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放牛娃的别样人生

好大一棵树

<div>父亲于1938年正月二十三出生于济南市莱芜区凤城街道吴家花园的一个贫寒之家,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姐姐。<br></div><br>旧社会,因为吃尽了没有文化的苦头,饱受欺凌,所以爷爷和奶奶节衣缩食,立誓要培养出一个读书人来支撑门户。我的大伯不辱使命,在家庭条件极其困顿的情况下,发奋刻苦,孜孜以求,考上了泰安师范,实现了老人的夙愿。 <i><font color="#ff8a00">网络图片</font></i> 由于家里的窘迫,并不足以供养两个男孩读书,所以学校的门父亲一天也没有进过。十二岁那年,开启了割草放牛的生涯。刚解放时还没有实行集体经济,每一个农户都是一个独立的经济单元,家里的耕牛(北方以黄牛为主)作为大牲畜,是农事不可或缺的帮手,是极其重要的生产资料。所以父亲的这份“工作”虽则卑微,却也举重若轻。<br><br>据父亲讲,他从小就非常勤勉,每天吃过早饭,呼朋引伴,和同村一起割草的五六个小伙伴就相约出发了。他们有的叔侄相称,有的代际甚至在两辈以上。在年龄相仿、心地质朴、成长环境趋同的农家少年潜意识中,一个称谓并不足以在彼此内心筑起长幼尊卑的心理藩篱,因为大家身上都有着一个共同的属性标签——放牛郎。<br><br>村东的青草河边,南边的孝义河石家庄村大堰,甚至离家更远汶河北岸的官厂村附近,每一处水草丰美的所在,都留下了父亲如小蜜蜂般辛勤的足迹。沉重的草筐,压在父亲稚嫩的肩头,左边累了换右边,起痂、退皮、结茧,是淬火成钢,走向成熟的必修课,父亲的体魄因之强健,意志因之坚忍。<br><br>家里的老牛在父亲的精心照料下,长得非常健硕,据父亲讲,每年都会产下一个牛犊。父亲每次说起他眼里的小牛犊时,都会刻意强调“可漂亮了”。父亲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牛犊的毛色、体格、神态等,这个评价,饱含着他对和他朝夕相处的伙伴的深挚情感。一个又一个健康的小牛犊的诞出,不就是对他这个尽职尽责的小牛倌最好的褒许吗?所以我相信,父亲喂养的牛犊,就是全世界最漂亮、最完美的牛犊。<br><br>秋天来了,天朗气清,是放牛最好的时节。牵着老牛,后面跟着小牛,大家都是熟稔的老伙计了,有时甚至连缰绳都不用挽在手里,也是放牛娃最惬意的时光。“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沂河尚远,家乡有近在咫尺的青草河,有河面更宽、莱芜城区主要行洪河道的孝义河,更有嬴牟大地的母亲河——牟汶河。<br><br>父亲也会多备下些青草,晒干存起来,牛儿门就靠这个过冬呢。<br><br>生产力还不发达的农耕时代,牛的价值在于套上犁铧,翻起农人视之为命根子的沃土,播下当季和来年希望的种子;拉起碌碡,在烈日下和主人一起挥汗如雨,打场晒粮;驾辕拉车,听驭手驱遣,运输必要的生产和生活资料。<br><br>离别的时候到了,小牛养至七八个月,已经有了一身蛮力,调教后能够役使,可堪大用。被爷爷牵到集市上,以当时的市价,可以换六百斤麦子。牛儿不能当宠物养,再说家里的条件,也办不起大型的养殖场啊。<br><br>父亲气的一天没有吃饭,每一次分别对他来说都是一场煎熬。他和牛的感情,不是你我看官所能体会。<br><br>终日与牛互诉衷肠、行牧且荛的生活,陪伴了父亲七年。如果像大多数目不识丁的农家青年那样,就此躬耕垄亩、终老田园,这注定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故事。<br><br>1957年,父亲清晰地记得那天是正月初六,即将年满十九周岁的父亲光荣入伍了。莱芜县(当时隶属泰安地区,1983年改为县级莱芜市,1992年升格为地级市,2019年整体并入济南市)应征的近500名热血青年在城西的大小曹村一带用了四至五天的时间集结,期间还在官寺看了一场戏,换装后分乘几十辆卡车赶到泰安,与泰安、新泰、肥城地区征集的新兵会合,合计2000余人,乘专用闷罐军列,一路北上。<br><br>生平第一次坐车,第一次远行,一个未知的世界即将打开,蒙太奇式的命运场景转换略显突兀。上车之前,父亲向东——家的方向望了又望。故土难离,你我皆凡人,难以免俗。<br> <i><font color="#ff8a00">父亲参军照</font></i> 这批新兵是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炮兵第十四师定向直招,进入河北省境内后,沿途不断有新兵集体下车,被有序引导出站,就近送到所编入的部队,参加集训,开启自己的军旅生涯。当时的师部驻省会石家庄城区,与白求恩医院和第九步兵学校相距不远,新兵训练结束后父亲被分配到师部警卫排。<br><br>兵源文化层次较低的现象,在建国初期普遍存在,所以各支部队都专设文化教员,开办了文化补习班。好强而上进的父亲,从不缺席,如饥似渴地汲取着营养,以弥补自己没有进过学堂的缺憾。父亲深知,知识才能改变命运,对于一个一身棉袄穿四季、掏出棉絮作夏衣,饱尝生活艰辛的放牛娃来说,“跳出农门”的强烈意愿,就是为之辛勤付出的内在驱动力。<br><br>父亲进步明显,当兵的第二年,就当上了警卫二班的班长。1959年,适逢建国十周年大庆,炮十四师所辖之炮十团,奉命组建炮兵方队参加阅兵,为维持正常的战备值班和训练任务,需从师直机关抽调一批战士充实到参阅部队。父亲所在的排共抽调了十人,父亲在列。<br><br>在位于邢台郊区的皇寺镇,经过七个月的严格集训,1959年10月1日上午,炮十团的参阅部队,作为炮兵方队之一,军容严整,隆隆开进在长安街上,随着一声“向右看”,牵引车上整齐列队的战士们同时向天安门城楼上以毛主席为核心的中央第一代领导集体和观礼台上的嘉宾行注目礼。这一瞬间,再也难以从记忆中抹去,是一份一生可以为之骄傲的殊荣!<br><br>1960年,父亲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61年初,表现突出的父亲,被保送到北京军区文化学校进行系统学习。半年之后,考上了沈阳炮兵侦察学校。1962年全军院校调整,沈阳炮兵侦察学校撤并之际,甄选包括父亲在内的部分优秀学员转入位于重庆沙坪坝区陈家桥的重庆炮校继续深造。<br> <i><font color="#ff8a00">父亲的学习笔记</font></i> 我翻阅过父亲炮校的学习笔记,光学、电学,三角、几何,公式、定理,记的都很工整,图表都是手工绘制。没有外语基础的父亲记不住六种三角函数的读法,就用“赛音、考赛音、谈惊题、考谈惊题、习看题、考习看题”这样的谐音标注,反复诵读,博闻强记。虽然是“笨”法子,也取得了不错的效果。<br> <i><font color="#ff8a00">父亲的中尉军衔免冠照</font></i> 1964年夏,经过考核,父亲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因政治军事素养突出,擢授中尉军衔,被分配到配属福州军区的炮兵第三师,任炮十三团指挥连侦察排的排长。履职两个月后,就调到六连任副连长。<br><br>一个目不识丁的放牛娃,至此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基层军事指挥军官。<br><br>没有金手指,没有豪门势力的提携和襄助。爽文中唾手可得的财富和地位,在现实世界里很难再现。父亲的逆袭之路,没有魔幻的剧情。父亲身上具备了老区人民特有的吃苦耐劳、忠诚勇毅的精神特质,扎扎实实,一步一个脚印,牢记勤能补拙的良训,于困厄的逆境中实现了脱胎换骨的自我救赎,这是一个水到渠成的过程。<br><br>在解放前,寒门子弟很难有出头之日,是新生的人民政权给了父亲这样的机会。我们的军队对于每一个士兵的成长,都给予了充分的尊重和平等的机遇。不但积极开展扫盲教育,提高士兵的文化素质,也对干部战士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进行全方位的塑造。不单是军队,在社会的各个层面,各行各业,普遍掀起了社会主义教育的热潮,培养了大批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没有围墙的大学。<br><br>父亲生平第一张照片,是刚参军时身着55式炮兵的列兵军装拍下的一张半身照。因为当时配发的仿苏式船形帽不太符合东方人的审美,就向老兵借了一顶已经洗的泛白的解放帽。照片中的父亲一脸青涩小兵的形象,眼神还透着几分迷茫。<br> <i><font color="#ff8a00">连部三巨头 (自左至右:父亲,时任副连长,连长崔国启,指导员钱跃祥。)</font></i> 家里还有一张父亲在六连任职副连长期间,与连长和指导员身着白衬衣的合影,我善意地冠以“连部三巨头”的美誉。这张拍摄于1965年的黑白照片,取景的矩框不甚标准,用光难言专业,部队番号的落款位置也略显随意。凡此种种,都难以掩盖照片中的父亲自信而笃定的神情和意气风发的风采。经过党和国家多年的教育培养,以及部队这个大熔炉的历练,父亲已经成长为一名坚定的无产阶级战士,能够独当一面,形象和气质都有了质的提升。<br><br>我出生于1970年,上面有两个姐姐,是父亲唯一的儿子。据说,我和父亲第一次相见时已经一岁多,会跑了,适逢父亲休年假,回乡探亲。懵懵懂懂的年纪,还无法把眼前这位完全陌生的武夫和之前并没有什么概念的“爸爸”两个字联系起来,吓得跑到门后边躲起来,不敢相认。那时候年龄尚小,心智还很不成熟,如果再虚长几岁,保不准就会给父亲送上一份“笑问客从何处来”的乌龙大礼。<br><br>1973年,父亲的军龄和职级已经满足家属随军的条件,于是我随母亲和两个姐姐去了南方,部队的驻地在仙游县,属于莆田地区。这里地处海峡前哨的第一线,炮兵第三师作为一支重要的战略机动力量,担负着福建沿海地区反登陆、反袭扰作战、对近岸未解放岛屿实施火力打击、护航护渔等任务。我们这些大院的孩子,虽然未必都能搞清楚各自的父亲肩负的职责,却一致公认他们都是了不起的人,并以解放军的后代为荣为傲。<br><br>父亲托修理所的战友给我刻制了一把木头手枪,后来父亲自己又用木板做了一支步枪,虽略显粗糙,却是一个耳濡目染,崇尚武备的男孩的爱物。有了“装备”,晚饭后,父亲经常喊着一二一的节拍,在家里带着我走队列、踢正步,教我唱《我是一个兵》、《打靶归来》等军旅歌曲。我想,这是父亲为了培养我的男儿气质和爱国情操,最初的启蒙吧。<br><br>那时候的粮油和副食都是凭票供应,父亲定期去离家三里多远的粮店买大米经常带上我这个小跟屁虫。为了锻炼我的体魄和毅力,父亲会把十余斤重的米袋放到我的肩上让我扛一段路,完成任务就给我买一个沾着白糖的酥饼作为奖励。那时候的我,双眼平视,也只能看到父亲腰间挂着的钥匙。感觉自己好渺小,父亲好伟岸呀,这么重的米袋,放到他的肩上,怎么就能健步如飞呢?<br><br>为了实现叶落归根的意愿,1978年父亲转业时一度放弃了进入九江造船厂和西安兵工厂这种大型国企和军工企业的机会,在山东南部的枣庄扎下了根,转型为地方农业战线的一名政工干部,开启了事业的第二序章。<br><br>在枣庄市农业局下属的农场有过六年的基层历练,于1984年调回局机关,先后在种子管理站、政工科、监察室等部门履职,主抓党务工作。无论在哪个部门,父亲始终恪尽职守、兢兢业业,忠实地践行者一个老共产党员的初心,得到了历任领导和同事的高度评价。<br> <i><font color="#ff8a00">父亲(前排右三)的退休仪式,与部分同事和领导合影留念</font></i><br> <br>父母的居所是始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一套三居室,是一楼,有一个二十多平方的小院子。为了给小院增加一些生机,使格局不显得那么单调,母亲买了一棵嫁接过的拇指粗的核桃树苗栽到了院中。在母亲的悉心呵护下,小树苗成活了,只是因为小院通风采光的局限,看上去有些纤弱。每年春夏之交,新叶长出时,都会有一种独特的清香弥漫在院中,沁人心脾。第三年,已经有了少量挂果,让人惊喜。寒暑易节,几度春秋,渐次挺拔的主干和枝桠已经突破了围墙的束缚,开挂一般,迎来了蓬勃生长的时期。<br> <i><font color="#ff8a00">蓬勃生长的核桃树</font></i> 至今已有十几年的树龄,主干的直径有25厘米左右,上部早已是冠盖如伞,一度影响了左邻和右舍的采光,以至于我不得不每年修剪一次。春华秋实,累累硕果缀满枝头,让人满心欢喜。风调雨顺的年成,能收获满满两大桶呢。<br><br>回望父亲的成长之路,和这棵核桃树的生长轨迹竟是如此契合!困境之下,没有画地为牢、自我设限,而是积蓄力量,利用有限的资源,迎着阳光,努力生长。一旦冲破了“围城”,就打开了一个广阔的空间,拥有了无限可能。<br> <i><font color="#ff8a00">老有所乐</font></i> 父亲退休以后,时间比较充裕,我一度动员他写一写回忆录,给后辈留下些宝贵的精神财富。父亲总是低调地摆摆手,表示自己的这点事情不值一提,并且,自己以“速成”的方式打下的文化底子,确实也勉为其难。所以,我接手了父亲的全部书籍、照片、笔记等手稿资料。<br><br>父亲并没有过人的天资,在老家割草放牛时,也没有发出过“少年心事当拏云”(拏,通拿)这样的宏誓大愿。入伍后,个人向上流动的初始动力,也只是来自一个朴素的、试图通过自身的努力摆脱原生家庭的束缚,从而改变自身以及家族命运的信念。在组织的帮助下,父亲的思想觉悟上升到一个新高度,始把个人的抱负和军人的荣誉感和使命感有机地结合起来,使之成为一种政治自觉。<br><br>借用鸡汤文中出现频度比较高的金句:在最什么什么的时候,做最好的自己(大意如此)。<br><br>父亲做到了。<br><br>父亲给我讲过小时候的一桩轶事: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还没有入初级社的时候,爷爷偶然在自家地头的草丛里发现了一棵甜瓜,有且只有这么一棵,十有八九是偷吃过成熟瓜果的飞鸟空中迁徙飞行时,卸载负能量这样一个无心之举,其中未能消化的种子落到地面,遇到合适的土壤条件成活了。于是爷爷小心翼翼地用草做好伪装,生怕外人发现,成熟的瓜摘下后自己不舍得吃,尽量留给父亲。<br><br>这个故事父亲给我讲过很多次,所以我印象很深,但是也仅仅把它当做一个故事,知道这样一个事实而已。若干年以后,当护士把我的儿子从产房中抱出来放在小床上,孩子睁开眼,一脸懵圈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游移的目光第一次转向我,和我对视的一瞬间,我的心都要融化了。我才真正理解,父亲反复给我讲这个故事,背后的深意。<br><br>这是一个久远的故事,1981年辞世的爷爷,揖别人间也有四十多年了。如今,这个耳熟能详的故事,从父亲这样一位耄耋老人的口中再度讲出来,却丝毫也没有矫情的感觉。<br><br>因为我知道,这是一对父子之间最值得珍视的一段美好记忆,保鲜期:终生!<br><br>与年龄无关。<br> <i><font color="#ff8a00">网络图片</font></i> 总有一些情愫在心头悸动,一如每一个如期而至的炽热的六月,关于父亲的话题被反复说起,恒久地温暖着这个世界。<br><br>2023年6月15日于枣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