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古运河人物系列之一</p><p class="ql-block">阿大老伯伯(小说)</p><p class="ql-block">达尔玛苏德·杭卫</p><p class="ql-block">千年古运河,百年水弄堂的古运河在无锡经南门吊桥向南流去,到黄泥桥,河道分为三叉,象扎在古城丝绸腰带上的如意蝴蝶结,向东洋腰湾、向南清名桥,向西经黄泥洚桥又转向南一直到虹桥头经知足桥,再向东沿石灰桥河穿过南长街,再汇入古运河向南流向大公桥、清名桥、钢铁桥……再汇入古运河,就象一个抛出半圆弧,也象一张弓,按现在流行的说法就是体外循环,这个圆弧形的河就唤作通扬河。</p><p class="ql-block">在通扬河畔有个地方叫南河浜,阿大伯伯就住在通扬河边的南河浜的私房里,南河浜连着南北向金钩桥,金钩桥向东是牛弄,是当年最具烟火气的地方,沿牛弄向东至跨塘桥堍南长街 ,当年是无锡城最繁华的地方之一。在金钩桥上靠通扬河边有个缫丝厂,阿大老伯伯就在这个厂工作。</p><p class="ql-block">阿大姓肖,厂子里老同事喜欢叫“小阿大”,而年轻一代当然只能叫阿大伯伯,他是我在1976年刚参加工作时,缫丝厂师傅。那年我18岁,他61岁,按理他应该退休,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满意的徒弟,所以一直留用着。</p><p class="ql-block">阿大个子本来应该蛮高的,却因长期躬着背工作,显得有点佝偻,白白的脸,皱纹瘦得象折叠的纸片,眼睛不大,眼珠却向前鼓着,连着赫色的眼袋象水泡眼金鱼的眼睛,红色的嘴唇上面留着稀疏的胡须,卷翘焦黄,耳朵大得出奇,却服服帖帖半点不招风。厂里的老阿姨讲阿大年轻辰光蛮神气的,背不躬,眼不突,年纪大了,变得这个死糟样。</p><p class="ql-block">缫丝厂是无锡本地一个大名鼎鼎的民族资本家开办的,开办得很早,据说阿大在东洋人没来之前就在这个厂上班,1937年松沪会战时,阿大已经是厂里的大师傅了,听老一辈说这个资本家对工人不苛刻,和荣家一样,工人福利还好,有子弟学校,有医院,吃饭象阿大一样的有食堂,所以文革中造反派要阿大去参加忆苦思甜会议控诉万恶的资本家,阿大被推到了台上,阿大红着脸却实在说不出啥,就讲了句:佗里的狼狗比工人还吃得好。私底下阿大一直讲:老法头里,人只要活络,肯吃苦,其实生活是还可以的,我俚爷一个上班可以养活一家十几个人。</p><p class="ql-block">造反派对他也没辙,其实阿大不知道,是他运气好,这个资本家是个红色资本家,而且是当时这个城市里中共地下党领导人之一。</p> <p class="ql-block">阿大的工作是给成品的丝配色,简单地说,虽然缫出的生丝都是白色,由于蚕茧本身颜色的差异,或者在煮茧过程中混入不同季节,地区的茧子,那缫出的生丝便会呈现出稍不同的颜色,如果织成丝绸缎就会出现不同的色差,而形成疵品。配色就是要将不同颜色的生丝分类,配到在一起打成包,形成一个批号同一颜色的产品和品级,送到外贸公司经生丝检验所检验合格,出口外销。这个活全靠人工检验,靠的是经验和感觉,一个梯形木罩蒙着嘿布,一盏白得耀眼的灯,在色的桌子上排满8、9条打成长麻花状的丝,对着灯光用手翻动着,发现他每条丝的不同处,找到不同先剔出放一边,等待找到色系基本接近的再放入,可以这个工作直接影响到缫丝厂的效益和正品率,影响到每个操作工的绩效,很关键。而配色的人除了心要静得下来,眼尖,对色彩敏感外,还要是个公正公平的“青面皮活逊”,人还真不容易找倒。因为在丝厂里总有一些“莽猛大娘子”,因为质量问题扣了钱,胡搅蛮缠,如果拉不下脸,那就难搞了。</p><p class="ql-block">阿大对工作认真是大家公认的,招来的徒弟和阿大相比,领导总是不放心,虽然是个配色的活,实际上就是个总检验。有一回我在家吃晚饭,阿大师傅忽然来到我家问我下班前是否说过一句:好像看见春茧里的丝,有一条中间有一络有点黄,但不明显!</p><p class="ql-block">我说是啊,阿大点了点头“哦!我晓得了”,回过身去,连汗都没有擦,水没喝半口匆匆走了。</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上班,刚到车间,我看到丝库里的丝竞然全部被阿大师傅翻了一边,终于在角落里找到那包已经签完字,准备发外贸的春茧生丝。阿大凭一个之力,居然把新入库的生丝翻个遍,如果流出去,很有可能不被发现,但如果发现就意味这一批次的生丝全部降一级,损失就大了。</p><p class="ql-block">我感到了无地自用,阿大却拍了拍我的肩膀看了我一眼,眼里充满了期许,下午领导找我谈话,我紧张忐忑,车间主任却说:你提前一年半转正了,阿大说细棺材头眼睛尖得,亏得你发现了,不然厂里损失大了去,谢谢你小伙子!恭喜您出师了“我惊讶、感动得不知说啥好,我成了厂子唯一个三年学徒一年半就出师的幸运儿。</p> <p class="ql-block">阿大的老婆是个幼儿园老师,长得好看,却没有生下一儿半女,阿大娘老封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无子无女对阿大娘而言,绝对不可接受。于是老太太就故意和阿大老婆起争执,相骂扯头发抓脸,都知道阿大是个孝子,况且阿大小辰光爷就过世了“三岁死了爷”的佬小只听老娘的话,阿大娘想着炒到阿大离了,再取妻生子。</p><p class="ql-block">一天阿大娘和阿大俩人在家,阿大娘对阿大说:阿大啊,老娘问你一个问题,我们家里为啥连一只老鼠也没得?“</p><p class="ql-block">阿大一怔,摸不着头脑,用手挠了挠后脑勺道:没有老鼠不是好事吗?老鼠嘛是四害哇!“</p><p class="ql-block">阿大娘绕了阿大一个白眼,拖着鞋跟“踏沓,踢沓“端着一张硬板櫈晒太阳去了,嘴里嘟囔着。</p><p class="ql-block">晚上,吃过晚饭,阿大夫妻在房间里闲聊,阿大说起:老娘问我为啥家里连只老鼠都见不着?</p><p class="ql-block">阿大老婆本来露着笑意的脸立马拉了下来:你这傻瓜,你娘是骂我们呢</p><p class="ql-block">“怎么可能?”阿大感到疑惑。</p><p class="ql-block">“你个十三点,你真不晓得,无锡有句老话叫做‘绝子绝孙,绝到老鼠脚脚也呒不“说着阿大老婆眼里含着眼泪,阿大慌忙递上手帕。</p><p class="ql-block">夫妻一夜无话。</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一早,阿大在灶披间里烧早饭,老娘披着花白的头发道:阿大啊你嘛绝子我嘛绝孙,我看肖家是要绝子绝孙了!“说着回过身子走了出去。留下阿大一个呆在那里。</p><p class="ql-block">后来阿大娘作主从亲戚家抱养了男孩作为阿大的儿子,取个小名叫“阿伦”阿大娘保贝得不得了。</p><p class="ql-block">阿大本来无儿无女,家里只有一个老娘,一只猫,日子过得不咸不淡,风平浪静,无牵无挂,阿大厂里象个人,回到家老娘啰嗦,但又不能不听,老婆埋怨,也不能不听,更可怕连个猫也是雌的,毛掉了一地,搞得阿大鼻子痒痒,怕是过敏了。阿大好下象棋,而且特欢喜街上地摊上摆龙门,无论是在旁观棋小押押,还是坐下下棋弄点小浇头,阿大总是乐在其中,阿大到不是喜欢赌钞票,主要实在闲气,消磨辰光。</p> <p class="ql-block">礼拜天,买了块五花肉,阿大老婆准备为阿大烧红烧肉,阿大老婆烧红烧肉可算是一绝,一般人家烧肉要先汆水,肉汤可以烧老卜汤,然后切块下锅,放上酱油葱姜老酒,糖味精,考究一点放上几颗八角茴香,把水浸没,盖上锅盖焖烧,烧到差不多水干,然后收汁起锅,那个软酥香喷喷。</p><p class="ql-block">但阿大老婆却是另有一功,阿大买回肉她会先切好块,洗干净,泡在水里,稍微放一点盐,放上啤酒,浸一段时间,然后沥干水份,稍稍放一点干生粉,把铁锅烧红,放上八角茴香二只红干椒,葱段姜片先翻炒,然后放入油到冒轻烟,放入切好的肉块翻炒,炒到肉色微黄,熄火放入香叶盖上锅盖焖一会,倒出多出的油,再放上白糖酱油调料大火翻炒至皮色油亮温润起锅,那个味真是绝了甜咸宕宕,还有一点点辣蓬蓬。</p><p class="ql-block">阿大穷喜欢伊一口,挟一块红得冒油的肉,呻口老熬酒,嘴里肥嘟嘟,油淌淌,一口热黄酒暖洋洋,那是一个惬意,想想阿大馋唾水也要出来了。</p><p class="ql-block">菜烧到一半,阿大老婆发现酱油没了,于是赶紧叫阿大去买酱油,阿大馋归馋,白相心思还是蛮重,本来闷在家里,实在无聊,于是阿大得令马上跑了出去。阿大不是去买酱油,而是去看着象棋了。</p><p class="ql-block">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阿大还没回来,阿大老婆有点着急了,跑到门口阿大却回来了“死阿大,跑到哪里去了,去买包酱油要这么多时间的”</p><p class="ql-block">阿大慢慢道:没有去那里,我买好酱油就转来了“说着脸上露出了心虚眼光,其实这一歇辰光,阿大已经下二盘棋了。</p><p class="ql-block">阿大老婆道:我不相信!</p><p class="ql-block">阿大无懒地说:你们女人不晓得,我小肠气犯了,你看吗,我裤档里荡着个东西,走起跑咯了咯,你看阿走得快哇?“说着竟夸张地迈开大腿,摇了摇地走起来:你不相信,我搭你裤档里吊个秤驼试试”</p><p class="ql-block">阿大老婆一愣,阿大眼睛里充满了狡诘。</p><p class="ql-block">说着阿大局然从挂着秤杆上拿下秤驼,用根绳子系着,挂到了阿大老婆的身上,阿大老婆被弄得哭笑不得,被阿大推着走了几步,的确感到腿部有东西撞来撞去。旁边的阿大娘被笑到差一点背过气去。</p> <p class="ql-block">阿大的节俭是出名的,但在厂子里对工友们一点不吝啬,他曾几次帮助工友们,但在家里却是吝啬得可比葛朗台。</p><p class="ql-block">那时候是计划经济年代,粮米煤油定量供应,大米工人30斤,老师28斤,油刚开始是2两一个人,后来是半斤一个,其它诸如肉、鸡蛋、豆制品都是凭票供应,好在阿大家里没有壮年小伙子,粮食绰绰有余,于是阿大便会将粮票带到厂里和家在农村的工友换鸡蛋,一斤全国粮票换10只鸡蛋,一斤地方粮票换9只鸡蛋。</p><p class="ql-block">阿大家烧饭淘好米下锅时,总会在米箩里抓出一把米,节约下来米放到下次烧饭,一个月下来节约5、6斤是得正常不过,后来厂里有个文艺爱好者根据阿大的事迹写了剧本就叫《一把米》宣传节约粮食,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反响,许多家庭主妇甚至纷纷仿效。据说得到某领导的好评。</p><p class="ql-block">阿大对油的控制绝对是精确到钱,一钱钱算好,阿大怕家里两个女人对油控制不好,阿大每天一早就去南河浜菜场买好菜,用小碗倒好油,然后将油销在柜子里,每天揣上钥匙去上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柜子瞧一瞧油瓶动过没有。</p><p class="ql-block">有一回阿大娘刚烧了一只菜,不小心把碗打碎了,后面还有一只菜没炒了,没有油了,不好烧,就用水煮煮放点盐。阿大回来一看心疼得要死,就把地上浸了油的泥块用铲子铲下来,泡在水里,看着飘在上面的油花,阿大用鸡毛一点一点沾着放到小碗里。后来阿大受此启发,将大萝卜中间挖个洞,再把油放进去,里面放个鸡毛,烧菜时用鸡毛沿锅内刷一边,等到油用完了,再将萝卜在锅里擦擦油,一点不浪费。</p> <p class="ql-block">后来丝绸行业调整,我离开了缫丝厂,离开了无锡城,一直没有听到阿大伯伯的消息,问过在无锡的老同事,只说阿大家拆迁了,不知搬到哪里,伦三当兵去了,现在退休工资由银行代发了,不用去厂里领工资,工友们也很少碰得到。</p><p class="ql-block">直到有一回,我在包裹着东西的许多年前旧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九旬退休老人肖元仁,节俭一生,二十年助学超二百万》报道,旁边配的照片的老人只是看着眼熟,不由得多看了一眼,象是阿大伯伯,我想这样一个刻板,吝啬小气、甚至有些猥琐的老人,居然捐了那么多钱,甚至捐出大部分拆迁款,我打电话询问缫丝厂的老同事,证实了的确是阿大伯伯,但可惜的是阿大伯伯十年前因病去世了,享年97岁,我第一次知道阿大伯伯的大名肖元仁。</p><p class="ql-block">20230802太湖锦绣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