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太匆匆

付珍祥

<p class="ql-block"> 拾荒者</p><p class="ql-block"> 拾荒者,又名拾破烂的、拣废品的,名词里多多少少含有一点儿轻蔑的成分,所以稍有教养的人不会当着面这样称呼人,要么称师傅啊,大爷啊,要么在尊姓前边加个“老”字,表达尊重。回收废品,是利国利民的营生,于是才诞生了拾荒这个职业。从这个意义说去,拾荒者这个职业既是高尚的也是值得尊敬的。</p><p class="ql-block"> 前不久县城一位拾荒老人走了。老人家大大的个子,魁梧的身架,走起路来低头弯腰,无论春夏秋冬总是戴着个口罩和手套,骑着个破旧的自行车,就是“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那种,常常摇摇晃晃穿行在大街小巷和小区的院子里。就是这位老人,没人逼他签到签退,没人给他节假日星期天,也没人劝他退休,凭着自觉自愿,朝拾晨曦,夜拾繁星,一年四季把春夏秋冬拣到自己生活里,把油盐酱醋拣回自家伙房里,把酸甜苦辣拣进自个心窝里,直到“一息尚存”。因为是几十年如一日,老人忙忙碌碌、勤勤恳恳的样子给不大的县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认识老人的人很多,小小县城忽然消失了这样一个突出的形象,人们很快就传播开了。</p><p class="ql-block"> 大多数人的认识仅仅是个脸熟,谈不上了解。其实,拾荒老人原本的身份是个农民,地地道道的农民。老人从十五六岁初中毕业回村务农种庄稼,大半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干就是四十多个春秋。春种夏耘,秋获冬藏,铣镢耙子锄样样拿得起,马驴骡子牛个个都会使。可惜山村的田地,翻山越岭,跨沟爬坡,动辄肩挑背扛,时常摔跤滚坡,累得人喘不过气来。最艰难的是每天走二、三里地到坡底去挑水,百十来斤重担放在肩头,沿着三四十度陡峭的山路攀爬,所受辛苦真不是上了年纪的人所能承受,干到一定年龄就真的筋疲力竭了。尽管这样,老人家干了大半辈子也没发了财,也没赞下一点钱,经常捉襟见肘,遇到大事就有大困难,遇到小事就有小困难,没事时候就怕有事受熬煎。有人指点说“人挪活,树挪死”,换个环境换个活法或许就会好一点。万般无奈之下,不想在一棵弯弯树上吊死,五十五六岁那年,老人恋恋不舍地把耕种了大半辈子的土地托付给靠实的年轻人,带着老伴儿进了城,寻求新的生活。先是帮工队看工地,后来又帮机关看大门,再后来年龄大了没人用了,就去拾荒,捡拾纸片、碎铁、塑料瓶子,卖点零花钱补贴家用。有人为老人写过几句顺口溜:</p><p class="ql-block">我本一农民</p><p class="ql-block">种粮种菜人</p><p class="ql-block">出村因年迈</p><p class="ql-block">进城为生存</p><p class="ql-block">晨起采朝霞</p><p class="ql-block">夜来摘星辰</p><p class="ql-block">待到梦圆时</p><p class="ql-block">回村度余晖</p><p class="ql-block"> 顺口溜大体反映了拾荒老人进城时的所思所想。乍看上去拾荒老人是个很简单、很土气,俗得不能再俗的俗人。可是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老人也是一个有文化,有思想,有情怀,有担当,备受信赖和敬重的人!所以老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p><p class="ql-block"> 老人是旧县镇安里村人,小时候酷爱读书,学习成绩一路领先,很多小伙伴望尘莫及。旧县完小毕业后,当年就以优异成绩考到府城中学。要知道,那时的府城中学很有名气,师资力量很强,而且是面向全区招生的,同年从旧县完小考进府城中学的也仅仅七八个之少。老人在府城中学刻苦学习,不但学好了文化课,还学会了吹笛子、拉二胡,算盘拨拉得啪啪响,尤其是养成了爱看报的习惯,并让这个习惯伴随了一生。有人问他为啥那么爱看报,老人说,“看报能了解大事,心里敞亮。”对,就是为了心里敞亮,老人常常向人讨要旧报纸,一要就是一落子,不看完不作它用。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秀才有文化方圆人也都晓得。年轻时候,镇上好多单位想要他去工作。旧县中学点名要他去做后勤,旧县兽医站点名要他去当会计。顽固的村干部坚决不放行,理由是“他们家吃闲饭的人太多,出去了谁种地养活他们?”因此耽搁了老人一辈子的前途命运。</p><p class="ql-block"> 也是,拾荒老人姊妹九个,他自己是其中的“大哥大”,下边有五个妹妹,三个弟弟。在那个活命都困难的年代养活这么多人口,每天能吃上饭、吃饱饭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尤其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最受熬煎,老人熬煎的是弄不来粮食,孩子们熬煎的是饿肚子干活,大哥大熬煎的是不能为老人分忧,为弟妹解难。有一年春天实在揭不开锅了,一家老小眼巴巴望着“大哥大”想出点办法来。苦思冥想之后,大哥大毅然抄起口袋出了门,一口气跑到四十里外的金家凹去找一个称呼表舅的家里借粮食。范寨、金家凹一带土质肥沃,盛产粮食,是古县传统的粮仓。可是那个时期,社员都生活在生产队里,队里有粮不等于家里有粮;即便有点余粮也是省吃俭用省下的,借上借不上心里没底。还算不错,表舅送给了一袋玉米、大约七八十斤。大哥大高兴极了,一路小跑把玉米背到范寨村,又找到另一个亲戚,把玉米换成了一百五十斤高粱。大哥大心里明白,吃好吃赖不要紧,要紧的是多吃一顿是一顿,保证一家人不被饿肚子最重要。就是这一百五十斤高粱,让一家十几口人度过了那个艰难的春荒。 </p><p class="ql-block"> 穷人家苦多病患也多,往往一病就是一家,土窑洞大大的土炕上躺得一条一条的,既恐怖绝望又无可奈何。那些年家家穷,有了病住不起院,唯一的办法就是搬先生来家诊治。先生都是不脱产的赤脚医生,回到家里不是下地干活就是推磨捣碾。先生不情愿出诊,家属也厌烦嫌弃。真真的“紧病慢先生”,搬先生是一件极其为难的事。一趟请不动跑两趟,两趟请不动跑三趟,跑断腿,磨破嘴,说尽好言好语,受尽冷言冷语,还得替先生家推磨捣碾,干活换工。为了弟妹脱离安危,再难再苦也得忍着。这是大哥大应负的责任,也是手足间应有的情分。</p><p class="ql-block"> 是的,拾荒老人确实是个富有情怀的人。花甲之年,老人的小儿子突发心脏病不幸去世。噩耗骤至,如五雷轰顶。白发人送别黑发人后,每年都到坟前恸哭几场,每次哭都哭得昏天黑地,两只手把坟地都抓挖出个大坑。如是十年,那种撕心裂肺的痛,那种肝肠寸断的疼,无以言表,没人体会。晚年时候,老伴儿多年的冠心病加重了。老人先后两次带着老伴儿去市医院诊治,想给老伴儿支个架,都因为病情复杂和技术有限,没有得到治疗。随着老伴儿病情加重,一度屋里走不出屋外,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老人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他给人说:“老伴儿跟我一辈子了,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就这样活活被憋死,我要想个办法救救她。”前年夏天,老人带着老伴儿去了北京阜外医院,支架不成换做搭桥,结果手术成功了。回来后经过一番悉心照护,老伴儿身体一天天好起来了。老伴儿激动地逢人便讲:“老伴儿救了我一命”。正当老人庆幸自己救活老伴儿,憧憬晚年生活的时候,自己身体却查出了大病。</p><p class="ql-block"> 拾荒老人临终总结自己的一生说:“我一辈子没本事,当了一辈子老黄牛,就知道拉车拉犁。”这话说出口,说哭了在场的所有弟妹和子孙,说得所有在场的人五味杂陈。说句实在话,拾荒老人不是没本事,而是为他人作了一辈子嫁衣裳;拾荒老人不是光懂得拉车拉犁,只是实实在在拉了一辈子车,拉了一辈子犁。</p><p class="ql-block"> 老人让人印象最深刻的是跟村民一起参加生产队劳动的场景。那是个热火朝天的年代,老人家还是年轻气盛,生龙活虎的样子。生产队里开展担粪比赛,别人一担担两筐,他一担就是四筐。后来嫌四个箩筐担粪麻烦,干脆买了一对大篮筐,一担顶别人两三担。很多人说他憨出力,出憨力,他不为所动,执着地干着自己的。因为靠得住,因为肯出力,村委会选他当了村里的仓库保管员,后来又当了副队长。改革开放后,老人如沐春风,干劲迸发。责任田里每年栽种一半亩大葱,到了冬天满载一平板车拉到六十里外的府城去卖,后半夜出发,前半夜回家,两头不见太阳,迈过坎坷漫长的大路小路,还要攀登陡峭崎岖的草峪岭,就这样卖了一车又一车。细细琢磨起来,老人当年吭哧吭哧拉车的样子可不就是一头躬身拉车的孺子牛吗?! </p><p class="ql-block"> 拾荒老人名叫付根有。</p><p class="ql-block"> (2023年7月28日写于家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