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石堎

凌风前行

<p class="ql-block">  从村里的龙门沿着大路向北深入,就是上桥村的主街。街的尽头,神棚和戏台对峙而立,是上桥村最为古老的地理坐标。神棚东边,一条山路蜿蜒而上,先要经过一道八九米宽的大坡,坡路在此由宽变窄,再经过倒着的“了”字形上坡路,坡顶处一个敞开着的院落,就是我出生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最热闹繁华的地方就是那道街,要去学校必须经过的还是那道街。无数次地往返中,最让我心有余悸的那道大坡转折处的那条石堎。八十年代农村学校的作息时间总是随农时而动,北方的早晨五六点,天还未亮就要起床上学。耳缝里不知从哪听来,石堎边的那条幽暗的小巷里,有着阴翳的树林,里面栖着一种不详之鸟,它的叫声就是死亡的召唤,听到就会死人。那道石堎就像暗夜中的巨人,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每个路人,吓得我每次走过那里的夜路都会心惊肉跳。所以,小时候经常是爷爷背着或牵着,送我走过黑寂的山路,走进黎明的校园。这种温暖成为了我一生的记忆,直到爷爷去世多年以后,我做过一个梦。梦里,一湾河水横贯在我们面前,爷爷就像我儿时那般,一边走在前面温柔地对我说:“汝子,你不要怕,踩稳中间的石头,慢慢走”,一边牵紧我的手,携我跨过奔腾的河流。</p><p class="ql-block"> 石堎上有一个大院。里面一排窑洞,大概住着五六户人家。大概是十岁那年的暑假,那天下午,我从街上兴冲冲地回家。刚上那道坡,堎上坐着两个小孩,居高临下,毫无来由地向我抛石子,我出于自保,大声制止,却不曾想在陌生的他们面前暴露了我天生的缺陷。我先天性腭裂,一条细长的缝隙在口腔上腭纵向裂开,把软腭一分为二,气流水流才到口腔,就要分流到鼻腔。因此,我无法和正常的孩子一样,我吹不起自己喜欢的气球,吹不灭一支微弱的烛火,说不清想说的言语,喝一口奶要把奶嘴插入喉咙深处,吃一瓣西瓜要吃进去后迅速把头九十度后仰,才能让甘甜的西瓜汁流入胃肠。吃喝尚且好说,唯独谈吐成了致命的硬伤。那两个孩子听到我不同常人的声音,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新奇刺激着他们肆无忌惮地挑衅、模仿,一场口舌恶战就此开场。不多会,小孩的外祖父、外祖母也前来助阵,他们威风凛凛地雄踞石堎之上,骂声如暴风雨劈头盖脸,汹涌袭来:</p><p class="ql-block"> 老男人操着明晃晃的铁锹,“你再说,信不信老子下去一锹劈死你,这块石头扔下去砸死你!”</p><p class="ql-block"> “你早点去死吧,看你说话呢呢喃喃的样子,长大以后谁家会要你!”老妇人在一旁附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两个成年人似乎更懂怎样骂人才会直中要害。他们的谩骂翻江倒海让我眩晕,他们的侮辱犹如利刃直插心脏。我忘了那溅着唾沫星子的污言秽语什么时候停止,忘了那天我怎样踉跄着回家,只记得那天的泪水滂沱,那天的人生至暗。我第一次体验到了人类许多复杂的情感。我怨,我怨我的父母,为什么要把我生得迥异于他人;我恨,我恨那两老人怎么会用那样恶毒的语言伤我入骨;我绝望,在我哭泣求援的时候,没有一位至亲可以挺身而出为我维护惨淡的尊严;我祈祷,我祈求自己成为天神的女儿可以让残缺得到守护,让恶行得到惩罚……从那以后,无数个睡前的夜晚,我躺在炕上,灰白的弧形窑洞顶逼仄地压将下来,如同一口大钟,罩着我孤单无助的灵魂。我就像一只受伤的小狗,无声地蜷缩在炕角的一隅,孤独无声地舔舐着血肉模糊的伤口,泪水裹挟着咸盐的味道,一遍遍蚀疼,一次次自愈,直到麻木、直到结痂。</p><p class="ql-block"> 没有人保护的日子里,无尽的长空就是我的守护神。我总会写个小纸条,写上我的心愿,去学校教学楼后杂草丛生的地方烧掉,看它燃成灰烬,化为青烟,袅袅升腾,飘向天际。记得97年,父母决定为我做手术时,我曾在纸条上写下:愿苍天保佑,这次手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手术自然很成功,全身麻醉醒来后,我流着泪叫了声“爸爸”,爸爸说他终于听到了我有生以来叫的最清楚的一声“爸爸”。手术后,我远离家乡,远离故人,我在陌生的环境重新开启人生:我从吹泡泡、吹口琴开始练气息,从a、o、e起步重学普通话,我刻苦学习充实知识,读书写字修心养性,历经波折律己修行,终于以一个正常女子的样子重新回归人生的舞台中央。</p><p class="ql-block"> 多年后,突然收到那个老男人患癌去世的消息。原以为会有恨消耻雪后的快意,却不想只有如同小石子投入湖心般的微漪。又一次在那道坡上,意外地遇到那位老妇人,她竟然抬起昏花的眼睛问我,“这不是**家的女儿么?”只见她目光混沌,步履蹒跚,几缕银发随风零乱,沉重的喘气声随着艰难的行进消逝在长坡的尽头。那道石堎,历经风雨的磨砺冲刷,已无当年的凌厉挺拔,土石裸露之处,杂草左右蔓延,一如我上腭那道蜈蚣般的伤痕,静默地横亘在我的岁月深处。所有的逝去和老去,沧桑得让我坚韧,又使我柔软。我提笔给我的孩子写下:每个残缺的人都是折翼的天使,如果你偶然遇到,请你尽你所能予以真切的关怀和帮助;即便不能,也希望你以最大的慈悲无声地路过,千万莫要伤害践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