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们的故园位于阊门西街38号,现已被列为苏州市控保建筑,在园林博物馆的私家花园分布图中被称作“余宅花园”。</p><p class="ql-block"> 故园始建于上世纪三十年代,为父亲所建“持德医院”的居住部分。正门原在阊门内下塘街190号,后门在杨家院子巷底(后为杨院巷13-1号)。1923年,父亲购入张广桥下塘吴家墙门宅基及旧屋一所,经修整后开设了“持德医院”。父亲在游学德奥归国后,又参照德式楼房自行设计建造了保留至今的主要住宅楼和前面的医院,并将从德国带回的无花果种于园中,广集棕榈等各类植物逐步修建花园。父亲生性外向,性格乐天活跃,他在下乡出诊的时候,凡见到心仪的太湖石,都会买回家中,慢慢地按他自己的想像,在园中堆起假山,逐步构筑出融入西洋风味的苏式家居庭园。</p><p class="ql-block"> 1937年日军侵华,父亲不忍受辱,率医院离苏,到上海开业。这个园子曾被日本报社占领,花木及房屋均遭到严重破坏,医疗器械几乎丧失殆尽。直到抗战胜利,父母几经交涉,才回到家中重整被毁家园,再悬济世之壶。 </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抗美援朝时,父亲决定将医院交给国家做医治志愿军伤病员之用,因此,在花园中建起一堵东西走向的高墙隔开医院和住宅,假山也因此被一分为二。为出入方便,父亲又买下了花园西面位于西街38号的姑苏御医曹苍洲诊所。那是一座中式的宅院,由西向东递次为沿街的二层中式楼房,花厅、大厅,以及隐于小天井月洞门后的一方庭院。父亲将庭院中靠着我家园子的那间房开了个门,就将西面的中式庭院和东面的住宅花园连在了一起。这就是文革前的西街38号。</p><p class="ql-block"> 进入西街38号大门,沿街的楼房,花厅和大厅,自买入就一直出租,直至私房公私合营归房管局管理。所以,自月洞门起向东,才是我们儿时的家园。</p> <p class="ql-block">走进月洞门,是一方典型的中式庭院,当年是御医曹苍洲诊所的附属小花园。庭院中自西南折向东北,以木质花格护栏围成九曲环廊。园中主体为一泓池水,池上有平板石桥,池畔间隔点缀着黄石和太湖石。池东起坡成山道,上筑有小亭。亭中置一木腿砖面的方桌,南西北三面是装有戏靠的砖面矮墙,可供小憩。池旁高大的玉兰与两株相对而立的金、银桂花相映成趣,池中游鱼戏水,枝头小鸟鸣晨,倒也别有情趣。池北是三间一排形似船坞式的厢房,谓之“旱船”。旱船的木格花窗配以彩色的玻璃,屋顶也是仿游船式的。西面的两间相通,仿佛游船的中仓和内仓。东面的一间可由环廊进入,更像厢房。有趣的是,这间房东头有一扇向南的长窗对着一方小小的天井,内种植物以借景。据说按苏州的造园标准,有池水和“旱船”方能算作园林,所以这方庭院虽小,却构件完整,也还算得精巧。</p> <p class="ql-block">穿过旱船最东的那间房,推开东面的一扇门,便觉豁然开朗,一个中西合璧的庭院不期迎面而至。庭院大致分为四个部分。八角塔亭式的西式主楼,占据着庭院的西北角,东南面是太湖石堆砌而成的假山,主楼正南为草坪、花坛、小径构成的融入西式园林元素的前园,主楼东侧,则是由树木、水井和两栋丁字性排列的平房构成的后院。</p><p class="ql-block">西式主楼是一幢典型的德国式楼房。主楼的投影以矩形为主体,但东南角为八角形。总体为两层带阁楼,八角形部分为三层,顶部建有露台,当时在古宅遍城的苏州也算是难得的“高楼”。主楼面南,踏上三级台阶是个小平台,左右是砖柱挑高的走廊。推开镶着花玻璃的过厅门,左右是两个高背西式的长椅。在区隔过厅和大厅的花玻璃落地长窗两边,分立着两个高高的西式木质花架,花架上总是摆放着母亲最爱的吊兰或剑兰。大厅的北窗两侧挂着七君子之一的马相伯先生书贈父亲的巨对,“随时观物理,主敬得天真”;东墙上挂着堂兄所作婺源故里的山水画;西面西式的壁炉之上是祖父母的相片。大厅的西南是父亲的书房,书桌上方挂着病家所赠匾额,上书“病察五微”,对面墙上是父亲手书孟子的“天将降大任……”的条幅,既为父亲的自我励志亦是对我们子女的家训。东面是餐厅,东南就是八角亭,那是主客厅。走进八角亭,西面墙上挂着一幅小篆的“爱莲说”,南面墙上是一幅据说是祝枝山真迹的字,八角亭四面的窗户间挂着四幅山水四季图,不知出自那位名家之手。二楼是卧室和盥洗室,八角亭则是父亲的书房,那里四围都是书橱,整一个书的世界。三楼除八角亭留作客房,矩形部分则是储藏室和晒台。登顶眺望,北寺塔仿佛比肩,幼时的活动空间尽收眼底,那是我们童年很向往的去处。对此苏州少见的造型,幼时不懂深究,直到有机会到欧洲观光方知,原来八角楼的风格是典型的德国风光,类似的建筑在那里随处可见。</p> <p class="ql-block">主楼正南是一片草坪,砖砌的小径蜿蜒其中。母亲酷爱花草,从各处找回很多名花点缀在园中。主楼台阶东侧的那株四季香水花,一年四季开着白色的玫瑰,香气沁人,折回几支,可香全屋。我们都钟爱这株香水花,以后虽有机会到过国内外的很多地方,终也未能遇到同类的蔷薇花。台阶的两旁是两丛开着紫色小花,散发着甜甜香味的紫罗兰,这和如今在各处看到的紫罗兰也不是一个品种,不知母亲从哪里找来的。随着小径可穿过草坪通向假山和环假山的花径。小径旁是两行浓密的书带草,夏季会结出小小的浆果;转角处是一棵百合花,春荣秋枯,每年开出美丽的啡色花朵;草坪南有一个花坛,三株婀娜多姿的牡丹被左右的芍药和月月红簇拥其中,谷雨时节,牡丹含露绽放,春夏秋季,月月红衬着绿叶吐艳;花坛东侧那棵石榴,伴着我们一起长大,每年春上的红花和金秋的硕果曾给我们带来许多惊喜和乐趣。草坪的东西两端各矗立着一棵挺拔的棕榈,为庭院凭添几分亚热带风光。</p> <p class="ql-block">草坪东面是父亲精心堆砌的太湖石假山。假山西边山脚下有一方以太湖石围成的曲折有致的鱼池,中间有一石柱托着一块玲珑剔透的盆状太湖石,上种金针花,宽叶低垂;池底设喷泉,两侧池壁各镶嵌着一个饰以彩色玻璃的光源,池中水草间,金鱼游弋。可惜我们幼时的花园已历经侵华日军之劫,记忆中没有见过彩灯下喷泉游鱼的美景。如今想来,这方鱼池真是父亲造园时的神来之笔,它将西方造园艺术融入苏式的园林假山,中西园林风格在这里平缓过度,和谐相处。</p><p class="ql-block">假山被高墙隔断后,总觉欠缺,父母几经商量,终在六十年代初请人在剩余的半截假山的东面延伸堆砌了下山的台阶,使半截假山终于自成一体。于是,我们可以由东北侧的山洞里拾级盘旋而上,登上山顶有着铁栏杆的石板桥。在桥上可俯瞰全园,可眺望八角楼亭,也可看到高墙外另半截假山。过石桥下行,穿过石桥下的小径,是个极小的平台。平台北角种着一丛黄色的迎春花,那是每年紧跟着二月玉兰之后盛开的花朵。平台上还有一块中空的琴石,应是吴家墙门留下的古物,上面虽没了瑶琴,但幼时的我们常会轻敲琴石,在清脆的回声中想像那叮叮咚咚悠扬的琴声。从平台往东南即可由后砌的的台阶缓步下山,就回到了假山后东面的荷池边。这荷池虽游离于假山之外,不同于西边假山怀抱的鱼池,但四周也有山石环绕,面积也大得多。池畔那棵野榉树应是庭院里的长者,树干赢围,高耸入云,枝头春结雀巢,叶隙夏听蝉鸣;树下墙角边种有一丛绿得可人的芭蕉,须雨日,在淅淅沥沥的声音中享受“听雨”的意境。沿着北面的假山脚,母亲种了一溜海棠,粉色的小花在绿叶间静静地开放,“绿肥红瘦”。沿着环假山花径的外侧,一行修剪整齐的小叶黄杨,似有似无地将假山区隔成一方天地。这方天地,虽空间不大,但有山有水,错落有致,在刀砍斧琢间还留着几分野趣,这或者就是中式园林的魅力所在。一生悬壶济世的父亲凭着对中华文化的悟性,居然能将此假山堆出这等水平,真令我们后辈至今想起仍赞叹不已。这座假山确实也凝聚着父亲许多浪漫的遐想,记得夏日在园中乘凉,父亲常会指着假山让我们从不同角度看那些太湖石,有的像马头,有的像猴子,有的像牛,……,真的乐趣无穷。</p> <p class="ql-block">主楼之东,假山之北是后院。出主楼的东北角小门下台阶就可进入后院,从假山边的花径也可循小道走入后院。在主楼和假山通向后院的转角处,两边栽种着茂密的绣球花,小道边好像不经意地散落着几块黄石,一丛粉红蔷薇——“十姐妹”,在道旁静静地开放。后院的中心有一口约三米直径的水井,那是我家的主要水源。由于常年井水清冽,它不光滋润了我们一家,在干旱的夏季,更成为附近乡邻们重要的取水地</p> <p class="ql-block">与前院宽敞的草坪对应,后院更像是绿树成荫的农居。水井的四周绿树环绕,北边是一排屏风般的法国冬青,将庭院东北角的晒场和辅房遮挡,使之自成一独立的居家小院。水井之西挨着主楼是一棵高大的圣诞树般的常青刺柏;刺柏南紧靠八角楼的窗户是一株热情奔放开满红花的锦树;隔着走向后院的小道,一株腊梅依黄石而立,在寒冬季节,傲霜独放,清香四溢;两三步外,挺拔的玉兰傍着银白色的石笋,早春时节用洁白的花朵唤醒满园春色。东面围墙外都是小巷民居,母亲在围墙边栽下爬山虎,把略显破败的围墙装点得生机盎然。那棵从德国带回的无花果,经母亲压条培植,已分为三棵,分别在八角楼的北角,水井的东面和主楼东北角过道口茂盛生长,夏日,每天都可收获二三十个深紫红色的甜甜的果实,那是父亲的最爱。每年春季,母亲还会在花间树下撒下一年生的草本花的种子,石竹,康乃馨,大丽菊,凤仙花,美人蕉,鸡冠花,夜来香,兔子花,秋菊,……,夏秋两季,整个园子被装扮得花团锦簇。</p><p class="ql-block">有趣的是,假山后荷池边长着一丛枸杞,水井旁泥地上有一片野生的马兰头,春天的时候,还可以在园子里到处找到野荠菜,采摘这些野菜是春季的一大乐趣。北面辅房是厨房,洗衣房和储藏室,在那里年年都种一架香丝瓜,秋天的时候也能给我们带来不少收获。丝瓜架后的鸡棚里总养着几只鸡,直到困难时期,人吃的粮都不够了,鸡也就不养了。记得困难时期,园中的草本花地被改种瓜菜,前园南墙脚下,后院树下花间都种过南瓜青菜,不但实惠,而且在名花间倒也不显粗俗,反而增添了几分田园风味。</p><p class="ql-block">园子里更多的是各种昆虫小鸟,学余空隙, 我们爱钻到树丛中去捉各种虫子,试着采摘树叶喂养。父亲非但鼓励,更辅导我们观察和记录虫子成长的过程,直到成蛾、成蝶、产卵。炎炎夏日,在假山上听蝉鸣,翻花盆捉蟋蟀,抓各色蝴蝶制作标本;寒冬飘雪,用放大镜观察雪花,日食时,用墨涂黑玻璃片观看过程,……。如此林林总总,以花木虫鸟为伴,在家园中度过了我们的童年和少年。</p> <p class="ql-block">这以后的故事与文革中的许多人家的故事大同小异,不说也罢,忘了更好。</p><p class="ql-block">听说旧城改造,西街片区可能有较大变动,终于还是去故园看了一下。前面西街部分变动较大,月洞门没了门,九曲环廊的木格早已不见,池塘填了,玉兰桂花也不见了踪影。里面的西式庭院,主楼还在,半截假山尚存,只是花木大多不见了,最令人牵挂的四季香水花如今已荡然无存,唯有石榴,棕榈还在。坐下留影,心中难免怅然,但很快释怀。四十年的沧桑变化,就是没有文革,谁又保证能把这个园子保存好呢?沧海桑田,“变”是一定的。只是少了花木,就没了虫鸟,园子好像空荡荡的。好在主体还在,有心者可以再植树木,重种花草,园子可能比以前更美。写下此文,只是想给后来者一个参考,也作为我们的一个纪念。</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说明:</p><p class="ql-block">1、此文为2010年苏州桃花坞片区旧城改造前,应苏州市政协文史委特约研究员柯继承先生之约,我与旅居美国的老姐姐合作的一篇故园的回忆文字。感谢现代科技,凭借着互联网络,文稿几渡重洋,往返切磋,终于成稿。</p><p class="ql-block">2、文中插图均系2023年故园修缮后所摄,与文中所述原貌不完全相符,仅供对比参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