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老舅轶事

铿锵骆驼

□ 张 凯 <p class="ql-block">在辽北康平县石人沟,孙姓人家是大户。老舅,哥仨,上有我的大舅和二舅。那时,生产队很多社员都叫老舅孙老先生。老舅叫孙宪华,今年七十七岁了,黑黝黝的脸颊,个儿不高,一笑眼睛眯成一钩窄窄的弯月,说话总是慢声慢语。然而,就这样普通、平凡的老舅,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太深的印象。</p> <p class="ql-block">大辽河从家门口流过。童年,吹着古朴的歌谣,绕着弯弯的小路。那时,老舅常站在辽河大堤上,看着辽河一波波的浪花,看着辽河滩一望无际的庄稼,看着一片又一片次第开放的野花……在质朴的天真中,老舅一天天地长大了。</p><p class="ql-block">一次,我对老舅说,不赶上那个年代,你当啥大车组长啊!我这一说,老舅笑了。老舅笑,因为他心里再清楚不过咋回事了。</p> <p class="ql-block">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一桩桩的阶级斗争搁在大片原野上。那年月,村里那些“成分高”的小伙儿,长得都贼啦帅,还能干,可娶媳妇真是太难了。有的三十好几还没脱单,光棍一条,又过几年,干脆就跑到黑龙江那边当盲流去了。在学校,成分不好的学生,加入红卫兵、红小兵、当班干部根本没戏。在生产小队,想当个小队长、小组长、会计、记账员啥的,都必须先过成分关。这关不过,余关免谈。当年,老舅住的石人沟,有四辆马车。老舅的故事就在贴近马车的地方铺展开来了……</p> <p class="ql-block">谁知,老实巴交的老舅,居然坐上了四个车把式的“第一把交椅”,成了大车组长,这恐怕是老舅这辈子的最高职务了。现在,我有时回老家,还和老舅唠起大车组长。我说,老舅,讲讲你当年做大车组长的故事呗。老舅哈哈大笑后说:“当大车组长有啥可说的,风里一身土,雨里一身泥,二外甥,你可别逗咱老贫农啦!”</p> <p class="ql-block">其实,当年老舅当上大车组长,说是居然,实属必然。我现在的邻居卢宪阁兄向我介绍到,那时的车组长相当于生产队的副队长,托举着生产队的半壁江山。对车组长的人选条件非常高,必须拥有“贫下中农”这一红底子。生产队的“四杆子”必须掌握在贫下中农手中。这里所说的“四杆子”是指枪杆子、笔杆子、秤杆子、鞭杆子。车组长比别人多挣1到2分工分。对车组长的基本要求是:每天早套车、晚卸车,不打牲口!老舅的成份,贫农。这成份,当再大的官都一路绿灯。当年的石人沟,青壮年男劳力就那么十几个。在十几个当中,大头都是成份高的。如果没有成份论,当大车组长哪儿有老舅的份。当时生产队队长就想,让孙宪华当大车组长,行吗?想来想去,成份论横在中间,石人沟真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选了。最后,生产队长决定,就让“孙老先生”先干吧。就这样,从1975年到石人沟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1980年,老舅与另外三个车把式,成天赶着马车,拉着农业与农村的节拍,拉着一垄垄的西北风,拉着一个小村庄坑坑包包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p> <p class="ql-block">当时,我才十来岁,就寻思,老舅这大车组长,是其他几个车把式的直接领导,憨厚老实的老舅,能压茬吗?几个车把式能听他的吗?刚开始的一阵子,我常常到队部去,看看履新的老舅工作都咋整,能搞出啥名堂来。几天过后,我发现,每天早晨套车前,老舅和几位车把式先是围在一起抽烟,唠年景,聊家常,甚至扯点闲嗑,然后在队部院子里商量一会儿。谁都干啥,老舅三句五句就安排完了。这样的工作部署显然全在“商量”里,简洁、明了、平和又接地气。噢,原来这就是老舅的高招吧。接着,四辆大马车就从队部陆续出来,列队出征,执行各自的任务去了。</p> <p class="ql-block">老舅当车组长这个官儿,推出的全是以身作则的人生模块。每天,他都早早地赶到队部,啥也不说,闷头忙活,先是打扫车辆,检查车套,给马饮水。很多时候,老舅是往车上拢沙箱。现在的孩子,根本不知道沙箱是什么东西。当年的马车,一般每辆都配有一个沙箱,这是木匠按照每辆大车定做的。其实就是根据车箱的大小做四块板子,两长两短,二尺多高,用绳子拢好就像个箱子。这沙箱的用处很大,平时拉个土,往地里送粪,从地里往回拉玉米的都要用得着。拢好沙箱后,老舅就赶紧走到马圈,把驾辕的辕马牵出来,先套辕马。只见他先将套包子给辕马戴上,待辕马一点点地倒进车辕后,再将夹板给扣好。接着放上鞍垫、鞍子,并收回车的支架将车辕放下来。车辕上方有一条用水龙带与铁环做的“搭腰”正好搭在了鞍子上,最后再扣好马肚带,辕马就算是套完了。接着,老舅又套拉前套的三匹马,不过比套辕马简单多了,从左向右依次是“里套”“串套”与“外套”。当然,如果马不够用,“串套”就不套了。</p><p class="ql-block">老舅没啥文化,与能说会道一点儿不搭边。老舅就认一个理,干就完了!当上大车组长后,他是越干越来劲儿。在重活、苦活、急活、脏活面前,他总是第一个挺上前去,从不推给其他车把式。春天,往田地里送粪是大事。一到这季节,老舅起早贪黑地干上了。早晨,太阳还没有出,老舅就开始出车了。坐在大车上,老舅抽打牲畜的鞭音此起彼伏,在一缕缕的炊烟中飘荡。没有装车的,老舅就从车箱里拿出铁锹,一个人往车上装粪。他的铁锹,堪称石人沟第一把铁锹,锋利、锃亮,贼拉好使,干起活来得心应手。秋天,是生产队最忙碌的季节,在一年又一年“三秋”生产大会战中,老舅和其他几个车把式摽着劲儿干,拉高粱头、拉苞米棒子、拉豆子、拉谷子、拉没摘的花生秧……把各种作物拉进场院,然后打场,然后赶车往公社送公粮,老舅把一幅幅紧张劳动的身影印在秋日乡村的沙画里。有几次,忙到太阳快落山,田地里扒完的苞米剩不多没往回拉了。老舅就让另外几个车把式早点收工,回家歇歇。接着,他是一个人赶着大车,咋晚不过夜,都要把苞米拉回归仓。</p><p class="ql-block">一天下午,在偏脸子地块地头,车把式张其厚对老舅说:“孙老先生,你这个人呀,这么长时间咱们也品了,心眼好,肯吃苦,还处处替咱们几个赶大车的着想,咱们就跟你干啦!”这时,老舅先是一笑,然后从兜里掏出烟口袋,说道:“跟啥我干,咱们都跟着伟大领袖毛主席一起干。别说了,快歇歇,来,抽袋关东烟吧!”一时间,几个车把式,一边卷烟,一边说笑。</p> <p class="ql-block">记忆中有一件事儿,让我与老舅在感情上疙疙瘩瘩的。众所周知,那年月,缺吃少穿不说,家家户户烧的柴火都是大问题。那时,秋收过后,田地里的秸秆就往各户分,怎么分,都是按地块、按人口。按地块主要是因为,好地块差地块秸秆不一样,好地块的秸秆,壮实,耐烧,差地块的则大打折扣了。谁给分,多数是车把式用大马车拉回来,往各户分摊。每次我家分秸秆的时候,我都要跑到房后,然后爬上墙头,看老舅在各家房后分秸秆。谁家几口人,老舅可心里有数,几口人,该分多少捆,在老舅心里那是一清二楚。一般情况大捆的苞米秸秆,每人两捆,高粱秸秆每人三捆或四捆。给这户分完了,大车往前动几步,给下户分。那天,正赶上老舅一人在车上给各户分秸杆。坐在墙头上,我就向老舅喊:“老舅,给我家多扔几捆呀!”我连喊好几次,老舅也没有回音。最后,老舅还是按原则办事,我家分到的苞米秸秆一捆不多,一捆不少。那时刻可把我气完了。心里就一次次回放,这是啥老舅呀,不就几捆苞米秸秆嘛,多扔下几捆,有啥大不了的。晚上,我到老舅家,脖子粗脸红,情绪有些失控,和老舅分争。最初老舅没吱声,后来看我一直噘个嘴儿,老舅话匣子打开了。老舅说:“二外甥,你生气,老舅比你还生气呢。分秸秆,亲戚家就多给,哪儿有这道理,公平吗,你这孩子,私心真是太重了,你这想法要不得呀!”妈妈在一旁也说:“你老舅说得对。小孩子,不能长私心杂念。你再想一想,你老舅是大车组长,天天给队里拉这拉那,依你的想法,你老舅趁人不在,就应该把生产队花生拉回家来,你问问你老舅,这类事有过一次吗?咱庄稼院的孩子,不怕穷,就怕没有是非界限,就怕心里不干净!”听了老舅和妈妈的话,我打蔫了,低下头来,心中的堵点渐渐地疏通开了。</p> <p class="ql-block">老舅特别心善,一辈子把心善浇灌在人生的四季。当年,在生产队当头牌车把式,用的是最好的车,赶着最壮实的骡马,坐在里辕上,马鞭拍拍地响,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着实让人羡慕,风光着呢。孩子们见到过往的马车,经常是撵上来,趴在车的后面,享受几分钟、甚至几秒钟美哒哒的童年时光。不过,这类事,一般车老板都不让孩子趴车沿,怕出事儿。老舅则不同,遇上到生产队的孩子们,他不是用鞭子抽打骡马,让马车从孩子们旁边飞驰而过,而是让马车慢下来,甚至干脆停下来,来满足农家孩子坐车兜风的小愿景。多少次,孩子们坐着老舅的大马车,听老舅不咋连贯地讲石人沟的传说。那年,一波波的倒春寒,隔三岔五就在早春的轴线上转悠。那天早晨先是刮大风,接着下起了鹅毛大雪。担心上学迟到,我和生产队的五个孩子都起得很早,背着书包,从各自家门出来,结伴往学校赶。我个子小,向前每走一步,都很艰难,有好几次让风刮个大趔趄,差点摔倒。也巧,这时老舅赶着空车过来了。老舅看着我们冻得哆哆嗦嗦的样子,说:“孩子们,我先不往地里送粪了,赶紧上车,我送你们几个上学去!”很快,我们几个就上车坐稳了,就听老舅喊到,驾,驾!大马车快速启动起来了。在车上,我又一次深情地凝望老舅,只见那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灰濛濛的天空绕几圈,又绕回来,在老舅那顶戴了四五年的旧棉帽前飘啊飘……</p> <p class="ql-block">记得妈妈就常夸老舅,说老舅不图名、不贪利,谁家有大事小情都搭把手。帮人家抹房、打墙、脱坯、挖菜窖……样样活计在生产队社员中都是品牌。帮左邻右舍搭炕、搭站炉子,搭完后,炕、炉子一点儿不往出呛烟,“0”返工率,简直神到家了。帮人家修自行车,平圈整得老好了,谁都说老舅厉害,他跟谁学的呢?帮人家制作方凳,那是锯、刨子、凿子、斧子轮番上阵,一个晚上就能鼓捣出一个,老舅也没学过木匠啊。小小的我就想,老舅手咋这么巧呢?一把巧手,直通老舅一片又一片助人为乐的生命流域,可圈可点,熠熠生辉!</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2023年1月27日,作者(右一)与老舅(左二)、哥哥(右二)、弟弟(左一)合影石人沟]</span></p> <p class="ql-block">很多人都说我长得像老舅,呵呵,的确如此,在眼睛、个头儿、说话声音、走路姿势等方面有挺大的趋同性。不过,我倒觉得,我与老舅的像,更像在人生基本品性的润泽上、更像在“里子”上。我敬重老舅,在他身上,我看到、悟到、学到太多对人生有用、适用、管用的东西,弥足珍贵!</p> <p class="ql-block">终于有一天,我发现,亲情就是心灵与心灵深处两棵难舍难分的老树。而老舅的轶事,就是这两棵老树上几片举足轻重的叶子,蹚过岁月流年,永远葱翠在我心灵的枝条上……</p><p class="ql-block"> </p> 写于2023年8月4日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多数图片来自网络,谢谢原拍摄者!</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