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57, 181, 74);">乌鞘岭上</b></p> <p class="ql-block"> 上路不到一小时,天就黑了。可以感觉到道路开始逶迤向上。上下岭车辆一柱柱刺眼的车灯划破夜空,照亮路上的种种标志,照亮路牌上那些远远近近的地名:武威、张掖、酒泉……一个个都在辽远,一个个都曾在史书中频频出现。现在,它们被车灯的光柱唰一下照亮,光柱划过,又在身后隐入了夜色。也因为这车灯不一般的明亮,光柱之外的景物,全部隐入黑暗,不能看见。车灯映照之后,天上的月亮并不可见,朦胧的山影也不可见。这时,又一块被照亮的路牌提示,此时我们已经行驶在乌鞘岭上了。</p><p class="ql-block"> 今天,乌鞘岭在军事上甚至文化上的区隔作用已经消失,但作为一种地理的分野,其意义却仍然存在。</p><p class="ql-block"> 过了乌鞘岭,就是漫长的河西走廊。河西走廊,古代丝绸之路上最辉煌的一段。过了乌鞘岭,所有的河流都成为内流河。也就是说,它们从祁连雪山发源,顺北坡而下,灌溉绿洲,再继续北流的,最后就都消失在沙漠中间了。</p><p class="ql-block"> 说话间,就到了山下的小镇上。这是一个专为过往车辆暂时停歇而兴起的小镇。小镇规模不大,却灯火通明,修车店外,几乎全是饭馆。饭馆都不大,除去清真饭馆,更多的是四川饭馆。饭馆的店招都特别大,都被灯光照得耀眼。多次在西部行走,我已经熟悉这样的小镇,其实也就是夹着公路垒起来的两排房子。在这个一切都在迅速变化的时代,公路每一次加宽一些,速度稍稍提高一点,都会使行驶在路上的车和人行进与停留的节奏发生变化。于是,一些曾经热闹一时的镇子便迅速凋敝,另外一些应和了新的交通节奏的小镇又在仓促间热闹起来,给过往的车辆提供补胎加水一类的简单的技术支持,和不同的饭食。我想,这个从我们车窗外一掠而过的小镇也很快就要衰落了,因为乌稍岭隧道很快就要开通了,那时将不会再有长途驱驰的车辆经过这个地方。一个时代的前行与进步,总是以抛弃一些地方、一些人,忘记一些人、一些地方,作为必须的代价。生活中很多这样的情景,热闹之后即为孤寂。我虽没有经历过那种传说中的繁华,却十分熟悉那种繁华过后的孤寂与困顿,以及那些枯萎的人生。车经过那样的地方,我还是禁不住要多看一眼,多回味一番。那味道在记忆中自然泛起,是灰色的变旧的那些人生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我曾读过一本叫做《新疆游记》的书,作者是北洋政府财政部官员,名叫谢彬,他1916年受民国政府委派前住新疆省和阿尔泰区作财政考察,1917年返回。他的日记记下了他途经陕西河南甘肃的所见所闻。书中写到,当年他从兰州到武威,整整走了八天,朱家井、咸水河铺、青市堡、平番县西关、岔口驿、龙沟堡、大墩、凉州东关,这是谢彬从兰州到武威八个夜晚住宿过的地方。他也是坐车而行,不过是马拉的大车。当时讲究一点的乘客,“车幕车帘还需自备”。试想,这样缓行细看,一路得经过多少村庄人家,得入眼多少尘世间事啊!</p><p class="ql-block"> 今天,当我们去河西,去武威的时候,书中写到的那些小地方应该还蜷缩在枯干山皱里的某一处,这样的夜晚,人们应该都熄灯上炕了。再或者,还有人守在一台电视机前,看着里面播放着不属于自己的都市繁华一一那是高速公路、高速铁路和空中航线连接在一起的另一个中国。由于这些通道的建立,在这个都市和那个都市之间,我们越来越看不到提供着粮食与蔬果的村庄,看不到卑微的农家。我们在另一个中国高速穿行时,看到的是加油站、收费站、超市、免税店。我们夸张着无关生存的痛苦,却忘记了还有别一个中国。谢彬坐大车,从兰州到武威,是八天时间,一百年过去了,我们坐着一辆越野车,只用两三个小时就走完了八天的路程,待乌鞘岭下的隧道贯通后,这段行程还要再缩短一个小时。那时,刚才经过的乌鞘岭下那个小镇就很可能又要冷落消失了。那些补胎的人,那些拿着橡胶水管给超载的卡车滚烫的刹车降温的人,那些开小饭馆的人,又会到哪里去讨他们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我不反对高速公路,更不反对时代进步。我反对的是这种进步的成果只是由一部分人来分享,而另一部分人却要被遗忘。现在,我们读到的这个进步时代的所有文字,几乎都是受益者的欢呼,却很少看到对被快速的时代列车甩在车外的人们的描述。在中国的轨道上,行驶的高铁速度越来越迅疾,但却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顺利地登上这些去往远方的列车。</p><p class="ql-block"> 远处,夜武威的灯光已在前方闪烁。照例自然还得经历一下收费站制造的小小塞车。其实,也就十来辆车。但在那闸口前,大家都要争先恐后。前面的,要保证自己前面的位置。后面的,却想要找到一个缝隙,千方百计挤进来,把自己的位置稍稍提前一点。于是,一辆大货车和一辆小轿车在闸口前把彼此都别住了。这是常见的景象,不只是高速公路闸口。这像是当下社会的一个隐喻,所有设置了有形闸口无形闸口的地方,都会看到这种争先恐后,以及因此造成的失序失德与混乱。</p><p class="ql-block"> 几天后回程,上午过乌鞘岭。</p><p class="ql-block"> 汽车盘旋着上到山口。在下山途中,看到公路护栏有一豁口,我们停了车。倾斜的草坡上有羊群四散。草浅,而且稀疏,缺少水分,少到盖不住裸露的浮土。路肩下,有一条干涸的溪流。有一个人穿着护路人的橙色衣服,拿把锄头在干涸的沟边挖掘什么。应该是一株根茎有药用价值的草本植物。我想近前看看,但没去。有一种不忍的心情。这土地再经不起这样的翻掘了。同样不忍去劝止那个佝偻着身子奋力翻掘的人。</p><p class="ql-block"> 在这片严重退化的高山草甸背后,祁连的雪峰升起来。那是冰川,是千年的积雪,正是从那里下来的融雪水,化成溪流,溪流汇聚成一条最后消失在沙漠中的石羊河。那些融雪水,是眼下这片群山,以及武威绿洲保持生机的源泉。但在全球性的气候变迁中,这些积雪与冰川都在萎缩。</p><p class="ql-block"> 遥望那一脉雪线日渐退缩的雪山,那日渐缩小的固体水库,眼前,却浮现着这些天见到的种种情形。武威人并不因为自然条件的局限而放弃希望,所到之处都是热火朝天的建设场景。他们辛勤劳作,并规划和憧憬着更美好的未来生活。想到某一天,这些冰川与千年积雪或许会消融殆尽一一那将是对人们所有努力与憧憬的严酷否决。想起在民勤,石羊河最后没入沙漠之处,想起那里人们如何艰辛备尝,在绿洲边缘种植梭梭,以对抗沙漠的蚕食。想起曾去住过的农家民居,那些热腾腾的面条,喷香的羊肉,和院子里的瓜架与盛开的芍药。想起沙漠公园一道长廊上绘制的武威八景等种种美好的忆念,又想起眼前的高山草甸也曾经是怎样的百草丰茂,牧歌悠长……我心中却再也升不起一丝一毫的诗意,也再没有举起我一路频频举起的相机。</p><p class="ql-block"> 下了山,我想再回望一眼苍茫的祁连,但急驰的车子却早巳将祁连山甩在身后,终不能见。</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57, 181, 74);">乌鞘岭</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