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走廊旅思

小舟

　　公元前138年，27岁的张骞，从年轻的汉武帝手中接过符节，踏上一段注定被载入史册的伟大旅程。从此，一条长达1200公里的河西走廊，进入中国人的视线，成为丝绸之路的重要通道。

两亿年前，这里是浩瀚的大海。八千万年前，经过两次天崩地裂的造山运动，在祁连山和龙首、合黎、马鬃诸山之间，留下了一条得天独厚的“走廊”。彼时，这里四季如春，植被茂密。四千万年前，喜马拉雅山运动使祁连山抬升，隔绝暖流，气候恶化，这里，成了不毛之地。

两千多年前，匈奴人赶走月氏，占据了河西走廊，还用月氏首领的头盖骨做成酒杯，威震西域诸国。骁勇善战的匈奴，南接西羌，西连乌孙，给西汉政权造成了极大的威胁。张骞便是在这种背景下出使西域，欲联合月氏以谋匈奴。经过河西走廊时，他被俘了，匈奴的冒顿单于没有杀他，而是将其扣押，还给他许配了一个妻子，希望他能为己所用。张骞在匈奴蛰伏了十年，终于找到时机逃出匈奴，但他没有归汉，而是继续西行，寻找月氏。

公元2023年，我沿着连霍高速，穿行在河西走廊。坐在大巴车里，没有风沙侵袭之扰，亦无异族劫掠之忧，和东南六省的游客一起饱览西域的广袤壮阔，我真想穿越两千多年，把这盛世太平，说与张骞。

河西走廊，拥有地球上除海洋以外几乎所有的地形地貌，冰川、湿地、高山、峡谷、戈壁、沙漠……更不必说著名的丹霞地貌、雅丹地貌，鬼斧神工，神妙无匹。

不到西北不知何为“大”。从兰州出发的时候，山头尚有稀疏的植被，公路边也都种着树。走不多久，两旁起伏的山丘渐渐秃了，草木越来越矮。直到后来，变成一望无际的荒滩，只有不死的风滚草，还顽强地生着。单调的景色和旅途的疲困使你昏昏入睡，一觉醒来，窗外依旧是一望无际的戈壁荒滩。若是到了沙漠，也是同样的情景，汽车跑上几个小时，也开不出它的领地，真不知当年玄奘是如何靠着两条腿，走出这片无人区的。

　　一路向西，左手边是八百公里祁连山，头顶万年不化的冰雪。厚重的云层，给雪山披上黑袍，显得更加严肃。偶然穿过云层的阳光洒在山间，光影的交错，绘就一幅姿态万千的长卷。辽阔苍茫的戈壁，巍峨入云的雪山，提醒人们永远谦卑，永远保持敬畏。耳边不由响起《十年人间》的一句歌词：“有最孤傲的雪山，静听过你我诵章，世人惊羡的桥段，不过寻常。”好一句世人惊羡的桥段，不过寻常！

　　右手边是断壁残垣的汉代古长城。为了固守河西走廊，汉武帝下令修筑一条东起永登，西至酒泉，后来又延伸至玉门的大型防御工事——河西汉塞，即汉长城。荒芜的西北戈壁，缺少合适的建材，工匠们便就地取材，用炒熟的土（防虫蛀）一层一层地夯筑，再以红柳、芦苇、芨芨草等植物茎杆为筋骨加固。历经两千多年的风雨，至今屹立不倒。望着烽火台的残骸，遥想秦皇汉武的烽火狼烟，“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现在，马儿们正在长城脚下安闲地吃草，再也没有什么胡人与汉人，只有炎黄子孙、龙的传人。

张骞翻过满是积雪的大山，穿过浩瀚无际的沙漠，终于在大宛国王的帮助下，找到了月氏族人。但安定下来的月氏，已经忘了他们的血海深仇，拒绝了张骞的合作请求。张骞在月氏停留了一年，观察当地的风土人情，离开的时候，特意选了一条离西域很远的路，但还是再一次被匈奴抓住了。此时霍去病出兵匈奴，匈奴实力已经大减，又过了一年，匈奴发生内乱，张骞才得以乘机逃回长安。他用十三年的光阴，向后人诠释了什么叫“不忘初心、牢记使命”。才刚过四十就已两鬓斑白的张骞带着西域地图风尘仆仆地跪在汉武帝面前，一个伟大的时代拉开序幕。

二十岁的霍去病，已经是屡建战功的名将，元狩二年，他升任骠骑将军，指挥两次河西之战，歼灭和招降河西匈奴近十万人，直取祁连山。匈奴人悲歌：“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打通河西走廊，对汉帝国而言，不仅具有重要的军事价值，更奠定了东西方文明交融的基本格局。汉武帝在河西“列四郡，置两关”，武威、张掖、酒泉、敦煌、阳关、玉门关，每一个地名，都有讲不完的故事，都是中国人梦里的诗和远方。

　　张掖，取“张国臂掖，以通西域”之意，是西域最丰饶之地，有“塞上江南”的美誉。2005年，《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社的一组照片惊艳了世人——张掖七彩丹霞。全国丹霞地貌有很多，但张掖是唯一的丹霞地貌与彩色丘陵景观复合区，面积大，色彩多，地貌造型丰富。

色如渥丹，灿若明霞，千万年造化雕琢，千万年独自美丽的寂寞，你是神女遗落山间的锦绣披帛。我是你彩袖间的一粒微尘，与你邂逅在时间的长河。丹青妙笔，画不出你的磅礴；诗仙词圣，吟不尽你的秀色。看你最坚硬的岩石，有最温柔的皱褶。看你最奇崛的峰峦，有大海一般的波澜壮阔。

　　（这就是风滚草，又叫骆驼草，大概是唯一能在沙漠里生存的草。干旱缺水时，它就会把自己脱水卷成一个球，随风滚动，待到有合适的生存条件，再重新扎根。像不像《三体》里描述的三体人？）

　　继续西行，去明长城的最西端——嘉峪关。玄奘从这里西去取经，马可波罗从这里东入中原，左宗棠从这里抬棺出征收复新疆。途中依然是茫茫的戈壁，但已经不再是荒滩，而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电力塔和大风车，准保比你一辈子见过的加起来还要多。我来时，嘉峪关雄踞在漫天黄沙之中，城楼是黄土的颜色，天空也是黄土的颜色。六百多年前，工匠们前后耗时168年，仅用黄土就修建起绵延数十公里的防御体系。冰道运石、山羊驼砖、定城砖等故事，更加体现了劳动人民的智慧。

嘉峪关地处河西走廊西端最狭窄的一处隘口，它南倚祁连、北凭黑山，是河西走廊名副其实的咽喉要害。嘉峪关以北，是著名的悬壁长城，建在45度倾斜的山脊上，好像悬在空中，因此得名。它与黑山峡口之南的断壁长城形成拱卫之势，共同扼守黑山峡口，是世界上利用天堑最经典、戍守成本最低的国防工程。关城战时抵御外敌，平时往来交通。行人通关，需要获得通关凭证，叫做关照，汉语里的“关照”一词，即来源于此。“一出此门去，便与中土殊”，明朝时，出了嘉峪关，就是出国了。

　　“就在天的那边很远很远，有美丽的月牙泉。它是天的镜子沙漠的眼，星星沐浴的乐园。”二十年前初闻此曲，从未想过有一天亲眼来看一看这个在“天的那边很远很远”的地方。月牙泉安卧在鸣沙山的心窝，小小的一泓泉水，竟和沙漠共生了几千年而未被掩埋。这里的风就像一个顽皮又固执的孩子，每天晚上都要把鸣沙山吹出固定的高度和造型。从远古的鏖战中走来的鸣沙山，从未想过有一天它会成为滑沙的乐园；大漠黄沙中的骆驼，也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过上996的打工生活。

月牙泉的水位已经下降了很多，依然滋养了一片绿洲，在寸草不生的沙漠中间，格外灵秀。“每当太阳落向西边的山，天边映出月牙泉，每当驼铃声声掠过耳边，仿佛又回月牙泉。”田震沙哑而深情的嗓音，唱出了王海潮对月牙泉的眷恋和忧愁。月牙泉，如果有来生，我还能再看见你吗？

曾被世人遗忘的莫高窟，在祖国最孱弱的时候重见天日，惨遭劫掠，这件事是每一个中国人内心永远的痛。当年读余秋雨的《文化苦旅》，我真想站到那个鼠目寸光的王道士面前，啐他一脸唾沫。后来渐渐知道，莫高窟的遗憾，并不能全怪在这么一个能力有限的小人物身上。毕竟，他曾以一己之力，在长达8年的时间里，担当起看守和修复莫高窟的重任。他也曾四处奔波，省吃俭用，筹款修窟，在发现藏经洞后，也曾想尽办法联系政府官员对其加以保护。可是，灿烂辉煌的文化宝库，竟遭到了清政府官员的集体漠视。

1600年前，僧人乐尊云游途经鸣沙山，突然看到山上金光灿灿，好像千万尊佛在空中闪现，于是决定在东麓断崖开凿一个洞窟来修行。从他以后的一千多年里，不断有人在这里开凿洞窟，供养佛陀菩萨。北方的洞窟，就相当于南方的佛寺，一样有各种佛陀雕塑，各种宗教故事的壁画，而洞窟更加集中、更加壮观。

莫高735窟，彩塑两千多尊，壁画多达四五万平方米。每一个石窟，都有自己的主题，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一个故事背后，都是一个个鲜活的人的曾经。有些洞窟，竟然是某朝某代权贵的家庙，出资开凿石窟修造圣像者被称为供养人。敦煌彩塑艺术之精美，代表着中国历代雕塑艺术的一个个高峰，可是谁能想到，制作出这些艺术精品的高级工匠，整日劳作，也无法养家糊口，最终卖儿卖女维持生计。到底谁才是真正的供养人呢？

有的壁画早已覆盖了一层又一层，有的画像面部被人刻意破坏，有的颜色已经氧化变黑，依旧美得让人叹为观止。透过它们，我们能看到早已深埋在沙下的历朝历代的服饰装扮、生活习俗、审美特征、文化心理以及时人对极乐世界的美好想象。强盗掳去你的躯壳，掳不去你的灵魂。你是一瞬间，你是一千年。你是我抬头看见的浩瀚星河，你是我低头看见的大路无边，你是我映刻在心灵上的经卷。

　　离开莫高窟，离开敦煌，耳边又响起王维的遗韵：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