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 22px;">国 之 树</span></p><p class="ql-block"> 热啊。</p><p class="ql-block"> 尚未入伏,气温飙升至近40℃,骄阳吐焰,烈火烹蒸,热风袭人。室内暂得凉爽,然老身难耐空调沁骨之痛,不由得走向窗边,将目光投入一片绿波。</p><p class="ql-block"> 办公室在三楼,欣赏国槐树,这是一个合适的视角。一座遍植国槐的校园,西南角尤多。密密层层的树冠在热风中绿浪汹涌,穗穗白花就是簇簇浪花,随波涛起伏。这是一片蓬勃的海,烈焰与干风都不能奈她何,她含着满满的水分和绿色向我的眼睛扑过来,向我的身体扑过来。</p><p class="ql-block"> 清爽与凉意顿生。有了看海的感觉。</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居住于此也有不少年头,好像突然发现,明水小城居然遍植国槐。</p><p class="ql-block"> 校园、马路、公园,社区,一株孤植,或是一行行的行道树,国槐的花季成了小城夏天独特的风景。树冠的上面铺陈的细碎繁密的白花,乍一看是白色的,细看则是淡淡的绿色,这淡白绿色和深绿的枝叶搭配出清冷的色调,给炎夏中焦躁的人们安装了心理空调。</p> <p class="ql-block"> 我骑上车子去寻觅那些国槐树,从眼明泉到经十东路,从赭山大街到石河大街。即便同一树种,植株之间也有差异,有的颜色浅淡,有的开花则格外婆娑与繁密。从龙盘山公园东门,经山水北城到文博中心,这一处林带长势极好,几次路过,几次流连。驻足树下,带小翅的花朵儿扑簌簌落在头上,微痒。这时,有黑色的车从树下疾驰而过,车顶上落了烂漫的花雨,就像给一个庄重的大汉戴上了头花,而他懵懂无知地戴着这花绝尘而去。这大汉簪花图不由得让人哑然失笑。汇泉路明水中心幼儿园门口也有一株特别出众。体育公园以东尚城西南角的路边,借了南来北往的风水,一株独秀,花叶累垂,真的,真的,那开花盛况不亚于流苏树!</p> <p class="ql-block"> 北京宣武门外有个长椿寺,寺里有一株国槐树,高大参天。观其名知其意,这是明朝万历皇帝为祝其母寿而植,有树如斯,绿云如盖,而今已有400多年了,仍然长得强健茂盛。人已去,树犹在,从某种意义上说,还真不能说人就比树高一等。</p><p class="ql-block"> 古木被崇拜,拴上红丝带,似乎成了约定俗成的礼仪。但不管拴不拴丝带,仰脸看大树,这姿势和看天一样。当人绝望无助的时候,就会用这样的姿势看天,求助于天,喊出那句充满期望和绝望的,人人不用学,特殊情境就会自动喷涌而出的诉求:我的老天爷啊。每个人见到大树,首先就是不自觉地走上前,去亲她,仰望她,去搂抱丈量她的腰身,无论多大年纪,都像一个小孩子面对家长,你只能想到三个字:抱大腿。</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朝拜了一棵大国槐,在她的巨大荫凉下坐了半个钟头。心里很熨帖,很静谧,很古穆。</p> <p class="ql-block"> 国槐树到底神不神奇,不管今人怎么想,古人认为是神奇的。《说文》称:“槐,木也,从木,鬼声”。木中之鬼,有异禀的。在古人看来槐树不仅神奇异常,而且有助于怀念故人,决断诉讼,是公卿的象征。周代朝廷种三槐九棘,公卿大夫分坐其下,面对着三槐者为三公座位。</p><p class="ql-block"> 原来,乡村里的风俗,家家门前都种上一株国槐树,其滥觞要追溯到这里。如果村里有一株古槐,下面的门第一定曾经显赫过。树古而家不兴,未之有也。家家都希望辈出人才,光宗耀祖,这是从古至今,浸入国人骨髓的价值观。</p><p class="ql-block"> 有名的古村落,大约都留下了一两株的明槐宋柏,这已经成为一种现象。遭过雷击的,身体空空,却仍然枝繁叶茂,人们相信历经磨难而不死的大槐树,自带一种神奇和神圣。在严酷的人生中,树向人输送一种坚强的信念。大槐树往往是村庄里乡民的聚集地之一。乡间的著名特色吃食,大槐树火烧,大槐树豆腐脑,以大槐树为地标,做记号,这个注册商标最不容易撞脸。</p> <p class="ql-block"> 人总是需要怀念的,“槐”之言怀也。在中国这样的一个文明古国,传统文化赋予了国人克己、理性、中庸的气质,乡愁是他们血液中少有的一种浪漫情愫。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华夏子孙,有多少是从大槐树下出发,走上一段前途未卜的前程。他们都是大槐树的一粒种子,带着种族的基因和繁衍的重任随岁月四处流转迁徙。或随族群长风万里,或自己三步一磕,落在哪里,哪里就是家,新家的门口同步生出一株小国槐树。小槐树带着希冀,随着子孙后代长大。大槐树,许我们家之回忆,国之安宁。</p> <p class="ql-block"> 我对国槐树是如此的钟情。但换个角度想,万物等量齐观,都是大自然的造化神奇,哪一种花哪一种树不美呢,然而选一种树当作国树,谁能摘冠?香樟美,只生江南;合欢美,天生娇惜。桑榆、杨柳、苦楝,哪一种更能长久地切中你的心意,拍击着你日渐老化的身心呢?谁能当国之名,慰国人之心,系国人之魂,载国之文化?作为一国树的代表,横能遍览国土,无论炎凉贫富,皆能安之乐之;纵能长视古今,树一株,断代史一部。</p> <p class="ql-block"> 早上去买早餐,一对青年夫妻,卖油条豆腐脑,老板娘正在一边干活一边对丈夫埋怨两不误:我本来卖是油条的,非问我豆腐的事,我咋懂?丈夫一笑。被这家常的气息所打动,离去的我禁不住回头看,营业的柜上写的是“三餐.四季”。正好是在国槐树下啊,槐树的花儿带着小翅一朵儿又一朵儿地随风飞着,落着,心跳一下子就慢下来了。国槐树下的油条豆腐脑,国人的家常日子。国槐树,许我家之温情。</p> <p class="ql-block"> 国槐在国人心中的地位也如此。古代“中国”得名,仅指黄河流域一代华夏“中土”之地,与现在的中国不能相比。我之国大,率土之滨,无处不有国槐的影子。北起辽宁南到台湾,东起山东西到川甘,幅员万里,气候殊异,如此大跨越的生长能力,除了国槐,还能有多少呢。只地广、长寿、文化三方面,再也没有一种树能与争锋了,况她本是生于斯长于斯的“中华树”,所以我称她“国之树”。</p> <p class="ql-block"> 六婶子家门口也有一株国槐树。它并不十分挺拔,随墙长高的树身还算直立,越过墙头就有倾斜,有点歪脖的古意。据说这是原来的老树死了,根部后发的一枝新芽长成。近几年国槐树眼见得在加速变粗。每次说起这棵国槐树,六婶子便道,当年你二奶奶(六婶的婆婆)说,小孙女玲玲出生了,一起种下这棵槐树,等到玲玲长大,给她打奁房啊。小树长大了,树下曼声细语娇滴滴的小闺女也长大了,她离开槐树下的老家,去了城市,当了老师。当年的小人儿现在也已年过五旬。当然,她出嫁时已经不需要用老槐树打嫁妆了。</p> <p class="ql-block"> 当年二奶奶的话,一经六婶的转述,便充满了岁月的味道。我莫名的喜欢这句话,百听不厌。人虽然对唠叨不胜其烦,但对有的话真的是百听不厌。每当想听这句话,我去六婶子家就会主动说起这棵树。我说,这树,今年好像又长高了不少。六婶子就说,当年你二奶奶说,种下这棵树,将来给玲玲打奁房啊。她永远像第一次说起时那么动情,我永远像第一次听到时那么熨帖而感动。听着听着我就偷笑了,有点恶作剧地想,六婶子什么时候,能不再接我的话茬说这句话呢?听着听着,我又在不自觉地揣摩,六婶子这时候心里会是怎样一种千头万绪的情愫呢?国槐树下结婚,国槐树下生儿育女,国槐树下劳作家务,国槐树下一辈子。小儿女在树下的土地上滚爬,嬉戏,突然,孩子眼睛盯着树下的空中不动了。槐树上垂下一根丝,一种叫“吊死鬼”的小虫,在丝的终端扭动腰身表演着杂技......孩子慢慢长大,一个一个像小鸟一样出飞了。只剩了大人在树下纳鞋底,喝茶,吵架,闹别扭。渐渐的朱颜失色,佝偻了腰身。生活每天都在变,又好像从来都没变。门楼,槐树,不还是那门楼和槐树?我听着想着不自觉地发笑了,现在想着写着偏偏又忍不住流下泪来。</p> <p class="ql-block"> 2023.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