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条大道,飘逸的绸带一样,随着起伏的山坡,一头通往侯爷的封邑,一头通往南宫家的凤翔堡。</p><p class="ql-block"> 从大道伸出一条进入山谷的小道,由光洁滑溜的卵石天然构成,两边是潺潺的溪水,隔着溪水则是重重的山岭。</p><p class="ql-block"> 小道进入山谷三里许,两边的溪水就如双臂一样张开来,团团地合抱住一片被称作鸠洲的林地。林地距小道不远处有一座小院,院内有几间茅屋,院外有几角粮田和菜畦,在这幽僻的山谷里散发出一丝人间的烟火气。</p><p class="ql-block"> 小院是林虞官的家。几年前的一个夏季,老林在深山老林里巡视,被突发的山洪卷走,撞在嶙峋的山石上,丢了性命,他的妻子也因之而气急身亡了。家中只剩下两个女儿和一个仆人。大女儿乳名欢欢,今年二八;小女儿乳名喜喜,总角伊始:姐妹俩相差整整七岁。仆人山伯,已届半百。主仆三人少的少,老的老,相依为命地过着日子。</p> <p class="ql-block"> 近来,喜喜总是拖鼻涕,山伯说这是患了鼻渊之疾,就从林子里挖来几味草药,要给喜喜治一治,但还缺少一味最要紧的望春花蕾,他打算爬树上去摘。欢欢说:“您这么大年纪,腿脚不灵便了,哪能跟猴似地窜上落下的呢?我去吧!”这山谷里多的是树,但望春花树只有一棵,就在那个小道与大道交叉的谷口,当天,欢欢就背着药篓去那里摘花蕾了。</p><p class="ql-block"> 初春时节,山谷里还弥漫着薄薄的寒气,但冬日里几近干涸的溪水又悄悄地徜徉起来了。欢欢走着卵石小道来到谷口,直奔那棵望春花树去。那树有两丈多高,繁密的枝杈上尚未吐叶,尽是紫色的花朵和花蕾。她手脚并用,三下两下地就攀到了高处,那些枝杈就晃动起来,花瓣如雨点般地纷纷飘落下去。她灵巧地把摘到的花蕾都放入了背上的药篓里,不一刻就有半篓多了。正要下树,却听见大道通往封邑的方向传来了“哒哒哒”的马蹄声,放眼望去,只见一位白衣少年正骑着一匹白马疾驰而来。她心中一惊,早就听山伯说过,在这山林里,俊俏的姑娘出门,最要不得的就是遇上轻薄的公子。这么想着,她本能地往后退缩了一下,谁知一脚踩空,身子就掉下去了,幸得半空被枝杈拦了一下,才摔得不重。她第一时间就是放下背上的药篓,一看,花蕾都在,于是,就拎着药篓想往林子里躲,但一移步,才感到左脚踝崴着了,一动弹就生生地疼。</p><p class="ql-block"> 那白衣少年骑在马背上,先是远远地看见有紫色的花雨从枝头上不住地摇落,紧接着又看见一位身穿紫色衣裙的姑娘从花雨间飘飞而下,犹如仙女下凡一样。他不觉心襟荡漾,放马直到花树之前。那马猛地停住了,昂起首来,发出一声长嘶。少年鹰起鹞落,从马上一纵而下,躬身作揖道:“姑娘可好?”</p><p class="ql-block"> 欢欢见对方落落大方,彬彬有礼,又长得玉树临风,眉清目秀,原有的戒备心理就消除了大半。她低下头,羞涩地一笑,答道:“无碍,只是脚踝崴了一下。”</p><p class="ql-block"> 她是个藏在深山人未识的美人,鬓发乌黑,肌肤雪白,蛾眉杏眼,口辅玲珑,腮上泛着两朵润泽的红晕,那一笑,半是妩媚,半是清纯。少年看得呆了,良久才缓过神来,说:“姑娘家住何处?既是脚踝崴了,就让我用白马送姑娘回家吧!”</p><p class="ql-block"> 欢欢连忙推辞道:“不用了,我家就在这幽谷中的鸠洲,自个儿慢慢挪着,不一刻也就到了,岂可劳烦大驾!”</p><p class="ql-block"> 少年立刻说:“鸠洲?那一定是林虞官的家人了,也是为侯爷做事的,就不必见外了。在下是凤翔堡的南宫草,不知姑娘该如何称呼?”</p><p class="ql-block"> 欢欢早就听说凤翔堡南宫家的当家人南宫草是个十七八岁的英俊少年,文武双全,且尚未婚娶,据说,周边几百里,凡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都想嫁给他,却没有一个令他中意的,没想到,今日与之邂逅上了,当下一颗心就“扑通扑通”地剧跳起来。她弯腰鞠了一躬,轻声道:“我是林家的大闺女欢欢,山野小女子见过大公子了!”</p><p class="ql-block"> 南宫草说:“先祖在世时,我们两家也常有来往,论辈分,我和你应以兄妹相称。欢欢妹妹就不要客气了,快上马吧!”</p><p class="ql-block"> 欢欢见南宫草一片真诚,又感到脚踝上疼得厉害,确实难以徒步,就点了下头,但又为难地说:“就此一匹白马,我若骑了,公子怎么办?”</p><p class="ql-block"> 南宫草笑了,说:“妹妹放心,南宫也是懂礼数之人。来,妹妹坐马上,哥哥在马下而行。”</p><p class="ql-block"> 于是,欢欢就蜷起左腿,踮着右脚,扶住鞍座,想翻上马背,却怎么也使不出劲来。南宫草伸出手去,想扶她一下、托她一把。欢欢见状,连声说:“我自己能行,能行!”情急之下,她竟搂住马脖,像爬树一样,顺着马腿攀了上去。待其坐稳,南宫草就把药篓递给了她,自己则执缰牵马,踏上了那条小道。</p> <p class="ql-block"> 马蹄踩着卵石,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与溪水时急时缓的潺潺声应和着,像动听的音乐一样。他们一个在马上,一个在马下,一路行去,有一句没一句地找着话说。欢欢说了摘望春花蕾的起因,却不好意思说出从树上摔落的原委。南宫草说自己是去封邑见了侯爷回来,朝廷下令侯爷出师征伐鬼方国,侯爷就让凤翔堡的壮丁随同出征,所以,几天后自己就要去打仗了。欢欢问此番出征须多长时间,南宫草说少则二三年,多则七八年,欢欢听了,不知为什么,心里怏怏的。</p><p class="ql-block"> 说着说着,他们就到了鸠洲。这鸠洲,四围都是溪滩,中间除了小院、粮田和菜畦,大片的都是葱茏的树林。溪滩上,树林里,形形色色的鸟儿成群地飞来飞去,那“叽叽喳喳”“啁啁啾啾”的鸣叫声不绝于耳,好像天下的鸣禽都汇集到这里来了。南宫草牵着白马来到小院门口,他想扶欢欢下马,却又怕欢欢误解,就犹豫着不敢动弹。欢欢艰难地翻下鞍座,左脚刚落地,就“哎呀”地叫了一声,身子一歪,正倒在南宫草的怀里。南宫草下意识地抱住了她,欢欢腮上的两片红晕,顿时就飞满了整个脸颊。两个人都不说话,静立在铺天盖地的鸟鸣声中。不知过了多久,小院的柴门“咿呀”一声开了,他们慌忙分了开来。但见一个小女孩拖着两股清水鼻涕站在面前,一双滴溜溜的乌眼珠子好奇地盯着他们看。</p><p class="ql-block"> “姐,这人是谁呀?”小女孩不解地问。</p><p class="ql-block"> “喜喜,这是凤翔堡南宫家的大公子。姐去摘花蕾,崴了脚,是大公子用他的白马把姐送回来的。你快替姐谢谢大公子呀!”欢欢用手理着有些零乱的头发,脸上火辣辣地烫着。</p><p class="ql-block"> 喜喜听了,却不答谢南宫草,而是转身去看那匹白马。这时,从小院内又走出一个鬓发花白的老者来,他不住地向南宫草鞠躬道:“多谢大公子了!多谢大公子了!”</p><p class="ql-block"> 欢欢对南宫草说:“这是我家山伯!”</p><p class="ql-block"> 南宫草说:“老人家,欢欢妹妹的脚踝须找些草药敷一下呢!”</p><p class="ql-block"> 山伯应道:“那是,那是!”</p><p class="ql-block"> 欢欢正要请南宫草进院子,喜喜却嚷起来了,说:“大公子,我也要骑大白马!”</p><p class="ql-block"> 山伯说:“二小姐,大公子的白马哪是能随便骑的?回头老奴给你当马骑!”</p><p class="ql-block"> 喜喜就把嘴噘起来,说:“姐骑了,我也要骑嘛!”</p><p class="ql-block"> 欢欢尴尬地对南宫草说:“不好意思,这妹妹让我给惯坏了,大公子可别见怪哦!”</p><p class="ql-block"> “无妨,无妨!”南宫草笑着回答,又转身对喜喜说,“小妹妹,来,哥哥带你去遛马!”</p><p class="ql-block"> “真的?”喜喜惊喜得张大了嘴巴,那两股清水鼻涕就淌到舌尖上去了。</p><p class="ql-block"> 南宫草拉住喜喜,轻轻一抱,稳稳当当地把她放到了马背上,然后又轻轻一跃,自己也跨上了马背,正坐在喜喜身后。他两腿一夹,那马就撒开四蹄,奔跑起来。穿过一片田地,绕过一片树林,白马就下了溪滩,马蹄踩着溪水,溅起了碎银似的水花,有水鸟被惊动了,“扑棱棱”地拍着翅膀飞起来。喜喜不停地挥着小手大呼小叫着,开心极了,有好几次差点从马上摔下来,幸亏有南宫草把她搂住了。白马绕着鸠洲遛了一圈,才离开溪滩,回到小院前。南宫草又轻轻地把喜喜从马上抱下来,喜喜意犹未尽,拉着南宫草的胳膊,说还想遛一圈。</p><p class="ql-block"> “去,把鼻涕擦干净!”欢欢用手指点着喜喜的鼻尖小声呵斥着,转身对南宫草说,“大公子,请进院内歇会儿吧!”</p><p class="ql-block"> “今儿还有安排凤翔堡的壮丁随侯爷出征的事呢,公务在身,我就不逗留了。你我有缘,自有再见之时!”南宫草一边说,一边深情脉脉地看着欢欢。</p><p class="ql-block"> “那就不耽搁大公子了。山伯,您替我送大公子一程吧!”欢欢也深情脉脉地看着南宫草。</p> <p class="ql-block"> 南宫草上了马,山伯牵着马缰绳送行。走出几十步后,南宫草回首看去,见欢欢和喜喜姐妹俩还都站在小院门口目送自己呢,他就向她们挥了挥手。又走了几十步,南宫草让白马拐进一片树林,见地上有几个粗大的树桩,他就跳下马来,对山伯说:“老人家,我们在这里歇一会,聊几句吧!”</p><p class="ql-block"> 山伯把马缰绳扣在树上,说:“大公子请坐,老奴就站着听大公子吩咐!”</p><p class="ql-block"> 南宫草在一个树桩上坐下,然后问道:“不知欢欢妹妹青春几何?”</p><p class="ql-block"> 山伯垂手而立,回答说:“二八芳龄。”</p><p class="ql-block"> 南宫草又问:“不知可曾许配了人家?”</p><p class="ql-block"> 山伯“哎”地叹了一声,说:“未曾。”</p><p class="ql-block"> 南宫草问:“老人家何故叹息?”</p><p class="ql-block"> 山伯摇着头说:“大小姐到了该婚嫁的年龄了,可是,她总是说,妹妹尚小,父母不在,做姐姐的岂可弃之而去,她非得等妹妹有了归宿才愿意考虑自身的事呢!哎,老奴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啊!”</p><p class="ql-block"> 南宫草感慨地说:“父母不在,长兄为父,长女为母!也真是难为欢欢妹妹了!”</p><p class="ql-block"> 山伯又说:“哎,只怕是等二小姐成人及笄了,有幸找得个好人家,大小姐却人老珠黄,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啰!”</p><p class="ql-block"> 山伯说着,竟流出两滴眼泪来。</p><p class="ql-block"> 南宫草站起来,紧紧握住山伯的一只手,说:“老人家不必担心!我倒是有个主意,欢欢妹妹若不嫌弃,我愿娶其为妻。恰好我要随侯爷出征,赶不上婚娶了,此去恐怕少不了三年五载的光景,到时候,喜喜妹妹定然已落实了前程,欢欢妹妹也就无后顾之忧了。我明日即可先下聘订婚,待班师之后,再接她过门也不迟!只是不知欢欢妹妹意下如何!”</p><p class="ql-block"> 山伯喜出望外地说:“如此甚好,甚好!我看大小姐的目光神情,分明已钟意于大公子了,断无拒绝之理!我现在就向大小姐禀告去,请大公子稍候!”</p><p class="ql-block"> 山伯急匆匆地回到小院中,见欢欢正坐在一棵老梧桐树下为喜喜梳理发结,马上就说:“你们可听到外面有干鹊子在叫喜了么?老奴恭喜大小姐啦!”</p><p class="ql-block"> “哪来的喜事呀?”喜喜晃着头上扎起的两个丫角嚷道,“难道又有大白马来了?”</p><p class="ql-block"> “不懂事的小丫头,就知道骑大白马!”欢欢弯起一根手指在喜喜的鼻梁上刮了一下。</p><p class="ql-block"> 山伯一五一十地把南宫草的话复述了一遍,最后问道:“大小姐意下如何?”</p><p class="ql-block"> 欢欢听了,又是羞涩,又是高兴,却故作平静地说:“您是我们林家的老人了,一切都由您作主!”</p><p class="ql-block"> 山伯听了,转身就去树林里向南宫草通报,跑得不亦乐乎的。回来后,他检查了欢欢的脚伤,给敷了药膏,又抓了把望春花蕾,给喜喜调制治鼻渊的药汤,一边忙碌,一边不时地念叨:“大小姐有了好姻缘啦!”</p> <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早饭吃一半,就听见远处人喊马嘶的,好不热闹。喜喜丢下饭碗就跑出院子去看,山伯扶着欢欢也跟了出去。声音是从谷口方向传过来的,影影约约地看见小道上有一行队伍正迤逦而来,走在前面的是数骑人马,其中一匹白马上骑着的白衣少年正是南宫草,后面是两辆大车,各由两匹马拉着,车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奁。小道狭窄,大车一边的轮子行在小道上,另一边的轮子就只能浸在道旁的溪水中了,车子倾斜着,颠簸着,驾车的人就不住地惊呼着,拉车的马也不住地嘶鸣着。</p><p class="ql-block"> “大公子下聘礼来了,大小姐不宜露面哦!”山伯提醒说。欢欢脸一红,就踮着左脚回小院,躲进屋子去了。</p><p class="ql-block"> 不一刻,那些车马就到了跟前,上了鸠洲。南宫草一马当先,神采奕奕地直奔小院而来。山伯恭恭敬敬地迎了上去,喜喜则一蹦一跳地紧随其后。</p><p class="ql-block"> 南宫草翻身下马,拱手道:“凤翔堡南宫草前来下聘!”</p><p class="ql-block"> 山伯躬身道:“老奴给大姑爷请安了!”</p><p class="ql-block"> 喜喜拖着鼻涕说:“真好玩,大公子变成大姑爷了!”</p><p class="ql-block"> 南宫草俯身道:“喜喜妹妹,你该叫我姐夫了吧?”</p><p class="ql-block"> 山伯把院门打开,南宫草就吩咐手下的人把两辆大车上的箱奁一一卸了下来,再搬进院子里。搬运完毕,山伯就忙着招待客人。喜喜一转身,进了屋子,一会儿,就捧出个托盘来,托盘里放了两只陶碗,一大一小,都倒满了粟米酒。她先把大陶碗端起来,递给南宫草,说:“这碗酒是我姐斟给姐夫的,我姐说,她的心意都在这酒里了。姐夫,我姐是什么心意啊?”</p><p class="ql-block"> “这是你姐和我的秘密!”南宫草对喜喜眨了眨眼睛,然后双手端碗,仰起脖子,把酒一饮而尽,又一甩手,用力把碗砸了,对着屋里大声说,“林家的妹妹听着,这辈子,我南宫草只娶望春花树上飘下来的仙女!倘若变心,有如此碗!”</p><p class="ql-block"> “大公子也听着!”从屋子里传出了欢欢的声音,“林家的姑娘会在望春花树上等着你出征归来!”</p><p class="ql-block"> 喜喜又端起小陶碗来,说:“姐夫,这碗酒,是我瞒着姐斟的,也装着我的心意呢!”</p><p class="ql-block"> 南宫草笑着问:“你是什么心意呀?”</p><p class="ql-block"> 喜喜说:“盼你早早回来带我遛大白马呗!”</p><p class="ql-block"> 南宫草把这小陶碗的酒也接过去喝了。</p><p class="ql-block"> 下完聘礼,南宫草就告辞了。队伍刚下溪滩,欢欢就走了出来,泪汪汪地看着那些车马渐渐远去,直至看不见踪影。</p> <p class="ql-block"> 接下来的日子,山伯继续为欢欢治疗脚伤和为喜喜治疗鼻渊,两件事都急不得,须慢慢地磨。欢欢不能去为庄稼施肥,不能去为菜蔬浇水,更不能去林子里砍柴,心里着急。山伯说:“大小姐莫要操心,这些活老奴还干得动!”欢欢就只能坐着给自己做嫁衣了。她先行裁剪,再行缝纫,然后就是绣花,等左脚踝的伤痊愈了,一身鲜艳亮丽的嫁衣也恰好完工了。那天,春光明媚,院里院外都是草长莺飞、姹紫嫣红的,欢欢坐在窗前,对着一面青铜的明镜试穿嫁衣。明镜里,那身嫁衣把她的身材衬托得更加凹凸有致了,她头上绾着高高的发髻,插了一枝银簪子,两耳垂着金耳环,嫩白如脂的颈项下是一枚碧绿的翡翠胸饰,那明镜中映出的脸蛋,一顾一盼,一颦一笑,都格外动人。</p><p class="ql-block"> “哇,我姐真漂亮啊!真像是下凡的仙女呢!”喜喜羡慕地看着欢欢穿的嫁衣。</p><p class="ql-block"> “只要你不拖鼻涕了,再过几年,你比姐还要漂亮呢!”欢欢亲昵地搂住了喜喜纤细的小腰。</p><p class="ql-block"> “那我也能嫁一个骑大白马的大公子吗?”喜喜仰起那张稚气的脸问。</p><p class="ql-block"> 欢欢“嗯”了一声,忽然不说话了。</p><p class="ql-block"> “咦?姐,你怎么掉眼泪啦?”喜喜又问。</p><p class="ql-block"> “好妹妹,你懂不懂?骑着大白马在战场上杀敌,有多危险啊!”欢欢回答。</p><p class="ql-block"> 喜喜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对欢欢的话,好像懂了,又好像不懂。</p><p class="ql-block"> 林虞官去世后,侯爷府一直没有派新的虞官来,巡视山林的事务暂时由山伯顶着,因此,他经常要去封邑报务。从这时开始,山伯每次去封邑,都会想着法子打听战场上的消息。有时遇到封邑或凤翔堡的壮丁回来运军粮,他就请其中的熟人喝酒,借机探问南宫草的情况,他们总是说:“大公子好着呢,等着回家娶望春花树上飘下来的仙女呢!”山伯回家后,就把这话告诉给欢欢,欢欢听了,就会含着眼泪露出笑容来。</p> <p class="ql-block"> 第二年的初春,喜喜的鼻渊还未治愈,欢欢就又背着药篓去摘望春花蕾了。喜喜闷得慌,非跟着一起去不可。姐妹俩沿着卵石铺成的小道走到谷口,见那棵大树上又尽是紫色的花朵和花蕾了。欢欢爬上树,枝杈晃动起来,紫色的花瓣就又如雨点般地纷纷飘落下去。她摘了半篓花蕾,却不下树,而是呆呆地向着大道通往封邑的方向张望。</p><p class="ql-block"> “姐,那边什么也没有啊!你傻傻地看什么呢?”喜喜在树下等得不耐烦了,就嚷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欢欢不回答,过了好长时间,忽然就从一丈多的高处跳了下来。这一次,她有意识地攀着一根枝杈,没有受伤。</p><p class="ql-block"> “哇!真好玩!”喜喜拍着小手叫起来,于是,她也要上树去跳着玩。</p><p class="ql-block"> 欢欢拗不过妹妹,就让她爬到距地面最近的一根枝杈上,然后喜喜就张开双臂往下一跃,落地时,竟稳稳当当的。</p><p class="ql-block"> “喜喜,你吓死我了!”欢欢颤抖着说。</p><p class="ql-block"> “姐,你忘了我是属猴的了吗?”喜喜调皮地扮了个猴脸。</p><p class="ql-block"> 接下来的两年,依然如此。到第五年的初春,喜喜的鼻渊终于完全好利索了,但欢欢还是要到谷口去,喜喜有点懵,不知所以然地跟在后边。到了那棵大树下,喜喜忽然转着乌眼珠子说:“姐,我明白了,你是在盼姐夫回来吧?”</p><p class="ql-block"> 欢欢回头打量了一下喜喜,发觉不经意间妹妹的个头已高出了一截,小胸脯悄悄地挺了起来,眼波似明净的溪水一样动人了,两腮上也飞起了两朵润泽的红晕。欢欢就抱住喜喜,说:“妹妹长大了!”</p><p class="ql-block"> 喜喜有点羞涩地说:“姐,不知怎么的?我也想姐夫了!”</p><p class="ql-block"> 欢欢怔了一下,没有言语,她默默地爬到了树上,向远处久久地张望着,接着,就攀着枝杈从纷飞的花雨中跳了下来。然后,喜喜也爬到了树上,像姐姐一样向远处张望着,再一样攀着枝杈从纷飞的花雨中跳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这一年,喜喜十三岁,到了该为她说亲的年龄。</p><p class="ql-block"> 山伯在封邑和凤翔堡都有好多熟人,几个常做媒人的婆婆妈妈他都认识。他和欢欢商量后就带着喜喜分别到那两地去逛了集市,说是为了散散心,买些吃的和用的物品,实际上是为了让那些婆婆妈妈看一眼喜喜的长相。婆婆妈妈们说:“凭着林家二小姐的花容月貌,加上有南宫家那样体面的亲戚,不愁找不到好人家哦!”于是,就不断有媒人上门来说亲了,几乎把周围十乡八村大户人家尚未订亲的少年都介绍遍了,其中有许多人家欢欢和山伯听了都挺满意的,可是喜喜却一概捂着耳朵说:“我不要、不要!都不要!”渐渐地,就没有上门的人了。</p><p class="ql-block"> 到喜喜十五岁的秋日,前线传来消息,说是侯爷的部队打了大胜仗,估摸着到冬去春来,就能班师凯旋了。林家主仆三人都抑止不住内心的高兴,可是,山伯和欢欢却又忧心忡忡的,眼看着大公子就要回来了,喜喜的亲事还八字没有一撇呢!</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乘着喜喜不在身边,山伯就对欢欢说:“大小姐,老奴斗胆说句话,二小姐成天姐夫长、姐夫短的,难不成她的情意也在大姑爷身上了?”</p><p class="ql-block"> 山伯说的正是欢欢憋着的心事,不料,窗户纸一下子被捅破了,她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过了好大一会,才说:“我宁可委屈了自己,也决不委屈了妹妹,到时候,我自有主意呢!”</p><p class="ql-block"> 山伯叹道:“哎!这……这……怎么是好?”</p> <p class="ql-block"> 山中的秋日,枝头挂满了耀眼的山果,但也到处飘零着枯黄的落叶,说不清到底是丰硕呢还是萧瑟!那天,欢欢拎着木桶下溪滩去打水。溪水清澈见底,水底的卵石历历可数,一团白云飞至头顶,在水面上落下了一片云影,欢欢在云影中照见了自己清晰的面影。她蓦地发现,自己两鬓的青丝中已躲藏着几根白发,眼角已出现了几道不易察觉的皱纹,腮上的红晕则已淡薄了。“哎!一晃眼,六年半过去了,我已经是个老姑娘啰!”她自言自语地说着,两滴清泪掉落到了溪水中。她把木桶放入水中晃悠着,水中的面影顿时就破碎了,模糊了。</p><p class="ql-block"> 欢欢拎水回到小院中时,见山伯佝偻着腰在劈柴,劈几下,就停下来“呼哧呼哧”地喘气。欢欢放下水桶,说:“山伯,您快歇着,这活让我来干!”</p><p class="ql-block"> 山伯用手背擦着额头上的汗,说:“哎!老了,不中用了!”</p><p class="ql-block"> 欢欢把山伯拉到一边,让他在一条板凳上坐着,自己拿过斧子劈柴。劈了几下,她说:“山伯,我想冒昧问您个事。”</p><p class="ql-block"> 山伯说:“大小姐有话尽管问,老奴听着,有问必答。”</p><p class="ql-block"> 欢欢说:“昨天,我听小周庄来买山货的人说,他们那里有个水仙婶,和您特别亲,她还有个儿子,二十大几了,叫山娃的,管您叫爹呢!有这回子事吗?”</p><p class="ql-block"> 山伯的脸立时就红了,他忸怩了一阵,说:“那是老奴见不得人的丑事,大小姐既然问了,老奴不敢隐瞒啊!”</p><p class="ql-block"> 小院里,秋风吹动着那棵苍老的梧桐树,梧桐子不住地掉落到地上,山伯就在那“哔哔啵啵”的落子声中,讲述了自己半生的往事:山伯的老家在小周庄,那里也是山区,距鸠洲约有一百里。他年轻时家里穷,娶不上媳妇,和邻家一个叫水仙的美丽姑娘情投意合的,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上人被哥哥和嫂子逼着嫁给了一个有钱的商贾。后来,瘟疫来了,山伯的父母双双罹难,他卖身以葬父母,成了林虞官家的仆人。林虞官见他忠诚可靠,几次要为他说亲,但他心中只有水仙,都推辞了。几年过去,水仙容貌衰退,商贾有了新欢,就把水仙赶回了娘家。可是,哥哥和嫂子也不接纳水仙,她只能住在一间破屋里,靠着给人做针线活度日。山伯经常找机会悄悄地去看她,把林虞官给的零花钱全用来接济她了。再后来,水仙就有了山伯的儿子山娃。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事,山伯一直瞒着主人,眼见得水仙和山娃母子度日维艰,还被人指指点点地议论着,就想把他们接到鸠洲来一起过日子,但这是丑事,他怎么也不好意思向林家开口啊!不料,现在被欢欢知道了!</p><p class="ql-block"> 山伯一边说,一边羞得搔头摸耳的。欢欢就抹着眼泪说:“是我们林家对不起您!看您,成天为我们林家操劳,却把自己的事误下了!”</p> <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一大早,欢欢说有件要紧的事须办一下,就出门了,过了两天才回来。回来时,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半老的妇女,挽着个包袱;还有个壮实的小伙子,挑着副担子。</p><p class="ql-block"> 他们一进院子,喜喜就嚷道:“姐,你上哪去了呀?急死人了!”</p><p class="ql-block"> 欢欢眉飞色舞地说:“我们鸠洲要办喜事了!”</p><p class="ql-block"> 喜喜高兴地说:“什么喜事呀?是大公子回来了吗?”</p><p class="ql-block"> 欢欢摇摇头,说:“你呀,就知道自己的事!”</p><p class="ql-block"> 喜喜嘟囔道:“大公子回来,那是你的事,哪是我的事呀?”</p><p class="ql-block"> 欢欢指着那妇女和小伙子说:“这是你水仙婶,是山伯的老伴;这是你山娃哥,是山伯的儿子。我把他们接到鸠洲来过,山伯和家人团圆了,这不是喜事吗?”</p><p class="ql-block"> 喜喜嘀咕道:“还有这种事?怎么不早告诉我?”</p><p class="ql-block"> 这时,山伯从屋里出来了,一眼就看到了水仙婶和山娃,立时拉着他们一起向欢欢跪下,他老泪纵横地说:“这怎么是好?怎么是好?大小姐真是老奴一家三口的大恩人啊!”</p><p class="ql-block"> 欢欢把三人一一扶了起来,说:“从现在开始,我们家不再分主人和仆人的了,山伯,您也千万不要自称老奴了!我们大家一起过,就是一家人!今晚贴饼子,蘸肉酱,喝喜酒!”</p><p class="ql-block"> 天色渐晚,一弯秋月从天边升起来,院子里虫声唧唧,老梧桐树上挂了两盏灯笼,红光熠熠,有一种说不出的温馨感。</p><p class="ql-block"> 水仙婶和山娃的到来,使鸠洲变了个样。水仙婶把屋里屋外都拾掇得干干净净的,欢欢和喜喜的衣被也全由她抢着洗了,她做的饭菜还特别可口。山娃憨厚,凡是重活都揽着干,欢欢不过意,明里暗里地为他搭着把手,喜喜则乐得图个轻松快活,成天疯玩。山伯把精力大多花在巡视山林上面了,有时,他跑得累了,腰酸背疼的,水仙婶就让他趴着,为他捶背和捏腰。山伯爬起来后,就又转身为水仙婶擦汗。</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欢欢忍不住问山伯:“您和婶子你敬我爱的,真让人羡慕呢!山伯,您那时候是怎么爱上婶子的呢?”</p><p class="ql-block"> 山伯回答说:“一开始就是觉得她漂亮,讨人喜,后来才觉得她人好,谈得来,到这一步,哪怕她变成个丑八怪,也一心向着她了!”</p><p class="ql-block"> 欢欢点头道:“您说的这道理深着呢!”</p><p class="ql-block"> 山伯又说:“男人没有不图女人漂亮的,但只图女人漂亮的男人是靠不住的,你婶子一开始嫁的那个商贾就靠不住啊!”</p><p class="ql-block"> 欢欢又点头道:“您的话,欢欢记住了!有机会,我也得给妹妹说说!”</p> <p class="ql-block"> 秋尽冬来,鸠洲又是一番景象。树上的叶子大多落尽了,鸟儿们不再成天鸣叫着飞来飞去的,而是栖息在枝杈上的窝巢里;滩上的溪水浅了,不再潺潺地流动,有些地方还结了薄薄的冰,像透明的水晶似的;地里的庄稼和菜蔬早已收获归仓,裸露的油泥面朝蓝天,像在盼着下一场雪,好盖上一条洁白暖和的被子。冬天最大的特点是安宁静谧,让忙碌了一年的人们休养生息。</p><p class="ql-block"> 山娃天生闲不住,乘着田里无事,就独自钻入深山老林里去采山货。他一连去了三天,头一天打到些野鸡和野兔,第二天挖到些鸡爪参和金刚刺,第三天,他又去了,转来转去地就转进了一座老大的柞树林,他低着头寻找,却什么也没发现,正想退出去,一抬头,见那些枯死的树干上都粘着一种茸毛细长的蘑菇。他不知这种蘑菇有没有毒,能不能熬汤喝,心想反正空着手,先把它们摘回去,等给爹看了再说吧。结果就摘了一大篓,足足有二十来斤重。回到鸠洲,山伯一看,两眼就放光了,他说这是猴菇,稀贵稀贵的,平日里几乎看不见,冬日里就更少有了,是只有朝廷里才能享用的膳材,管山林的人不能私吞,按规矩必须上贡给封邑的侯爷府,再由侯爷府用快马送京城去,上贡的人能得到重赏呢!</p><p class="ql-block"> 山娃乐滋滋的,第二天就背着装了猴菇的篓子要到封邑去。欢欢说,她也打算去买些年货。于是,两人就结伴而行了。到了侯爷府,找到了府里管事的,欢欢自荐说是林虞官的女儿,山娃自荐说是山伯的儿子。听完他们说明来意,管事的就笑眯眯地收下了猴菇,然后把他们带到一间大马厩里,这里拴着十多匹高头大马,马厩外还拴着一头小毛驴。管事的说:“你们贡了猴菇,没有私吞,该赏!这些马,随便挑一匹,带回家吧!”</p><p class="ql-block"> 山娃惊得张大了嘴,问欢欢:“大小姐,我们挑哪一匹啊?”</p><p class="ql-block"> 欢欢说:“山娃哥,猴菇是你摘的,你做主吧!”</p><p class="ql-block"> 山娃就说:“我要外面那头小毛驴就行了!”</p><p class="ql-block"> 管事的拍拍山娃的肩膀说:“你小子好样的,不贪心!林虞官去世后,还没找到合适的接班人呢!等侯爷出征回来,我一定举荐你当虞官!”</p><p class="ql-block"> 欢欢和山娃牵着毛驴出了侯爷府,然后一起去集市上买了年货。山娃把年货都放进篓子里,背着,又让欢欢坐到驴背上,自己在后面拿着根树枝赶驴。</p><p class="ql-block"> 走了几步,欢欢回头问:“山娃哥,你怎么不把篓子放驴背上来呀?”</p><p class="ql-block"> 山娃说:“小毛驴也累!”</p><p class="ql-block"> 欢欢接着问:“那你怎么不挑一匹力大劲足的马呀?”</p><p class="ql-block"> 山娃说:“我在小周庄做佣工,多年也攒不到买一头毛驴的钱,现在钻了回柞树林,就得一头毛驴了,还不知足吗?”</p><p class="ql-block"> 欢欢称赞道:“想不到我的山娃哥这么善良、这么本分呢!”</p><p class="ql-block"> 山娃的话不多,都是欢欢问一句,他答一句,但他走着、走着,就唱起山歌来了。那歌声时而雄浑,时而温婉,时而高亢,时而深沉,随着阵阵的山风,在起伏的坡岭上缭绕着。欢欢彷佛觉得,这就是绵延不绝的大山、密林和溪流发出的声音,是自己生来就听惯了的声音,伴着这样的声音,她有一种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安然感。</p><p class="ql-block"> “山娃哥,你唱的是情歌吧?你有相好的吗?”欢欢忍不住问。</p><p class="ql-block"> “我……我……一个穷人家的私生子,哪来相好的啊?”山娃坑着头,红着脸,不敢看欢欢一眼。</p><p class="ql-block"> 回到鸠洲时,天色已晚,霞光布满了天空,他俩奔波了一天,但谁也不觉得累。一进小院,欢欢就指着小毛驴,绘声绘色地给大家说了受赏的经过。山伯和水仙婶都夸山娃做得对,只有喜喜想不通,说:“你们都傻呀?放着神气的大白马不要,偏偏要一头灰不溜秋的小毛驴!”</p> <p class="ql-block"> 很快就到年时了,除夕前几天下了一场大雪,鸠洲的溪滩、树木、田地、茅屋和远处的山岭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雪霁日出,晴光普照,分外耀眼。虽然院内的积雪扫尽了,但院外的积雪有一尺多厚,一家人都被封锁在小院里了。不过,早在下雪前,山娃就把几口大陶缸都装满了水,又劈了柴,堆了大半间柴房,囤里存放着粟米,窖里鲜藏着白菜,屋梁上吊挂着腌制的野味,山娃给毛驴蒙上双眼,让它围着石磨打转,淡黄色的粟米粉就源源不断地从磨盘下淌出来了。山伯把炕烧得暖暖的,一家人不管是坐着还是躺着,都感到舒坦。欢欢把灶膛烧得旺旺的,水仙婶就在灶上忙乎,锅碗铲勺“叮叮当当”地响着,而喜喜则嗅着鼻子,闻饭菜的香味。这是打林虞官夫妇去世之后,鸠洲过得最富足、最有味的一个年。</p><p class="ql-block"> 过完年,积雪开始融化了,檐头和林间的雪水“嗒嗒嗒”地滴个不停,渐渐地,粮田和菜畦又露出了湿润润的泥土,溪滩上又露出了光洁滑溜的卵石,明净的溪水又徜徉起来了,天色蒙蒙亮,鸟儿们就迫不及待地离开窝巢,又鸣叫着飞来飞去了,四处的山影则透出了一层弹指欲破的嫩绿。到田头林间最后的残雪也融化尽时,欢欢和山娃就并着肩播粟米种子,山伯和水仙婶则一前一后地撒菜籽,山娃的山歌成天都在鸠洲飞扬着……又一个春天到来了,这一年,喜喜十六岁,也到了欢欢遇见南宫草的芳龄。</p><p class="ql-block"> 惊蛰响雷的次日,一匹快马来到了鸠洲,骑已经灭了鬼方国,刚回到封邑,管事的就向他禀告了鸠洲上贡猴菇的事,并且极力举荐山娃担任虞官,侯爷应允了。差吏接着说,他这次来,是给山娃送官符的,说着,就拿出一块小小的青铜牌子交给山娃。山娃把牌子捧在手里,憨憨地笑着,山伯就赶紧到屋里拿出些碎银子,塞给了差吏,差吏把银子塞进怀里,就要告辞。</p><p class="ql-block"> 欢欢突然问道:“官爷,向您打听个事!凤翔堡南宫家的大公子跟随侯爷一起回来了吗?”</p><p class="ql-block"> 喜喜补充道:“我姐问的是我姐夫南宫草!”</p><p class="ql-block"> 差吏楞了一下,随后一拍脑门,对欢欢说:“哟,原来你就是南宫家未过门的媳妇!嗨,大公子命大,与鬼方国的最后一战,凤翔堡的壮丁全部阵亡了,只有他一人活了下来,听说,是他的白马救了她的命呢!侯爷论功行赏,要留他在封邑当官啰!”</p><p class="ql-block"> “啊?”欢欢惊叫了一声,眼泪就涌出来了,说,“凤翔堡上百号壮丁哪!都阵亡了?”</p><p class="ql-block"> “哎,那些人真可怜!幸亏我天天为姐夫祈祷呢!”喜喜拍着心口说,稍停,她又问道,“官爷,知道我姐夫什么时候来娶我姐吗?”</p><p class="ql-block"> 差吏说:“侯爷让他先回家,待完婚后再到封邑上任。明儿一早,他就会骑着那匹救他命的白马从封邑赶回凤翔堡去了。”</p> <p class="ql-block"> 黄昏时分,一轮弯月挂在老梧桐树的梢头,欢欢拉着喜喜坐在树下,大山里的风吹来,有点冷。</p><p class="ql-block"> “姐,明儿一早,你会到谷口去在望春花树上等姐夫吗?”喜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欢欢的脸看。</p><p class="ql-block"> “我不上树了!”欢欢撩着被风吹乱的头发说。</p><p class="ql-block"> “为什么呀?姐那时不是对姐夫说,林家的姑娘会在望春花树上等着他回来吗?”喜喜有点疑惑。</p><p class="ql-block"> “我是说了那话,不过,林家的姑娘不止我一个呀!”欢欢也盯着喜喜的脸看。</p><p class="ql-block"> “姐,你这是打的什么主意呀?难不成这事还和我有关?”喜喜抓住了欢欢的手。</p><p class="ql-block"> “爹妈不在了,为姐的不能只顾着自己出嫁,把妹妹丢在家中不管吧?姐知道你也喜欢大公子,决定让你替姐嫁给大公子了!”欢欢一把拉过喜喜,把她紧紧搂在了怀里。</p><p class="ql-block"> “可是……可是……怎么能这样?姐,把我嫁了,你自己怎么办呀?要不,让我当姐的陪嫁吧?姐为妻,妹为妾,好多人家都这样做呢!”喜喜分明抑止不住内心的欣喜,也把欢欢搂紧了。</p><p class="ql-block"> “休得胡说!傻妹妹,我们林家的姑娘再不济,也不能低声下气地委身为妾啊!”欢欢显然是生气了。</p><p class="ql-block"> “那……那……”喜喜还想说些什么。</p><p class="ql-block"> “别胡思乱想了,姐的心意已经定了!明儿,你就守在那树上,藏在花丛里,那些紫色的花一定又开了呢!待他来了,你就跳下去!记住,别崴伤了脚踝……好了,明儿还要起早呢,先去休息吧!”欢欢推开了喜喜,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p><p class="ql-block"> 喜喜不愿走,又投向了欢欢怀里,欢欢又把她推开了,如此三番五次地,喜喜才一步三回头地进了东屋,这时,欢欢再也憋不住了,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山伯和水仙婶从西屋里走了出来,水仙婶拿出一方手帕给欢欢擦泪,山伯弯着腰说:“大小姐,你们刚才的话,我们都听见了。老奴思来想去,二小姐的主意也不失为一个委曲求全的法子呢!自古以来,姐妹共嫁一夫,长为姒,幼为娣,天经地义!以老奴之见,大小姐不如再考虑考虑……”</p><p class="ql-block"> 欢欢直摇头,说:“山伯,您老人家怎么又自称老奴了呢?欢欢虽然涉世未深,但觉得,人人都是爹娘生的,就不该有人为主,有人为奴!同样,都是女人,也不该有人为妻,有人为妾!您就不要再劝我了!”</p><p class="ql-block"> 山伯听了,长长地叹了口气,不说话了。过了好久,两位老人才把欢欢送进了东屋,然后回西屋去了。风大起来了,吹得老梧桐树的梢头直摇晃,小院的柴门也被“咿呀”一声吹开了,清冷的月光下,山娃正蹲在院门外,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山影出神呢!</p><p class="ql-block"> 欢欢和喜喜睡的是一张炕,这天夜里,两人都睡不着,但是谁也不说话。窗外有些微弱的月光,屋子里却黑乎乎的,到外面传来第一波鸟鸣的时候,听见水仙婶起身进厨房打理早饭了,姐妹俩就不约而同地爬了起来。点上灯,洗漱过后,喜喜喝了几口稀粥,欢欢什么也没有吃。她们出门时,天色还没亮。走出鸠洲,踏上那条小道,虽然景物模糊,但脚底踩在卵石上,那种微微的触痛感却很清晰,两边的流水声也充斥着耳鼓。</p><p class="ql-block"> 朦胧中,姐妹俩拉着手,说着话。</p><p class="ql-block"> “姐,你不后悔么?”</p><p class="ql-block"> “不后悔!”</p><p class="ql-block"> “可是,我发觉你的枕头都被眼泪湿了呢!”</p><p class="ql-block"> “那是我为妹妹高兴流的泪!”</p><p class="ql-block"> “姐,你骗我,你是为自己伤心呢!哎,都是我对不起姐!”</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她们走到谷口时,天色终于亮了。那棵望春花树似乎又长高了一些,只是花蕾少了,飘落在地上的花瓣多了。她们找了一块能望见大道远处的大青石,欢欢就用手帕擦干了石上的露水,拉着喜喜坐下。欢欢嘱咐喜喜:“见着大公子来了,要等他下了马,再从容地往下跳;说话要矜持,虽说已接了聘礼,但毕竟还没过门;要是大公子对我们林家的做法不满意,也不要勉强,这事,我们林家不占理;要是大公子生气了,不要任性,姐会出来向他道歉的,姐就躲在树丛里……”</p><p class="ql-block"> 半个时辰过去了,远处终于响起了“哒哒哒”的马蹄声,一看,正是那匹白马,喜喜就上了望春花树,欢欢则进了树丛。那马渐渐地近了,一个拐弯,直奔望春花树而来。马上的南宫草穿了一件青灰色的战袍,一手抓着马缰绳,一手提着柄宝剑,个头比昔日魁梧多了,眉眼间添了几分威严之气。到了望春花树下,那马猛地停住,昂起首来,发出一声长嘶。喜喜激动极了,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顿时忘了欢欢的嘱咐,她张开双臂,就向着尚未下马的南宫草扑了下去,紫色的花瓣如暴雨般地泻落下来。南宫草眼明手快,伸臂一揽,就把她紧紧抱住了,又乘势把她横放在身前,然后俯下脸去,在她的额上、腮上和嘴上像鸡啄米似地亲着。</p><p class="ql-block"> “欢欢妹妹,你想死我了!想死我了!”南宫草一边亲,一边不住地说。</p><p class="ql-block"> “哎呀!我……我……不是欢欢,我……我……是喜喜呀!”喜喜含含糊糊地喊着。</p><p class="ql-block"> 过了好一会,南宫草才听清喜喜在喊什么,他抬起脸,松开手,仔细地盯着喜喜看:这妹妹长得也太像姐姐了,只是多了些撩人的风情!他尴尬地说:“怎么会是你呢?”</p><p class="ql-block"> 喜喜“噗嗤”一声笑了,说:“我姐说她变老了,配不上大公子了,让我替她嫁给你!”</p><p class="ql-block"> 南宫草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不知所措地说:“这……这……怎么是好?”</p><p class="ql-block"> 喜喜用手轻轻揉了一下南宫草的腮帮,娇声道:“怎么,大公子不喜欢我?”</p><p class="ql-block"> 南宫草把持不住,又把喜喜抱紧了,说:“喜欢,喜欢!”</p><p class="ql-block"> “妹夫好!”欢欢突然从树丛里走了出来,向着马上的南宫草鞠了一躬。</p><p class="ql-block"> “你?”南宫草一呆,向欢欢看去,见她依旧俊俏,但果真也少了些水灵灵的光彩,远没有喜喜鲜嫩了。</p><p class="ql-block"> “妹夫,不好意思,我们林家出尔反尔了!不过,林家还是有姑娘在望春花树上如约等着你的哦!”欢欢又向南宫草鞠了一躬。</p><p class="ql-block"> “欢欢姐不必歉疚,南宫承受你的美意了!我这就回凤翔堡去,三日之后,就来迎娶喜喜妹妹过门!”南宫草在马上向欢欢欠身行了礼。</p><p class="ql-block"> “那就多谢妹夫海涵了!我这就带喜喜回鸠洲,让她净身沐浴三日,恭候妹夫前来!”欢欢第三次向南宫草鞠了躬。</p><p class="ql-block"> 哪料到,喜喜在马上嚷道:“姐,你一个人回去吧!我还要让大公子带着遛马呢!”</p><p class="ql-block"> 听喜喜这么说,南宫草拱手道:“欢欢姐,看你这妹妹娇惯着呢,我得依着她呀!就此别过了!”</p> <p class="ql-block"> 南宫草说完,两腿在马肚上一夹,就抱着喜喜在那条小道上策马而去,不多会,就不见了踪影。欢欢站在望春花树下,怅然若失,心想:他们怎么能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呢?她六神无主地站了好久,才慢慢地挪步向鸠洲方向走去,脚上像拖了石块似地,格外沉重。走了一半路程,就感到疲惫不堪了,见小道东西两边隔着溪水都有草地,但东边的溪水上有大块的卵石冒出了水面,她就从这些卵石上踩了过去,在草地上坐了下来。露水已经被太阳晒干了,草地像松软的毯子,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清香。她头脑里有些乱,就抓了片草叶子放嘴里嚼着,稍时,她无意中向远处看去,吃了一惊,见南宫草的那匹白马也在西边的草地上悠闲地嚼草叶子呢!那么,遛马的人到哪去了呢?正想着,却见南宫草一手挽着喜喜的腰背,一手挽着喜喜的腿弯,从草地后面的树林里走了出来,喜喜则软绵绵地躺在南宫草的怀中,一动不动,南宫草一边走一边还不时地亲她,到马前,才把她放到地上,然后骑上马,说了些什么,挥手离去了。</p><p class="ql-block"> 他俩干什么了?欢欢霍地站了起来,踩着卵石,越过小道东边的溪水,回到小道上。她连鞋都没脱,又直接跋涉着小道西边的溪水,冲到喜喜身前。但见喜喜头发散乱,衣裙的扣子和带子都解开了,头发和衣裙上还沾满了草叶和泥屑。</p><p class="ql-block"> “喜喜,你怎么了?” 欢欢跺着脚急急地问,一双鞋子湿淋淋的。</p><p class="ql-block"> “姐……姐……”喜喜半闭着眼,很享受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他把你怎么了?”欢欢追着问。</p><p class="ql-block"> “别……别怪他!他……他说,在战场上熬了七年,看见的只……只有死人,没……没有女人……”喜喜爬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那也不应该这样!”欢欢两手抓住喜喜的两只肩膀,大声地说。</p><p class="ql-block"> “姐,早几天,晚几天,不……不都一样?反正,我迟早都……都是他的人!”喜喜低着头,不敢正视欢欢的眼睛。</p><p class="ql-block"> “不一样!早了几天,就说明他是个轻薄公子!”欢欢的语气不容分辩。</p><p class="ql-block"> “姐……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对妹妹有……有点嫉妒了?”喜喜怯怯地问。</p><p class="ql-block"> “嫉妒?”欢欢像遭了雷击似地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两手捂着心口,泪流满面地说,“你……你看他,二话不说,就……就同意换媳妇了呢!就为着你还年轻,而我是……是个老姑娘了?”</p><p class="ql-block"> “姐,你别……别……”喜喜跪下来,抱着欢欢,“妹妹知道姐难受,可是……”</p><p class="ql-block"> 姐妹俩都不说话了,四周,只有溪水的流动声、鸟儿的鸣叫声和风吹动林梢的声音。欢欢终于平静下来了,她抹去眼泪,说:“不管怎样,姐有一句重要的话告诉你:一个男人,要是只图女人漂亮,那是靠不住的!当年,娶水仙婶的那个商贾不就是那样?”</p><p class="ql-block"> 喜喜眨巴着眼睛说:“他也是那样的人吗?”</p><p class="ql-block"> 欢欢用手抱着头说:“但愿是姐嫉妒妹妹,错怪他了吧!哎!姐已糊涂了,但有一点清醒着:姐一辈子都不能离开鸠洲!万一有一天,妹妹受委屈了,不得已离开了南宫家,要记住,鸠洲有你的娘家,有姐,有山伯和水仙婶,还有虞官山娃哥,我们都护着你呢!”</p><p class="ql-block"> 喜喜也流泪了,她把脸埋进欢欢的怀里,问:“姐怎么能不离开鸠洲呢?难道姐一辈子不嫁人了?”</p><p class="ql-block"> 欢欢没有回答。风大了,远远地,从鸠洲那边,传来了山娃唱山歌的声音。那歌声,时高时低,时起时伏,和这绵延不绝的大山、密林和溪流发出的声音融成了一片,犹如鸠洲的鸟鸣一样亲切悦耳,能抚慰人心!</p> <p class="ql-block"> 三天后,南宫草骑着白马,带着娶亲的队伍,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来到鸠洲,用一顶大花轿抬走了喜喜。那天,喜喜穿的是多年前欢欢做的那身嫁衣,发髻上插着那枝银簪子,两耳垂着那副金耳环,嫩白如脂的颈项下是那枚碧绿的翡翠胸饰。欢欢流着泪,追着娶亲的队伍,直到谷口的望春花树下。她在那里坐了几个时辰,晚霞布满天空的时候,山娃赶着毛驴找来,把她接回了鸠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