这里屯着是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