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37, 35, 8);">见“机”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37, 35, 8);"> </span><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王如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span>一九六二年,我十三岁,步入破蒙之年。晚秋的一天下午,我对母亲说:“娘,家里有谷吗?” 母亲愣住了,她一定在想:一向不问家事的“懒虫” ,怎么突然发善心?她淡定地说:“你问这个做什么?”我快乐地说:“我想挑谷到大队去轧米。”母亲撇着嘴,随意道:“只有舂米,哪来轧米?”“听说大队买了一台轧米机,自动出米,我想去看个究竟。” 我对母亲说。“啊!有这回事?你去试试也可以,只是……” 我已明白娘的心思,蛮有把握地说:“你不用担心,我挑得动。”母亲才点了点头,找来扫掃和勺瓢,一担小箩筐。她揭开睡柜盖子,柜里的谷薄薄一层。母亲收拢后,用扫掃把夹缝里的谷子,连扫带抠,不留一粒,大约四十来斤。母亲把箩筐摇了一摇,将绳子抖了又抖,系在扁担两头,叫我试试。因为我第一次挑谷,要走好远的路,母亲怕我挑不动,路上摔泼了,所以,各项工作做得很仔细,并再三嘱咐:“家里仅有这点谷,泼了就要饿肚子。堂中试担,不算好汉,多歇两站啰。”<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span class="ql-cursor"></span> </span></p> <p class="ql-block">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四十七八岁,却面容憔悴,总被一股愁云笼罩。那时,我们经建大队队部设在榨下湾隔岗的高氏祠堂里,距我们湾约两里多路,全是羊肠小道。走田埂,穿塘岸,上山坡,下岗岭,蜿蜒崎岖。我挑着两个半箩筐,左摇右晃。由于不会换肩,担子似乎越来越沉,只好走走歇歇,这时才应验了试担时母亲那句话的份量。好不容易到了大队部,跨进祠堂大门,就是轧米的地方,有五六个轧米的在排队。我撂下担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趁轧别人谷的时候,我转到后面,左瞧右瞄。站在轧米机旁的是一个高个子,三十岁左右的汉子,有人喊他高师傅,看来是专管轧米的。(后来才知道他是胡家楼的高大合)突然,隆隆的声音哑了,皮带弹跳落地。高师傅喃喃地说:“卡住了。”只见他不慌不忙,用扳手拧开了机壳边沿的螺丝,揭开外壳,我赶忙凑近看看“内脏”的结构。高师傅用手把塞满机“肚子“的谷全部掏空,滚筒松动了。高师傅再竖起外壳,拧紧螺丝,然后套上皮带,摇响动力机,又发出嚓嚓的声音。轧完一个,两个……</p> <p class="ql-block">我还在出奇地看轧米的流程。“这伢,是来见广的,还是来轧米的?”高师傅嚷道。啊,临到我啦,赶忙过去,抱起箩筐,由于个头小,够不到漏斗,那师傅伸手向上一拉,将谷倒进漏斗。三四十斤谷,不费吹灰之力就轧完了。</p><p class="ql-block">回到家里,母亲从菜园回来,搁下菜篮子,二话不说,直接从米筐里捧起雪白的米,看了又看,吹了又吹,自言自语地说:“好米,十粒五双。” 又在糠筐里扒了扒,“好细糠。” 她眉宇间流露出甜蜜的笑容。</p> <p class="ql-block"> 晚饭后,一家人还没离席,碗筷也没收,母亲对父亲说:“哈巴(我的乳名)有点用,挑谷到大队去把米轧回。”“轧米?”父亲十分疑惑地说。“轧的好米,又白又整,米是米,糠是糠。”母亲补充说。“你看到了轧米机?”父亲问我。“见到了,真稀奇。”于是我就娓娓地道来:“它分两个部分,一是动力机,一是轧米机。轧米机外壳上方是个铁皮漏斗,装谷的。漏斗下面有个阀门,控制放谷。有一根皮带分别套在动力机和轧米机的轮盘上。动力机通过皮带转动轧米机壳内的滚筒,前口出米,后口出糠。一般要轧两遍,头遍破谷出糙米,第二遍去米皮出精米……”</p><p class="ql-block">我边说边比划,津津乐道。家里人都张着嘴、竖着耳,听我“天方夜谈”。“你以后再也不愁舂米了!”父亲对母亲说。母亲提来瓷茶壶,给父亲倒了半碗茶,嘴里感叹道:“不知哪个菩萨赐福,把我们女人解脱了!” </p><p class="ql-block">我见了“机”广,引父母一番亲热的搭嘴儿,虽然年幼,但深知弦外之音。母亲,作为家庭主妇,除了抺桌扫地,浆洗缝补,烧茶做饭之类的杂务活儿,最愁的就是舂碓拉磨。一家五六口人,一日三餐要吃饭。“谷子出米”,“麦子出粉”,舂碓拉磨是套在母亲身上的沉重枷锁。</p><p class="ql-block">老屋三进好几重。一进大门右边就是一个碓,我家住二进右边,出门就是碓,很方便。记得母亲总是在早晚,中午,别人休息的时候,托出一竹考子谷,倒几升在臼里,母亲一手拉着吊绳,一脚踏在碓尾上。踩一脚,碓头起;松一脚,碓头落。右手还握着一根长竹竿,伸向碓臼,翻动臼里谷。</p> <p class="ql-block">过一会儿,母亲用短木筒撑起碓头,从碓臼里掏出碓的米,簸出糠,再用米筛一筛,米头子还有一些没舂好的谷,又倒下去再舂。一袋子谷要花两三个小时,母亲头昏脑胀,腰酸背痛,埋怨“二寸半”(指嘴巴)为何要吃饭。</p> <p class="ql-block"> 就这样,一年四季,周而复始,母亲的大量时间用在舂碓拉磨,男人根本不沾边。姐姐懂事些,常常帮母亲踏脚舂碓,搭手拉磨。母亲是个贤良的人,尽管自己最讨厌舂碓,有时还主动帮助邻居。聋子三爷是个瞎子,单独生活,常常摸着舂,摸着筛。母亲有时放下手里活儿过去帮他又筛又簸。聋子三爷十分感激地说:“杨妹,你也累得很,还来帮我。”</p><p class="ql-block"> 记得有一次,我和姐姐帮母亲舂碓,母亲伸手去拨弄臼里的米,手缩迟了,碓头落下去把母亲的手背砸成一块血巴,母亲脸色苍白,痛得厉害。我和姐姐急忙在屋后沟找到一个大蟾蜍,捉住一剖,敷在伤口上,用布包扎好,一个多月才慢慢痊愈。湾中的妈妈婶婶都来看她,几乎是一样的声音:“托女人生,就怕舂碓推磨。”</p><p class="ql-block"> 每年进入腊月,家家户户忙碌起来办年货,女人们就格外忙碌。为了站舂位、磨位,有的五更起床。磨麦粉做果儿,磨米浆烫豆糕,磨黄豆打豆腐……舂粳稻办年米,舂糯谷打糍粑……湾里好几处有碓和磨,都没闲着,吱呀声、谈笑声划破夜空,办年货的气氛十分浓烈。因为女人们对过年充满希望,所以乐而忘惫。</p><p class="ql-block"> 那次见“机“广后,母亲“大磨压头,长碓捆脚”的命运彻底改变,自此,她很少很少舂过碓,拉过磨。轧米机的出世,虽然解脱了她,但磨和碓早以摧垮了她的身躯,埋下了“定时炸弹”,沉疴重疾日益爆发,再好的医术为时已晚。一九六八年二月廿九日的上午,母亲走完了五十五岁的人生之路。</p><p class="ql-block"> 现在的人谈论多的是飞船、航母,提到轧米机,几乎无人在意。殊不知,在那生产力极其落后的年代,妇女长年累月被“舂碓推磨”苦役绑架,忙碌无期,积劳成疾。小小的轧米机问世,解救了成千上万的妇女,是妇女历史上破天荒的新鲜事、大跨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