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八月炎夏正汹汹,翻开水浒找凉风。</p><p class="ql-block"> 智取生辰纲中的一首诗忽然跳入眼帘: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顿时,身上的热加诗中的热,组成一股奇热之浪,把我熏熏然卷到了六十多年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初一的暑假里,我光着背,赤着脚,走在余杭的太炎路上,原先仗着脚底皮厚,可以在碎石上随便走的一双脚,此刻似乎也要失守了。抬头一看,树上叶儿打蔫,马路上行人稀,天空中云无踪,连一向最不怕热的知了也收敛了那个大嗓门,有气无力地吱上一两声。中午太热,趁父亲在午睡,我溜出门去,跑到东苕溪中游了好一会儿。才上岸走了十几米,刚刚被水冲走的那一团火,又抱住了我,无法挣脱。回到家,见到向西的四块灰白色的松木板壁上,几个深棕色的节疤处,正在慢慢地往下滴着几滴淡黄色的“热泪”。木板被曝晒一夏天,才能滴下一滴“热泪”,那么多年来江南的烈日已把它体内的悲伤都榨干了,欲哭而无泪。</p> <p class="ql-block"> 刚进家门,外面忽然传来叫卖声,在炎夏宁静的中午时分,显得那么响亮: “棒冰已到”,“三花老牌棒冰已到!”。我试着摸摸口袋,希望能侥幸挖到一点碎银,哟咳,还真有一点小福气,摸出一个五分硬币来!出门去换得一根冒着凉气的、包装纸上还结着霜的棒冰,找回两分,还有看两本小人书的资本。</p><p class="ql-block"> 当年余杭本地不制冰棍,全靠那个专卖冰棍的壮汉,用自行车驮个大木箱,冒着似火骄阳骑行二十多公里,从杭州批发回来,算是个新潮的解暑品。冰棍包装纸上印着三朵红花,另有一行字“三花牌棒冰”。好多年,也没见其他牌子,在小孩子心里,就认定棒冰就是三花牌,三花牌就是棒冰。</p> <p class="ql-block"> 老底子余杭有一种传统夏令食品,石花。通济街边摆一个小摊子,一只木桶中盛着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冰冰凉的水,水中坐着一只小盆,盆中有几大块几乎透明的,果冻状的东西,有点像凉粉,但口感跟凉粉大不相同。递上两分钱去,她拿个小铜勺舀出一小块石花放入碗中,撒点白糖,又拿出个小玻璃瓶装的薄荷水,拧开盖,盖下面连着一根细长竹丝,用那根竹丝在石花上划上两道后递给我。我端着碗,仰起头,一想不对,还是慢慢儿喝吧。</p><p class="ql-block"> 一口石花进嘴,那叫一个爽,细嫩、柔滑、微甜、冰凉,另带薄荷的丝丝凉意。这么多味觉口感联合起来袭击了我,刹那间我的味觉、触觉、嗅觉的混合体验,充满了口腔,传给了腮帮,窜进了鼻孔,沉淀于下巴,上传至大脑,使得整个人暂时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全力以赴去应对体内的感觉大爆发,有那么几秒钟,我已从火热的人间袅袅升至清凉的仙界。</p><p class="ql-block"> 猛然间,一阵笃笃笃笃的声响把我招回到人间,睁眼一看,她正拿着一个从大毛竹上锯下来的直径有二十来公分的竹节圆盘,边上拴个小珠子,一手上下摇动着,小珠子即在竹节盘的两面轮流击打,发出较为沉闷的、急促的笃笃声。她用这个招牌式的声音招唤着顾客,那笃笃声似乎在说: 如此美味,笃笃笃笃;消暑佳品,笃笃笃笃;此时不来,笃笃笃笃;更待何时,笃笃笃笃……</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傍晚,呱哒呱哒的木拖鞋声,一声两声,四声五声地从太炎路上传来,从澄清巷里传来,街巷逐渐恢复了生气。此时太阳虽已下山,但黑色的瓦片正在将白天被高高在上的太阳强加的热量,仗着自己也有那么一点小小的高度优势,无私地将温暖转移撒布到比瓦片更矮的人们身上,以示关怀。但人们受不了那个犹如蒸笼般的关怀,纷纷逃出屋子。</p><p class="ql-block"> 家家忙着在门口空地上搬出桌子来,搭起板子来,端出晚饭来,摆起了露天宴。夏天人都无食欲,晚饭多数是大米粥,干渴的身体总想再多补些水,那就再来个霉干菜蕃茄汤,如果条件好点,还可以在汤中打入蛋花。前后左右总有好几家邻居的露天宴同时开摆,所以夏天的晚饭很有点特殊的情调,既能和邻居边吃边聊,也可以走几步过去参观一下邻居的饭食。当年的饭食虽然家家都差不太多,但在一片祥和中也吃出了别样的滋味来,令我十分怀念。</p> <p class="ql-block"> 晚饭毕,饭场转变为乘凉闲聊场,其气氛更比饭场多几分活跃,多几分趣味,使人向往。此时,蚊子大军已经开始上夜班了,所以,每个竹榻边,篾席旁,门板头,竹椅前,纷纷冒出蚊香的缕缕白烟。当年的蚊香是从杂货店买来的、肥胖如香肠的白纸卷内灌入普通锯末。也有人自己割来艾蒿,晒干后扎成把来点燃,这种蚊香的烟有股清香。多处街头巷尾,苕溪岸边的几块小空地,或是自家门口,在氤氲的烟雾中,开始了夏夜好几个小时的“晚间节目”。</p><p class="ql-block"> 在路灯照不到的暗处,只见蚊香之火忽明忽暗;而在路灯之下,又可见到成团的小飞虫聚在灯泡下,形成一个倒圆锥体并且作着飞旋运动,永不知疲倦。而路灯下的象棋桌旁之人,丝毫不受盘旋于头顶上几百架小飞机的骚扰。啪啪的棋子敲击声,大嗓门的喊“将”声,似乎在宣布: 飞虫无奈我自醉;大蒲扇的啪啪之声一起一落;桑皮折扇开合之间的刷刷之声时隐时现;东一声,西一声的闲聊声调门忽高忽低;而讲故事者的周围总会聚上几个人,讲至精彩处,人丛中发出惊叹声又会吸引来未参与者的目光临时转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有人渴了,从家中拎出一只小口周围穿了绳的、深咖啡釉色小陶罐,那是下午就烧好了的泡着六月霜(一种中药,余杭人拿它来泡凉茶)的一罐“清凉饮料”。家境较好的人家,则端出一盆冰凉井水来,盆中半浮着一只犹如飘浮在海上的地球仪般的西瓜。此时任我再怎么克制,眼光还是会不争气地往“地球仪”上扫过,似乎想到这个广阔的地球上去寻觅寻觅,哪里也有属于我的一份清凉。</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夜已深,声渐悄,换成呼噜声声飘。有人担心深夜降露水使人得病,纷纷撤去临时铺,回屋上眠床。此时屋内温度已降低不少,不过猛然进屋,仍有一股早已埋伏着的热气轰轰然将我包围。但是屋外仍有少数勇敢者光着上身在酣睡,睡得气势如雷撼山岳,睡到东方发白星河沉。</p> <p class="ql-block"> 我从梦境回来,合上书本。 </p><p class="ql-block"> 水浒无心观。夕阳落前川。童年回首望,冉冉升云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图片来自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