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定西支农

车行千里

<p class="ql-block">1968年12月,我随基地支农工作队到甘肃省定西县去支农了。定西在兰州和天水之间,火车要走好几天呢,我们坐的是闷罐车。12月正是隆冬季节,一路都下着雪。车厢里很冷、很黑,完全看不到外面的景色。晚上,我们一个挨着一个地挤在一起,不脱衣、不摘帽,还要戴着口罩。我们的车不进城、不进村、不进店,只进兵站,一到兵站就下车吃饭。文革期间,三支两军工作是部队的一项重要工作,从1967年到1972年人民解放军先后派出了280余万名指战员担负这项任务。其范围之广、规模之大、人员之多、时间之长、任务之巨,是解放军建军史上前所未有的,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历史上也是空前的。其中“支农”工作投入的力量最多,我们去的定西县是在甘肃省中部,兰州以南122公里处。当时定西是全国有名的贫困县。我们进去的那一天很轰动,当我们排着整齐的队伍走进定西县城的时候,很多老百姓出来看热闹,我觉得有点像电影里解放军进城时的样子,那一刻我心里激荡着的是崇高感。我作为一名刚入伍半年的新兵能参加到这项任务中来是我的荣幸。在“里边”憋了大半年多了,好不容易坐火车出来,尽管一路很辛苦,可还是很兴奋。休息的时候,我们几个女同胞结伴找到了县城照相馆,每个人都照了一张着冬装的像。</p><p class="ql-block">很快我们就被分下去了,我们排负责某公社某大队的七个生产小队。我们的排长姓郭,是1965年入伍的山西兵,已提干。定西是山区,村民们都住在山上,我们也住在山上。因为我们是冬天去的,山谷河道已干涸,山上也没有什么植被,光秃秃地裸露着黄土。村民们住的是低矮、残破的土房和窑洞。他们不像北方的农村集中居住,而是这个山头一家,那个山头两家,很分散。我们这个排就两个女的,被安排住在七队村民马俊兰家里。她家有五口人,公公、婆婆、他们夫妻俩和一个5岁的儿子。丈夫在县供销社上班,家里还有一辆自行车,所以她家的条件是七队里最好的。可能是因为风大土多,当地的妇女喜欢头上扎个头巾,把头包的严严实实。马俊兰告诉我们丈夫对她很好,每次回来都给她买块头巾,所以她的头巾最多。她的衣服也多,我们部队宣传队来演出都跟她借衣服。我俩住在一个阁楼上,一进院就有个土坯砌成的楼梯,可直接上到阁楼。房间不大,有一铺炕,炕上有一个小柜子。文革期间,工作队要求我们每个人都要做一个“忠字牌”,可以在硬纸壳或木板上贴个忠字即可。可我们为了美观,特意去商店买了一个16开纸大小,带木框的镜子,上面贴忠字,下面贴向日葵,摆到小柜上,觉得很漂亮。我们离开后.把两个镜子都留给了马俊兰做纪念。他们家的人睡在底层,原本阁楼上是两位老人住的,可他们把好房子让给了我们,让我们很感动。 支农期间,我们吃的是派饭,一家一天,一天两顿饭,全是稀的。主食主要是燕麦,做成面片用白水煮,没有油,也不放盐,不放菜,吃起来很牙碜。他们每家都备有一块石头,石头中间有一个坑,把大粒儿盐放在上面砸碎,吃饭的时侯,想吃咸的就自己放。因为住的分散,所以吃一顿饭要翻几个山头。我们每天付6毛钱和1.5斤全国粮票。村民们特别喜欢我们去吃饭,他们说用我们给的粮票买回来的面粉又好吃又好看,其实他们买回来的就是玉米面。</p><p class="ql-block">我们“支农”的主要任务就是宣传毛泽东思想,支援农业生产,积极协助生产队抓好生产,安排、落实春耕生产任务。对破坏生产的各种活动,协助当地专政机关予以打击。所以我们每天早晨起来,都是和社员一起劳动,休息时就宣传毛泽东思想,学习、背诵毛主席语录。下午有时学习,有时开会,也经常会到老乡家访贫问苦,了解情况。熟悉了之后,村民们也会主动向我们反映队里的情况。不过他们反映的基本都是小偷小摸和生活作风问题,对这些问题工作队也只能以开会的形式正面教育,引导大家学习毛主席的有关论述和语录。</p><p class="ql-block">文革期间常有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只要上级传来毛主席最新指示,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一定要及时传达到每个社员,而且还要求背会。有一次大雪天去宣传是我永生难忘的。那天晚上8点钟多接到通知,说有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一定要在当天晚上传达到每个社员。工作组连夜开会,先自己学习、背诵,后布置任务。因为是晚上,考虑到安全因素,每个小队都安排两个人,我和一个湖北籍的战士奉命去第一小队。我们全排的人都住七队,从一队到七队白天都要走1个多小时,何况晚上黑灯瞎火的。那天,雪下得很大,又是走山路,我俩每人拿了一个手电筒,还带了一把铁锹。到了一队后先把队长喊醒,然后与队长一起挨家挨户叫醒社员。这是一项极艰难的任务,因为大冬天,谁也不愿意钻出刚刚睡暖的被窝。人来的差不多了就开始学习,领着大家一遍遍地念,要想在1、2个小时内,让所有人都能背下来那是不可能的,只能找几个年轻人只要他们能背下来就行,就这样散会时已经凌晨1点了。这时雪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漫天飞舞,铺天盖地。队长让我们住下,待天亮再走,我们不肯,执意要走。我们沿着平时很熟悉的山路走着,狂风裹着大雪席卷着大地,寒风刺骨。眼前白茫茫的一片,远处更是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见。深山雪夜,我们身上、头上落满了雪花,雪已快将我们淹没。走着走着突然觉得不对劲儿,路越走越窄,因为大雪天能见度特低,这时我们赶紧把两个手电筒放在一起,一照吓一跳,前面几乎没有路了,左面是山,右面是坟,而且不是一座,是一堆。平时从来没见过这堆坟,这堆坟从哪里冒出来的?这是走到哪儿了?我们用手电筒对山、对路、对前、对后、对左、对右照了一圈,仍弄不明白我们在哪里,路又在哪里,我们懵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走了。</p><p class="ql-block">雪,仍然在下,且越下越大。我害怕了,这里的干部早就跟我们说过,山区里狼很多,冬天常会下山觅食,尤其是下雪天,狼也知道人在雪天反抗力薄弱,所以出没更勤。干部们还说狼会辨别男人、女人的声音,你们女人见到狼千万别叫,狼知道女人没反抗力,会先咬你们。太可怕了,如果真碰见狼,光凭手里的铁锹肯定不行,万一碰见狼群……,不敢想了。这时我回头看我们走过的脚印还依稀可见,我主张赶紧沿着脚印返回一队,小战士同意了,但仍不死心,一走一回头。一次回头时突然发现远方半山上有光,我们知道那肯定是我们的人,便拼命地喊叫,同时拿手电筒打信号,对方也发现了我们,以为我们遇到了危险,快速向我们奔来,我们也同时向他们那个方向奔去,待走近才知道是我们班长和一女生从四队回来,我急忙问班长:这是在哪儿?班长说:山脚下,快到家了。</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早晨,雪停了,我们俩爬到七队最高的山顶,想看看昨晚怎么会鬼使神差地走到坟地里去了。可是厚厚的积雪已将山间万物覆盖,什么都看不见。当然,后来我们还是弄明白了,是风吹着我们不知不觉地把路走偏了。这就是我支农工作中一次有惊无险的,记忆犹新的经历。</p><p class="ql-block">定西县是以农业为主的县,粮食作物主要是燕麦和筱麦,但因为是山区,植被稀疏,荒山秃岭,深沟大涧,水土流失特别严重,水源急缺,致使农业生产很不稳定,产量又低。在定西呆了四个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定西的穷,不是一般的穷,是特别的穷,穷的让人震惊。家家吃不饱,人人吃不饱。因为吃不饱,又顿顿是面片汤,黏糊糊粘一碗,所以他们有个习惯,吃完饭后用舌头把碗舔的干干净净,大人孩子都舔。我们也想学他们那样子舔碗,可是舔不好弄的鼻子上都是。在那里我看到很多老人穿的衣服都破的无法形容,根本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也找不出一块完整的布,看到的全是乱糟糟的“布絮”、“布花”。那种衣服是我从小到大没见过的,甚至在阶级教育展览馆里也不曾见过。每家的炕上也都有一床这样的被子。妇女和孩子也是破衣烂衫,衣不遮体。很多孩子,不管男孩、女孩都是上身穿件大破棉袄,下身光着。大冬天光着屁股跑来跑去,出来看热闹就蹲在地上,让棉衣把下身挡住。因水源奇缺,村民吃水就靠山下的两个泉眼,一个是人吃的,一个是牲口吃的。挑一担水要上山、下山,很费劲。我曾试图挑过,寸步难行。要是下一场雪,他们就会连续几天吃雪水,因为缺水,多数人把洗脸、洗手、洗头、洗脚、洗澡都省了,干部们都是开会前才洗脸。贫穷落后,缺医少药,交通又不便,到公社卫生院都要步行20多里地,所以很多病得不到及时治疗。有的村民腿上生疮,不及时消毒治疗,腿部生蛆腐烂、致残。还有一妇女得了脑膜炎,仍然下地干活,到第二天早晨才叫医生,结果耽误了治疗时间,扔下8个月的孩子走了。那里的孩子多半都不读书,很多老人不出山,不知山外事。我们刚到定西时,工作队规定:“干部战士均不可在当地找对象”,怕造成山区男女青年比例失衡。到了这里一看战友们都说,这么穷这么落后的地方谁会来这里找对象啊。我和老乡聊天时曾问过他们,你们怎么会来到这里的?他们说是逃荒来的。我又问为什么不逃到一个好地方去?他们说早先这里的地没人管,自己开荒自己种,祖祖辈辈就这样呆下来了。在这样一个贫穷、落后、缺水、少食;不能洗头、洗脚、洗衣、洗澡;天天吃不饱,身上虱子咬的地方生活了四个多月,对我们确实是个不小的考验。老乡们对我们很好,他们不仅腾出最好的房子给我们住,而且每天晚上都把炕烧得热热的,生怕我们冻着。用水方面也给予我们特殊照顾,保证我们每天能刷牙、洗脸、洗手。1969年的春节是我离开家后的第一个春节,这个春节是在我此生遇到的,全国最贫穷的山区农民们家里过的,它是我这辈子最难忘的一个春节。年三十晚上当地的习惯是吃“长面”,我和郭排长去的那家是当地“长面”做的最好的一家,这是队长特意为我们选的。那家的大嫂特高兴,她认为过年工作队的人能到她家吃饭是看得起他们。那面条做的真好,又长又细特好吃,这顿饭是我来山区两个多月来吃到的最好的、也是吃得最饱的一顿饭。大约八点多钟我们往住处返。从他们家到我们住的地方需要下一座山,再走一段山谷路,再上一座山。当走到山谷路的时候发现一只狼站在田埂上,开始我还以为是狗,排长说是狼。他举起铁锹就朝那狼奔去,狼转身走了,排长还要去追,我在这边大呼小叫,他只好回来。第二天大年初一老乡们一见面都说:昨天晚上狗直叫,肯定是有狼来了,这更断定了我们见到的是狼,真后怕呀!这个小插曲让我对这个年三十更加记忆犹新。大年初一我们吃到肉了,我想这也是村干部们有意安排的。因为在这里不是家家过年都杀猪,而这家过年杀了一头30多斤的小猪。在我们老家过年杀的猪都是300多斤,可他们30多斤的小猪就杀,我当时觉得很怪。可现在想起来是因为他们喂不起,人都吃不饱还哪里有东西给猪吃。我到现在还非常清晰地记得那顿饭,因为那是我到定西后,在老乡家吃到的第一顿有菜的饭。菜是土豆烧猪肉,可能是因为过惯了缺水的日子,那菜烧得可干了,土豆和肉都黏在一起,一团一团的。那个春节我们没有吃到饺子,这可能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个没有饺子的春节。在我们老家,过年不吃饺子等于没过年。在家时年年过年吃饺子、放鞭炮,年年和亲人们在一起,都习以为常了,并没有感觉哪一个年给我留下了特别的印象。唯有这个远离家乡、没有亲人、没有饺子的春节,让我在耄耋之年依然有刻骨铭心的记忆。</p><p class="ql-block">1969年4月我们的支农工作结束,工作队准备撤出,这时我们的房东马俊兰向我们提出,想搭我们的车到县城去看病,我们同意了。到了县城后她要求与我们照张合影,照完相后我们要带她到县医院看病,可她却说什么都不去。她说她就是想把我们送到县城,怕我们不同意才谎称来看病的。我俩目瞪口呆,县城到他们家50多里地,50里地走的再快也要六、七个小时,而且还有20多里地是山路。临别时她握着我们的手不肯松开,让我们给她写信、寄照片。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们除了感动还是感动。</p><p class="ql-block">走出定西,心系定西,四个多月的同甘共苦、朝夕相处让我们对西北的农村,对大山里的农民多了几分了解,从此便对这个贫穷、落后的定西小城也多了几分牵挂。如今在党和政府及各界的关怀、支持下,定西作为中国区域性大规模扶贫开发的试验田,首开了全国扶贫开发的先河,几十年来,定西人民坚持不懈地与贫困做斗争,实现了由赤贫到基本解决温饱,再到稳定解决温饱的历史性跨越。50多年过去了,马俊兰也该有70岁了,可当年那张印有高原红的年轻的脸庞,依然清晰的留在我的脑海中。</p><p class="ql-block">画堂春:进入定西山区</p><p class="ql-block">深沟秃岭望群峰,土房窑洞油灯。高山缺水少收成,世代贫穷。</p><p class="ql-block">老少衣残露体,村民饥腹空空。山中百姓盼春风,裹腹安生。</p> <p class="ql-block">我和战友与房东马俊兰的合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