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是一把刻刀

丁永斌

<p class="ql-block">  我们最真实的生活是当我们清醒地活在自己的梦中(棱罗)。 </p><p class="ql-block"> 一一题记</p><p class="ql-block"> 一、储存的故乡</p><p class="ql-block"> 储存的记忆村庄在山顶上,村口一棵最大的老榆树,在乡愁里,老榆树和父母,村庄,黄土地,泉水一样,在想念里扎根。我对故乡所有的爱与恨,全部来自一个村庄。村庄所包容的一切非常细小,甚至不放过尘烟、鸟鸣,还有风,流经树梢的过程。我就是一粒种子,被种在村庄,成为她的儿女。土房土院与一棵老榆树,在波动的阳光里,闪烁着整个村庄的色彩。是村庄选择了我,而不是我选择了村庄。我也在父母的滋养下边成长,边熟悉这个村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特殊的记忆,特别是童年的点滴。村子的北面,有一方水塘。天下了雨,水塘把全村的雨水都聚集起来。夏天多雨,村北的水塘经常满盈盈,透明着,如同一面镜子。老榆树,就生长在水塘边,有水的原故,它枝干强劲,叶子茂密。它把影子倒在水塘里,整个水塘摇摆着,泛起瓦片般的波纹。村子在山顶上,山顶有块平平的地,一大片。村上人都姓丁,便叫了丁家坪村。我也因为有这一个纯粹的出生地而感觉自豪,觉得生活对我恩赐,让我的身体和灵魂,在阳光的陪伴下茁壮成长。虽然如此,我的童年物质匮乏,村庄给我的童年,也点缀了不少彩虹般的幻影。村子北面的池塘下,一大片麦田,从青黄不接的四五月进入我的眼帘。小麦对整个村子,有着不可估量的重要性。它所承担的使命关乎村子的命运,也关乎着国家的粮食安全。当小麦放花后,青颗在麦苗顶部的穗上渐渐饱满,在池塘里玩水,玩得疲乏了,饿了。伙伴们相邀偷偷钻进麦田,拧了麦穗,在手里一搓,青绿的麦粒脱了外衣,用口边吹,边把麦粒从左手放到右手,右手放一左手,反复几次,只剩下麦粒,然后摁到嘴里去。麦粒的香甜,在嘴里,在牙与牙的挤压下成为美味,也充饥了整个身体。这种事如果让父母知道,是要挨打的。小麦没有成熟,吃青穗,在他们眼里,我们是犯忌的行为。一个农民,如果把没有成熟的庄稼毁了,如佛家见到杀生一样,是不可原谅的罪孽。让我们感觉非常吃惊的是,这种罪孽,一般指大人,小孩子是可以原谅的。父亲是村上为数不多的读书人,他以温和的口吻,带着指责,或者是教导地说:小孩子犯的错误,都是正常的错误。之所以叫学生,就是学习陌生的,自己不懂的。</p><p class="ql-block"> 在我们的身上,池塘浑浊的泥浆均匀的涂了一层,在烈日的暴晒下,身体和黄土天然融合。麦粒吃得差不多了,大人总及时出现在麦埂前,大声喊:麦粒还没有入面,搓上就吃啥,会遭罪的!</p> <p class="ql-block"> 满身的泥水已经风干,龟裂的黄土泥巴,覆在身上,鱼鳞一样。我们光着身子,在梯田的地埂上寻找一种雀舌头的菜果子,还有和党生一样的,父亲叫马马肉的植物。马马肉的根,在黄土松软的草丛里,温顺的展开枝叶,白色的花冠从草丛里伸出,形状如同骡马脖子下的铃铛。花闪着光点,一眼就能看出来。用手刨开土,大约半尺,一边轻扭,一边拔,灰白色,指头粗的根就全部出来了。根上还沾着黄土,黄土散发着清爽,也散发着对马马肉的呵护。这种植物的根上,有薄薄一层皮,用手撸,很快就脱皮了,白白净净的,党生一样的根,吃起来有种淡淡的甜香。如果能挖出四五根马马肉的根,加上吃过青麦粒,在池塘里消耗的能量就得到补充。从村口池塘玩水,到偷吃麦穗,吃马马肉,能撑一个多小时。一个多小时,村口池塘里的水,由黄土的混浑,到渐渐变得淡黄,再到清澈,我们便来到池塘边,用手轻轻捞起水,以免池塘底下的黄呢泛起来。洗了身子,也洗了脸,把挂在老榆村上的衣服取下来,穿上后回家。</p><p class="ql-block"> 我对这棵榆是有感情的,全村人也是有感情的。听老人说,我们丁家坪原本不是属于丁家坪的,在天水市南面一个叫平南镇丁家川的村子。丁家川是一个大的村子,从“川”字可以知道,先人们生活在川区。甘肃好的多地方,都是两山夹一沟,中间一条河的地貌。兰州如此,河西走廓如此,天水也是如此。长长的,东西走向的甘肃,山多川少。平南镇作为秦岭西端的小地方,丘陵与河流交错,生活在平坦川区的人,能种植庄稼的黄土地,随着人口增多,地里产的,已经养活不了村民。于是,丁家川一个兄长级人物,眼光超前,胸怀广大。既然丁家川的黄土地已经养活不了村上父老乡亲,他决定离开故乡,另外寻找一个可以安家的地方,用以缓解衣食的压力。离开故乡的人都需要巨大的勇气和超乎常人的努力!没有比故乡更温暖的地方。他如果蒲公英一样,离开故土,企图在另外的地方随遇而安。他自己 都不知道走了很多弯路,翻越了多少山,渡过藉河,渭河,葫芦河,来到一座黄土堆起的山脚下。远远看上去,黄土山圆圆的,被树木和杂草覆盖着。山顶上,有块平埋的地,有榆树,酸枣树,槐树,桑树,还有冰草,芦子,驴耳等,还有松鼠,黄鼠狼,野兔之类。大地是有灵性的,遇上有灵性的人,彼此就接纳着,彼此相爱着,大地成为人的家,人,成为大地的主人。</p><p class="ql-block"> 于是,他回到丁家川,动员了一百户人,进行了一次大迁移。在这个高出川地近千米的地方安了家,因为来的男人都姓丁,有一大块平地,便取名丁家坪。伐木,平地,搭建居处,迁移来的人,非亲既故,你帮我,我帮你。半年的时间,一个新的村落俨然而立,成为黄土山上最耀眼的地方。在伐木腾地的过程中,一棵胳膊粗榆树,没有被砍伐。以它为村口,树下开挖一个水塘,全村的雨水都流在水塘里。日子在一天天的过去了,村子里的人,一茬又换了一茬,榆树渐渐长大,三个四个人得围着抱,榆树,也成了乡愁。不管是外出归来,还要即将出门的村民,回来,远远看到那高大的榆树,就会感叹:回来了,看见那棵老榆树了。出门时,回头看一眼老榆树,就成了“枯藤老树昏鸦”,让人断肠的乡愁。</p> <p class="ql-block"> 二、书声,戋透村庄</p><p class="ql-block"> 一扇柴门,挡不住微风,也挡不住细雨,但能拦住陌生的目光。土院,是用黄土的质底,竖立成围墙,风四季吹过,雨水蚀洗,黄土夯打的墙,仍然坚挺得在风雨中守护着一家人的安全。都几十年了,夯墙时,在墙体上留下椽子的棱角,并没有被风吹走,被雨蚀平。就是这土坯墙院,撑起了整个村庄的烟火,也撑起人与人之间的裙带联系。</p><p class="ql-block"> 泥土,是最古老,最原始但持续时间最长的居家材料。整个村子的房子,全是黄土墙,黄土基块为主体。一间成型的土坯房,从顶上开始说,青瓦,是黄土和泥后入窖烧制而成。青瓦之下,是黄土和麦草拌的稠泥,稠泥之下是草帘,草帘之下是椽子。四周的墙担起椽子,墙上有门有窗,墙内有空间居住,这就是农家土房。你必需相信一种最朴素的智慧,是自然的风雨寒暑赐予人类的。这种智慧不需要苦思冥想,只要看日出日落,看西风南雨,看季节变化,就能选择在那里适合居家。向阳的山坡,背光的洼地,都有适合养育动物或者植物的特性。我的祖辈并没有读多少读书,也没有想着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用以开拓视野与丰富自己的阅历。土院土屋是他们的背景,以顽强的毅力,让生命在不经意间养成农民良好的品质。</p><p class="ql-block"> 幼小的生命,接触最早的就是黄土。孩童时期最爱玩的就是和泥巴,用泥巴最早捏的是人形。上古代时期女娲抟土造人的故事离幼小的手,很陌生,也非常遥远,孩童时并不知道人类是用黄土捏了第一批人。黄土地上的孩童最有艺术天赋,谁也不要教他们什么,他们有天然的创造力。十年前回家,一帮孩童正在村口池塘玩水,和泥巴。一个大约五岁的男童,捏了一对泥巴人,平躺在地上。两个泥人被一片泥巴盖着,我觉得好奇,把盖在上面的那片泥巴揭开,便问:一个怎么是三条腿,一个两条腿。男童非常认真,用纯洁的眼睛看着我,用稚嫩的口吻说:不是三条腿,人家是男的!</p><p class="ql-block"> 通过二三年百年的繁衍生息,丁家坪村已经是一千二百多人的村庄了,但是一直没有学校。新中国成立之前,有能力的农家子弟都在隔壁一个叫赵湾的村子上学。我的爷爷是七个村子的保长,有着绝对的话语权,我的父亲也就成了村上为数不多的读书人。新中国成立后,村上一个叫丁志德的文盲,成为村支书。读书与不读书,从心境上讲,不能说读了书就心境开阔,或者说,文盲对读书感觉厌倦。相反,文盲对知识更渴求,内心有种因为没有读书而产生的潜能——不能让娃成为睁眼瞎。于是,文盲村支书丁志德决心在村子建学校。在山河重生,百废待兴的年代,要建一所学校,一切都从零开始。</p><p class="ql-block"> 怎么建学校,建成怎样的学校?</p><p class="ql-block"> 又一次,黄土地里,有学校,有学校所要的一切。</p> <p class="ql-block">  村北有个地名叫秋树湾,很大的一个沟,长满了槐树,秋树,还有杏树,桑树等。春天摘槐芽,初夏摘桑椹,杏子,盛夏钻进秋树湾的树木摘野草莓,是整个村子除农事之外最有意思的。山里的人,都有和自然亲近的经历。也是这种经历,让他们变得有吃苦精神与探索精神。或许最早秋树多,便有了这个诗意的名称。为了给丁家坪村建学校,分两步走,派出一部分社员去学习制砖烧瓦的技术,一部分是村上的木工,老支书带着村上木工和社员,精挑细选,什么样的树,做椽子,什么样的树做梁子,什么样的材料做门窗。还有一部分社员,用黄土打基块。西北农村的院墙,都是黄土夯的。黄土,也是建学校的主要原材料。 不到一年半的时间,在村子中间一块空地,崭新的,青瓦,砖柱教室,十间,除了门窗没有玻璃,基础建设全部完成。为了营造校园环境,还特意种了花草,果树进行绿化。学校建得差不多了,但是门窗没有玻璃,也没教具,桌子,凳子啊!这正如现代楼房,只交了个毛坯,没有装修是不能住人的。于是,村上人开始说风凉话了。学校盖了个半茬子,除了房子,什么都没有。甚至有人说丁志德是劳命伤财,胡整。</p><p class="ql-block"> 作为村上为数不多的读书人,父亲开始是反对的。他以为一个文盲是建不了学校的。但学校建得像样子了,他操起心来了,也对丁志德有了敬佩之心。于是,父亲帮着村支书给公社写报告,说情况,想办法。在一个文盲和一个知识分子的努力下,有了结果:公社来了几波人,对学校进行了调研,同意建成丁坪附中,小学五年制,初中两年制,并纳入公社统一管理。公社一接手,教具,门窗玻璃都有了。只是课桌数量有限,不能满足现有学生需要。因为,在赵湾上学的学生要回到自己的村子了。于是,支书把他家多余的门板送到学校,村上有板的,都送来。凳子,就是建学校时,截的剩余料头,大点的木墩子。有一屠户家,他把杀猪用过的板床,洗了血腥,给学生当课桌。</p><p class="ql-block"> 招聘老师倒是没有什么困难。当时,村上高中生多。丁志德虽然大字不识,但很会讲规则,办事也公平。是他一手建的新学校,有感情,也有责任。他对村上近30名高中生,进行一次严格的考试,前八名成绩优秀者,成为民办老师。他们的报酬,是记工分制的。村民在地里干活一天,强壮的劳力,一天10分工,当老师也是10分工。</p><p class="ql-block"> 丁坪附中建成,每天清晨,鸡鸣之后一缕阳光升起,村子中间传来哨鸣声和学生整齐的跑步声,接着就是书声朗朗。父亲说他每天起来,早早站在院子里,耳朵朝着学校的方向,听学校传来的声音。好几天,丁志德会和父亲一起,喝早茶,听学校的哨鸣与书声。不管多么偏僻的山村,只要有了学校,村民就会文明起来。在中国好多山区,就是因为有了基础教育,才让大山里的孩子展开梦想的翅膀。让人匪夷所思得是为孩子打开梦想之门的,竟然是目不识丁的人。也是这所农村学校,从恢复高考至今,走出一百零六名大学生。近一半的大学毕业生,从事教工作。他们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都努力工作,为社会做着贡献。</p><p class="ql-block"> 我还小的时候,丁志德去世了,乡上干部,学区校长都来参加他的葬礼。我懵懂的感觉到这是村上最盛大的葬礼,因为,这些干部模样的人来,不磕头,只行鞠躬礼。在农村,参加葬礼不磕头还是头一回,有人说,国家干部,不磕头,这是文明的葬礼。一个精瘦的,戴着眼镜的人,站在走廊上,念了一长篇文章。听父亲说,那是对老支部建学校的肯定与褒奖。父亲感叹道:老书记是个能人啊,他还有个没有了的心愿,就是给村里接上自来水。</p> <p class="ql-block"> 三、一洼泉水溢出</p><p class="ql-block"> 在黄土堆成巨大褶皱的山村,半山腰有一眼泉水,用青石板堆成一洼池,离池口五分距离处,有留了小口,泉水冒出来,不能高出地面,会从这个小口子流向一个大的蓄水池。泉水一年四季保持着同样的温度,清洌青透,冬天还会冒着气。这眼泉水在丁家坪和赵湾村的中间, 村子和泉水的垂直落差大约200米,在沟里。两村相对平行而居,一眼泉水,是两个村的生命之泉。最早,这泉水叫“眼泪泉”,后来被不知道为什么,改成了“水泉下”。</p><p class="ql-block"> 阳光剥开淡淡的云层,那眼泉水如同山沟里的灯,闪着鳞光。周边的草,周边的树被风扯动,声如流沙。大地有厚德,那怕最艰苦的地方,只要有生活的勇气,肯定会得到一定的回报。沟间的泉水,原来只有眼泪一样,滴着,特别慢,要得到一担水,要整个上午天的时间。两个村子的里人吃水,多是雨水,家家有水窖。西北地区降水量有限,老人是舍不得用水洗脸,经常会打半盆水,洗了脸,水是不能倒的,沉淀后把清的水滤在另外一个盆子里,沉淀的脏水,可以饮猪羊。遇上大旱天,一碗油换不了一碗水。世界变得美好,必需崇敬聪明人,他们善于思考与观察大自然,并把思考与观察的结果转化成造福人们的技术。听父辈们流传了来的事——有一年遇到罕见的大旱天,好多地方都寸草不生,但这个沟里,水泉四周,一簇一簇野草非常茂绿青翠长势喜人。聪明人肯定地下有水,便动员村上人,带着镢头,铁锨去挖。果然,随着挖土的深入,黄土越来越湿,甚至成了泥,泥下面有沙子露出。从沙子里流出的水,越来越大,有大人拇指粗的水柱,冲破泥沙。在场的人,开心得流泪,睡在泥里打滚,因为,他们有了养活自己的泉水。多余的,吃不完的水,顺着沟壑注入渭河的一级支流,葫芦河。</p><p class="ql-block"> 仍然是那个文盲书记丁志德,觉得这么多的水,白白流入葫芦河,确实是浪费。他一边带领社员修水平梯田,一边以国家农田基本建设的政策指导,在泉水的微下方,开了一块地,在地里开挖了一个能蓄水的大池塘。沿着池塘下游修了水渠。半山腰以下的土地,都有水渠,宛如一条四散而开的麻绳,歪歪拐拐通到麦田里。蓄水一个晚上,就能浇三亩地,这对一个山区,经常干旱少雨的西北农村而言,确实成不为可思议的事情。半山腰以下的黄土地,种什么,因为有一池塘水作为后盾,都能茁壮成长,长成农民嘴里最好的口粮。</p><p class="ql-block"> 一眼泉水的涌现,让人惊叹,深厚的黄土,庞大的山体,怎么就有这一洼甘甜醇爽的泉水!让敦厚的黄土地有了母乳的伟大。丁家坪和赵湾村的人,大方得把眼泪泉,改成水泉下。因为地下水大,把水圈在坑里,几个人同时舀,水会浑浊的。后来,干脆用水泥砌了池子,盖了泉眼,用两根钢管把水分两股接出来,只要把水桶放好,一分多钟就会淌满满一桶,干净,卫生,水不会浑浊。在我上中学的另外一个村子,山势要比丁家坪村高,也有眼泉水,出水量非常少。每天要去给老师在那个小泥巴坑里,给老师抬水。去得早,还罢了,去得迟,都会把黄浑的水舀上一桶,甚至把还没有嬗变成青蛙的蝌蚪,舀到桶里抬给老师。老师们也习以为常,清水滤出,倒在门前花园里。沉淀清好的水用来做饭,烧水喝。老师们都给自己的房子准备了三四只水桶,目的就是转换着抬水,沉淀。丁坪村这眼泉水,成了一个山区的富足的象征。</p> <p class="ql-block"> 水有灵性,让生命鲜活,才是她最美好的诠释。</p><p class="ql-block"> 每次回到故乡,总是想到那眼泉水。每个人对自己小时候的经历,成人后带着感激与眷恋。生命所能包容的艰苦,或许只有在家乡度过的日子里,泪水会成为日后最为让人心疼的回忆。“毖彼泉水,亦流于淇”——离开黄土地,离开故园,离开那眼泉水,在外漂泊的时间越长,有种生命的根越发粗壮,牵着我一有闲时就想回去。坐在泉水之上的崖边,看到曾经排队挑水的人。那个年代,年轻人,特别是年轻的男女,除了邻居,是不说话的。我在读小学,中学时,回忆不起和那个女生说过什么话,正常讨论过什么问题。封建思想奴役的时间长了,猛然解开沉重的枷锁,身上轻松了,枷锁的阴影还在头顶悬着。不说话,不等于男女之间是有隔离的,封闭的,没有通道的。每个情窦初开的青年内心,最渴望得到异性的情愫。精神可谓“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因为一眼泉水,丁家坪村和赵湾村的年青男女,有机会见面。在流淌的泉水声中,两个村子的人排成队,非常有序地等着接水。一般情况下,傍晚挑水的是年轻人。在日薄西山,山头只剩下一抹红,放学回家的学生,第一任务就是去水泉下挑水。爱情有一万种表达方式,每一个表达方式都值得依赖。他们通过排队,通过接水,哪怕通过一滴水溅在对方的鞋子上,都能借机表达爱情。在泉边相遇的次数多了,只用气息感觉,或者约定第二天挑水的时间。一个从丁家坪村出了庄,一个从赵湾村出了庄,两庄隔沟相对,一眼就能认出来。</p><p class="ql-block"> 我的表弟,在泉水下挑水,和我的邻居女孩,有了情愫,他委托我帮他送一封情书。说实话,邻居女孩正面临高考,在紧张的复习预选中(当时高考先要预选,成绩到规定的分数,才能参加高考)。女孩的父母看得非常严格,不许任何外界打扰女儿学习。我虽然是邻居,要送一封情书,不容易。表弟把情书给我,折叠成鸽子状,没有信封的,算是裸封。他让我帮他看看,写得合适就送女孩。长长的情书,说不尽爱与思念。在情书的最后,附了四句诗,我至今还记得:</p><p class="ql-block">“君在丁坪村,我在赵湾里,</p><p class="ql-block">共饮一泉水,夜夜想着你。”</p><p class="ql-block"> ——这首乐府韵味浓烈的诗,成为两个村联姻的美丽诗篇。两个村子,成婚的最多,就是因为一泉水,有了爱的根基与理由。</p> <p class="ql-block"> 四、老家,清风入怀</p><p class="ql-block"> 年轻时有理想,确实为此骄傲着。二十多年过去了,才发现理想是个非常虚幻的东西。它更多的带给我热情与冲动,甚至失去理智的追求离现实一步之遥的美丽。那个曾经下了决心要离开的村庄,那片曾经打过滚的黄土地,经常被回忆起,如同倒影,看到反面的自己。人只有经历了追逐理想的坎坷,才能回到真实的生活当中,才能生活得充实而有趣,尽管这种生活平淡无奇,足以填充空虚的人生。</p><p class="ql-block"> 时间潜质着故土情怀,促使我有意无意就开车回家。曾经在新疆时,离家二千多公里,回家是奢望,只有梦带给人心痛的思念。好多次,和朋友一起喝酒,只要喝多了,就想哭,泪流满面得说,想家,想父母,想在黄土地里的过往。一个大男人,流泪是被别人看不起的,但对游子而言,这是真诚的泪,有情怀的泪。我庆幸自己最终落脚的小城市,只用四十分钟车程,自己就回家了。</p><p class="ql-block"> 在好多农村,我们这一代人都是有院的。我是父母生的老小,自然地和父母生活在一起,那座土院,土房,还生长着一棵杏树的院落,我就是理所当然的合法继承人。二哥分家后没有院子,租住在别人家。当我决心把那个老院落,连同分给自己的责任田送给二哥时,母亲以为我的脑袋出了问题,她套用了农村的句俗谚:兔子沿山跑,到晚归旧窝。人都会老,老了就得回来,你将来没地方住了,咋办?没种的地了,吃什么!我青春的冲动,甚至在母亲眼里是愣头青,怼了母亲:我不回来,宁当城里狗,不当农村有。这种宁在城市当乞丐,不在农村当过小康生活的歪理,把母亲气得说不出话来。</p><p class="ql-block"> 你会后悔的,我的娃!</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态度与母亲的正好相反。我在城市有了工作,有了房子,便去家里,对父母说,我把要户口迁走。父亲高兴得如同孩童,鞋子都没顾是脱,爬是炕,翻腾了好一会,拿出户籍本,在嘴边哈了一口气。我看到,他哈气时,嘴角微微颤动说:老书记(丁志德)为了把村上的庄稼种好,有劳力,公社几次招工,都不行人出去。所以,咱们村了工人家庭最少。现在,社会更好了,你能在城里,当个城里人,好,要好好干。工作和务农一样,踏踏实实干了,就有收获。</p><p class="ql-block"> 在小事情上,时间慢悠悠的,磨蹭着,有种度日如年之感。大事上,时间就是闪电,还没来得及要干出事业来,已经时过境迁。不知不觉中,在城市已经生活了二十多年,今天回看过往的二十多年,有处空虚——都忙了些啥啊!二十多年,重复着,滞留在一个行业,一点新鲜感都没有了,如同火车站的大钟,机械地转动着,精神都有些麻木了。生活在城市,压力是无形的,多工作一天,和少工作一天没有两样。我渐渐开始厌倦了必需要做的工作,总想寻求着缓和,或者变种节奏。啤酒摊,烧烤店,甚至要歌厅里发了疯似的吼,所谓的放松,都是权且的假释。城市生活,时间长了,有种麻醉,让人迷失。 不知道那一天,我把年休假没有用在旅游上,看名胜,看古迹,而是回到老家,回到我熟悉的黄土的故乡。</p> <p class="ql-block">  在家的一个星期,我几乎没有接到电话,也很少翻看朋友圈。和海子在诗歌里说的一样: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早上起来,坐在父亲的茶炉边,边和父亲聊天,边喝着他廉价的茶。爸爸,我给你的茶呢,这太苦了。父亲说,你那茶,是看相,喝起来不带劲。煮两次就没味道了。也是,我前面说过,父亲是村上为数不多的读书人,虽然他精于中医,又喜欢诗文,但从他身上,看不出文化人的矫情与斯文。他精通中医,却只开药方,不卖药。我从来没听说他因为开了药方收取乡亲们的钱。他给乡亲们治病只有两种方式,一是开药方,一是针灸。药方开了,自己到药店里取,针灸,就在我们家里,来乡亲一进门,说:三哥(父亲兄弟三人他,最小)下午在地里干了会活,腰一拧,气挫了。父亲笑着说,爬下,一针就好了。谁的身上不小心划了口子,父亲用最简单的方式,止血。在伤口上滴一滴煤油,或者把枸杞的,大蓟的嫩叶,搓出汁,敷在伤口上,止痛,止血,消炎,三两天就好。</p><p class="ql-block"> 不要小看黄土地,到处是宝。这是父亲经常说的一句话。</p><p class="ql-block"> 丁家坪村,已经不是那个巷道窄小,多少下点雨,巷道里就是泥泞的偏僻小村庄。现在的巷道已经是混凝土打了地面,留有水渠。村子修建了文化广场,单杠,太极轮,单人漫步机,三人转腰器,篮球场,乒乓球台,整个村子里的体育设施,比我上中学时健身器材还要多。文化广场,经常有人在活动,在说现有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我早早起床,多少让父亲感觉惊讶。从进城生活后,当了所谓的城里人,多年的习惯,父母把我已经从农田里排除出来,回家后我也经常会睡到天大亮。怎么起得这么早!我想跟你去地里干活。你干不了了。我能,我能和以前一样干活。父亲的脸色与神情非常丰富,尽管他的脸不再红润,甚至是旧了的黄土色,依然能看到他从惊讶,到怀疑,再到有些满意与浅浅笑意。</p><p class="ql-block"> 玉米和土豆,还有些蔬菜,种得不多了,大概就二亩的样子。父亲弓着腰,正如在我一首诗里,写给儿子的:我弯曲的身子,是你成长的弧线(《给儿子》)…… 我几次给父亲说,不要种那么多地,米面,你和母亲吃不了多少,我给你们买,把临近村口的地,种些茄子,西红柿,黄瓜,生菜,秋葵之类的,自己能吃上新鲜菜就行了。两亩地,玉米和土豆占了一亩五的样子。从父亲种的玉米土豆的长势看,它们生长得并不丰茂,喜人。和父亲的身体一样,松松垮垮,枝叶呈出衰老与焜黄。我对父亲务的这庄稼表示不满,借此劝父亲,不要再种地了,老了,歇着,你们的重要任务是把身体搞好,多活几年。但父亲说:不种地,我不来地里,或许死得更早。你不懂,你也不会懂。人,生活在自己的习惯中,是最健康的。</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话,让我无言以对,甚至觉得自己见过的大世面,在父亲面前总是言语笨拙。三四天帮着父亲在地里干活,母亲在家做饭,我也尽量不和父亲讨论他晚年怎么过。离开土地里二十多年,断断续续回家,经常以客人的身份,来去匆匆,面对故乡的一切,我是愚蠢的,也是客居的。年龄如铅,重了,乡情也重了。我尽管融入着,手上因为挖土豆,扳玉米,起了水泡,肩上因为担担,压得都有渗入血痕。我没告诉父亲。我在城里已经养得嫩嫩的肉,承受着黄土地再次给予得历练。</p><p class="ql-block"> 在黄土地里干了一天农活,晚上回来,坐在小院子——小院子已经是红砖砌成,种了花,那个早年的杏树,枝茂叶盛,在晚风中沙沙作响,吹遍全身,渗入心脾,清凉着全部神经。母亲的油饼,炒鸡蛋,也煮了一锅玉米与土豆。我和父母坐在小院里,聊一些过去。我能感觉到,父母对现有生活的享受,来源于曾经吃不饱,穿不暖的回顾,对比。我有意识的表明,如果老了,真什么都动不了,就跟我去城市生活,我也好照应。城里,我不去。我那里也不去。在底下坪有块地方,我看好了,死了,就埋在黄土里。城里到处水泥,高楼,有什么好!</p><p class="ql-block"> 你不是当时支持我进城的嘛!</p><p class="ql-block"> 进城,是你们这一代人必需经过的过程。如果把你放在农村,连个媳妇都讨不上。还有,城市,是让你工作,挣钱的,农村,像我这个年龄,务点口粮,地里干点活,算是休闲了,磨光时间。</p><p class="ql-block">我老了,也就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你把房院都送你二哥了,他们老了,先回来。你,回来也没地方去……</p><p class="ql-block"> 一个星期,成天在黄土地里干农活,几十年没见过的松鼠在玉米棒子上跳跃,用尖尖的牙,挑开玉米的外衣,嘴里已经鼓鼓地,还不停的啃。见来人,顺着玉米杆溜下来,一闪,不见了。野兔会打伏击战,躲在玉米地里套种的黄豆丛中,当人走到跟前时,猛地从黄豆丛起飞,吓得人心直跳。鹰在空中扇动着慢慢移动的白云,整个秋天的蓝天,在乡村格外透亮。转眼,五六天时间过了。除了老婆偶尔打个电话,我也顺便问问儿子的学习情况,心里一点压力都没有。我也体会到农村生活没有压力,是因为农村生活简单,朴实,没有功利,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寻找自己的温饱与口粮。</p><p class="ql-block"> 你黑了,但看上去精神比刚来时,好了。</p><p class="ql-block"> 要回城里了,父母给把车的后背箱填满了。他们说,这是自己地里种的,没花钱。城里,走步路都要钱。带上去,钱省着花。吃完了再来取。在村口的榆树下,父母站着,我从后视镜中看到他俩佝偻的身子,如同堆起的两堆黄土,将要滩倒在大地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