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毛毛虫

　　7月18日，奶奶从医院回到了家，生命进入倒计时。晚上，我和奶奶视频，我喊一声“奶奶”，她睁开浑浊的双眼，艰难地应了我一声，我说“我明天回来看你”，她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不知是想表达“不要回来”还是“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不曾想，这竟是见奶奶的最后一面。第二天早晨8点多，奶奶走完了她的人生旅程，享年91岁。

匆匆赶回家，奶奶已入殓。

我12岁便离开了这个叫“永食堂”的小山村，尔后求学、工作、成家，只有节假日才回来一趟。往常，奶奶总是坐在厅屋里沙发上的一个固定位置，现在，她躺在黑漆漆的棺材里；往常，她看到我回来会高兴地喊我“俊伢，回来了啊”，现在，她变成了一张再也不会说话的黑白照片……我的心里空落落的，跪在照片前默默地焚烧钱纸，钱纸瞬间灰飞烟灭，我突然想起了《寻梦环游记》：死亡不是真正的逝去，遗忘才是永恒的消亡。

　　奶奶出生于民国21年，年少丧父（是遗腹子），中年丧夫（57岁时我爷爷去世了），老年丧子（80岁时我叔叔去世了），世事无常，苦难，似乎才是人生的常态。像《老人与海》里的捕鱼老人，奶奶不仅勤劳、勇敢、坚强，还有着对命运永不低头的倔强。这种倔强仿佛在跟命运扳手腕“你要打倒我？我偏不让你打倒”！

不过，奶奶可能并不懂我说的这些，在她的认知里，可能只是朴素的觉得“熬，熬过去了就能看到希望”。是呀，奶奶那些讨米的日子已经翻篇了，我们现在有饭吃，有肉吃，有衣穿了。奶奶养育大了两儿三女，除了叔叔早逝，其他的都家庭完满；孙辈更是人才辈出，一个是公务员，一个正准备读博；外孙、外孙女也是公务员、教师、护士。人生嘛，还不就是一个“熬”字！奶奶熬过了苦难的寒冬，终于看到了希望的光。我想，她临走时看着满堂儿孙，内心一定是欣慰和舒畅的吧。

湘中地区农村里老了人仍保持了古老的祭祀，唢呐声穿透灵堂，夜歌子如泣如诉。道士要我跪我便跪，要我拜我便拜，要我起我就起。这种祭奠，不仅仅为了缅怀，更是为了触摸血脉的源头。

　　与农村里唯唯诺诺的女性形象不一样的是，奶奶很有主见。1953年，奶奶带着借来的20多块钱独自一人前往南京某师医院找我的爷爷。从黄岭山村到南京，今天大约4小时便可到（2小时的车程到黄花机场再加上飞南京1.5小时），但奶奶那时硬是用了整整10天。从黄岭到潭市，到潭市到湘乡，从湘乡到湘潭十八总，等了两天终于坐上了洋船到汉口，从汉口到南京……一个月后，奶奶又独自一人从南京返回。途中遇到罕见的洪水，钱也被偷，最后当了军大衣才回到家，现实版的“人在冏途”。我很佩服奶奶的勇气，放在今天，也仍然有许多女性不敢独自一人远行。在这方面，我完美继承了奶奶的勇敢和大胆，去哪都可以一个人做“独行侠”。

2014年10月，奶奶被一辆中巴车撞倒在地昏迷不醒，三根肋骨被撞断。出院后不久，交警三中队通知双方去处理，爸爸问奶奶，要对方赔多少？奶奶说：“赔么子啊？人家到医院来看了，就是有仁有义，又付了6000多的医药费，你跟他一样，都是开车的，赚几个钱几不容易，他又不是故意的……”世上最宝贵的就是有同理心，同情心，慈悲心，能为他人着想。所幸，我奶奶有，我也有。

西乐队扎起了舞台，按奶奶生前的愿望，不耍杂技，不搞欢歌笑语，只反复唱《母亲》等几首歌。LED背景上显示的是爸爸写的文章《我的娘》，此外循环播放奶奶的照片：爸爸在给奶奶夹菜，爸爸在给奶奶洗脚，爸爸在给奶奶剪脚趾甲……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但奶奶是幸运的，爸爸十年如一日陪伴她，照顾她。尔后是奶奶九十岁生日的照片，奶奶和她的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照，和她的子女照，和我们这些孙辈照，又和曾孙照……看到这些照片，我有些头晕目眩，一度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尔后又出现了爸爸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奶奶到水府庙旅游，春天鲜花盛开，奶奶瘦瘦小小，爸爸指着照片说“那是你给奶奶买的轮椅，你对奶奶好，奶奶也记得你的好”……

我已到不惑之年，早已经认清了生命是走向死亡的过程，也改变了自己对世上一切事物重要性的理解和排序。

　　有一个画面总在我的脑海里出现：2021年国庆，我回老家呆了两天。临走时，奶奶硬要给我杀两只鸡带回常德，杀鸡时口里念念有词“……早死早超生，莫到凡间变畜生……”。我故意逗她“不变畜生变什么呢？”奶奶说“要到人间当大官”。我哈哈大笑，说“这个好！这个可以有！”你是懂这个世界的，关键是还押韵！

　　奶奶入土为安。

我们在厅屋的神台前给奶奶磕头，孙辈大多说的是“奶奶，你要保佑我们多挣几个钱”，儿子对我们的祈求不屑一顾，“哼，你们都是求荣华富贵、功名利禄……”，我问“那求什么？”儿子一脸认真地说道“我只希望太几在那边没有病痛，快快乐乐”。对比儿子的纯粹，我很汗颜。是啊，我们都是在为自己求，倘若人生果真有轮回，有来生，我希望我的奶奶是一个健康、快乐、漂亮、富贵的女子，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到北上广那种大城市打拼，我想她一定能闯出一番天地。

　　感谢微信，保存了我和奶奶的一些照片。

最后一次和奶奶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