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和我(八)

鸭蛋儿

七十年代，部队的探亲制度规定：未婚军官与父母不在同一地的，每两年一次探亲假，每次二十天。爸爸妈妈希望我和妹妹岔开探亲时间，每年都能有一个人回家。“你们一起回来太热闹，突然又都走了把我们闪一下，要冷清两年呢。”执行了几次才发现，这样我们姐俩见不着面了！我和妹妹便约定：1975年国庆节前一起回家。那年的4、5月间，一份奶奶病重的电报，打乱了我们的计划。

分别从上海和内蒙古出发，我和妹妹几乎前后脚赶到北京。到家里才知道，奶奶半个多月前因为心房纤颤，心房的栓子脱落导致脑栓塞，经医院抢救脱险，已经接回家中。奶奶神志清醒，讲话口齿不清，半边身子瘫痪，大小便失禁。白天爸爸上班，奶奶由妈妈照顾，晚上，爸爸和奶奶睡一张大床，奶奶有一点动静爸爸都要起身查看，像照看小孩子一样给奶奶把屎把尿，跪在床边给奶奶擦身喂水，每两个小时必须翻一次身，第二天一早爸爸还要去上班。怕影响我们工作，平时父母和我们通信，都是报喜不报忧，这回看来是真扛不住了。

我是医生，妹妹是长海医院的护士，我们的专业头一次在家里派上了用场。我们把奶奶卧室布置得像个病房，清洁消毒、口腔和皮肤护理、测体温量血压、打针、喂药、吸氧、挂盐水、针灸推拿、功能锻炼，并做正规的详细病情记录。晚上我们睡在奶奶两边，两人配合给她翻身擦洗，按摩骨突出部位防止褥疮发生。看我们安排得井井有条，爸爸妈妈终于舒展开了紧皱的眉头。

这时，爸爸才悄悄把我叫到他卧室，让我帮他看看。爸爸脸色不好，发烧已经一个多礼拜了，我赶紧拿出听诊器检查，他双肺呼吸音粗糙，背部和肺底满布湿啰音…。“我就知道，不到万不得已您是不会叫我们回来的，可没想到竟病的这么重，竟对谁都不说！”“嘘！”他把食指放在嘴上，压低了声音：“别大惊小怪的，你说，该吃什么药？”

　　我奶奶、爸爸妈妈和两个弟弟

爸爸的孝顺堪称楷模。

我奶奶姓贾，娘家靠近县城家境殷实。待字闺中那几年，正值清末民初，军阀混战土匪横行民不聊生，大户人家的闺女都草草地往山里嫁人。我爷爷家原本也还富足，老太爷在世时，被歹人陷害，他们杀了人偷偷把尸体扔到我家地块的井里，害我太爷吃了官司，家人变卖家产上下使钱打理，才把太爷从牢里抬出来，没多久还是咽了气。一场官司人财两空，家道中落。太爷留下遗言：凡子孙后代务必小心谨慎，远避诉讼。

我爷爷师范毕业，是个读书人。忠厚达理，胆小怕事，刚死了媳妇，留下一个幼子。虽是做填房，我奶还是义无反顾嫁了过来。进门先做娘，她要头要脸不能让人说出半个“不”字。有了自己的儿子以后，更是一碗水也要紧着大的喝，宁可苦自己的孩儿。

我爸小时候，我奶让我大伯读书，让我爸去给地主放牛、去豆腐房做童工、旋粉皮、摊煎饼。穿哥剩下的衣服，吃头鏊子煎饼，没穿过一双合脚的鞋。及长大些，上坡种地一把好手。下雨天，别人在家休息，他顶个草帽去坡上种树，嫁接果苗。对此，他没半句怨言，他说他体谅我奶的苦衷，后娘难当啊！

爸爸常对我们说：你奶奶对革命是有贡献的。我爷排行老五，乡亲们称呼我爷爷奶奶五叔五婶。五兄弟分家以后，我们这一枝越过越惨。小日本入侵山东，爷爷奶奶把两个儿子都送到咱们队伍上打鬼子，家中无劳力，日子青黄不接的，还时时担惊受怕。鬼子把我爷爷奶奶抓去逼他们交代儿子的去向，我爷吓得双腿发软，话也说不清楚。我奶大义凛然，对小鬼子说：俺要知道他俩在哪，早给他们拽回来了，地都荒着没人种哩。你们消息灵，找到俺儿了给捎个信，叫他们赶紧回来！鬼子汉奸无计可施，只好放他们回家。

我们家是地下党、武工队的秘密联络点，无论春夏秋冬、白天黑夜，只要自己人进门，家里再揭不开锅，我奶从没让同志们饿过肚子。只要党号召的事，我奶迈着小裹脚走家串户去宣传，和村里妇女一起给子弟兵缝棉被、做军装军鞋。十里八村的乡亲提起五婶都竖大拇指赞不绝口。也是从那时起，我奶落下了病根：夜里听到狗叫心里就“突突”（心房纤颤）。

我奶不惧鬼，不信神，也没有重男轻女的老观念。人家都说她厉害，她说厉害不怕，讲理就好，厉害也得厉害在点子上，不能瞎厉害。我前三姑夫是位技术人员，实验室发生爆炸事故，为了抢救国家财产牺牲了。第二任丈夫前妻病逝时，留下一个女儿。我奶知道当后妈的难处，既怕自己闺女吃苦，又怕委屈了人家的孩子，毅然把个不到两岁的小妮子领来自己养，硬生生宠成了心尖尖上的肉。

当然，我奶身上终会留下她那个时代的印记，这个厉害婆婆也没少给我妈气受。但是她明大义，识大体，敢于担当的优秀品质，值得我们永远敬重、爱戴和传承。

解放战争时期，爸爸的队伍从地方武装编入野战军，足迹遍及祖国大江南北，他心里始终牵挂着家乡，牵挂着父母。每到一处，他都会写信回家汇报最新战绩，介绍当地的风土人情。部队打到江西时，正值油菜花开遍地金黄。他想到此时家乡还是冰天雪地，便采了几朵油菜花夹在一本书里寄回家，与父母一起分享江南春色和祖国解放的胜利喜悦。爸虽然没上过学，但并不是“大老粗”，他讲卫生爱清洁，处处照顾别人的感受，礼节规矩周到，说话不带一个脏字。

给爸爸织的毛衣

爸爸生活上极其节俭，舍不得吃穿 ，但是对父母却力所能及地提供最好的物资保障。他的原则是父母没有享受过的东西，自己不能享用。我记得他离休以前，只穿过一件毛衣，前襟已经磨得发亮，领子和肘部都打了补丁。我利用休假时间给爸爸织了件开衫，他高兴的试穿了一次，然后就套在了奶奶身上。在内蒙古草原巡回医疗时，我从牧民家中买了几张小羊羔皮，妈妈好不容易找人熟制加工，给爸爸做了件皮坎肩。他说，这么好的皮子，你奶奶没穿过，给奶奶吧。他跟我奶说，这是您孙女孝敬您老的！喜的我奶逢人就炫，把我夸成了一朵花。

　　淘宝真是个宝，居然还能搜到

我们姊妹都离家早，远离父母想尽孝也无能为力，有时给爸爸买一点小东西，他都会显得手足无措，连连说，别给我买东西，哎呀，别搁我身上花这么多钱啊！

爸不让我们给他买东西，只有一回例外。那次探亲到京，正巧爸爸在兵部开会，我就等他开完会一起回家。没事瞎溜达，看见了一种熊猫头的小钢笔，约十公分长，五颜六色的挺好玩。我挑了一支，调皮地把钢笔插进爸军装上衣口袋里，外面露着一只可爱的小猫头。中午吃饭的时候发现熊猫头不见了，我爸笑眯眯地问我：钢笔在哪儿买的？我说：就在大院服务社。爸说：你再去买一打来（12支），给你钱。我说：不用，很便宜的，你要那么多干嘛？他说：开会的叔叔伯伯都喜欢，一人给他们发一支就不抢了。晚饭时，一队老首长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食堂，每人的上衣口袋都露着一只小猫头。这些久经沙场不怒自威的前辈，他们凑在一块，嬉笑打闹也跟小孩一个样。

改革开放以后，人们的生活逐渐改善，衣着花色也丰富起来，一天，我爸急匆匆从外面赶回家，跟我妈说，刚才看见一个女孩穿着铁锈红色的西装，他说：“咱小玲穿肯定好看，你去商场看看有没有这个颜色的布料，给她做一套。”你说他这心操的！

简易塑料浴帐

在我心目中，爸爸就是毛主席在《纪念白求恩》中写的那种“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人。对这个世界上最心疼我的男人，我能为他做的却少之又少。他曾两次到南方来看我，怕影响我工作，提前不打招呼 ，到了就住在我偪仄的小家里，也不让我们请假陪他。我从小听话惯了，傻乎乎的真就没请过一天假！那时宿舍是用公厕，也没有洗浴条件。中午气温升高，女婿就在院子里挂个塑料浴帐，帮老丈人洗澡。提起这些我老伴说他肠子都悔青了，怎么就没想到带老爷子去洗浴中心搓个背呢？

爸爸和他的孙辈在一起

我们小时候，爸爸非常忙，和我们相处的时间很少，他总觉得亏欠了我们。有了第三代，他亲力亲为，把错过对子女的陪伴加倍偿还给孙辈。看着小毛头一天天长大，虽然辛苦，整天都乐呵呵的。晚上他亲自陪孙子睡觉，床上放着三床厚薄不同的被子，他说小孩子刚睡下时火力旺，盖的厚了要蹬被子。半夜气温和体温都下降，要加上一层。天快亮了阳气上升，把加的被子换成薄被，否则小孩出汗多容易感冒。起床前把薄被掀掉，收收汗再穿衣服。他还给别的爷爷奶奶传授经验，说小孩睡着了摸摸脖子，微微有点汗最好。这种带孩子法，自己还睡什么觉！小孙子晚上不肯睡，爷爷就讲大老猫的故事吓唬他，这着开始挺灵，用多了效果就差了。数九寒天漆黑的夜，爷爷披件棉衣躲到窗户外面学猫叫。隔辈亲啊，真想不到我爸老了会是这样！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