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先生

水珠珠

文字:水珠珠

图片:星星

两年前，初次与他相识，两年以来，他给了我一个又一个惊叹号。

他出生于六十年代末期，八十年代的中专生，文化学识底子够扎实的，当年一定是一个学霸。他一年四季，穿着两套衣服，上班时间穿着工作服，下班换上那件看上去有层薄薄绒毛的黑色外套，无论寒暑，他对外界永远保持着36度的体感温度。一年260个工作日，他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每天四十多公里路程，早来晚归，守着农村一亩三分地的祖根。脸色被风吹日晒成了小麦色，没有多余的脂肪。长期骑行姿势使得他的背有点微弓，看上去比同年龄的人老了些。

每个人的身上都打上了时代的烙印，当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驶入二十一世纪时，他外在的标配好像永远停留在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又像是从鲁迅笔下走出来的人物，浑身上下透着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桀骜， 叫他“奇葩”，感觉有点不尊重，就叫“古董先生”吧。

当下的生活，吃穿住行都离不开手机。晚上睡觉前和早上睁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手机，特别是上班族，单位工作的安排都是通过微信传达，而古董先生作为一个上班族，却从不用手机，虽然按要求也有一个手机，却形同摆设，只是寂寞地躺在办公桌的抽屉里，电话永远是“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古董先生最奇葩的是从不吃单位的一餐饭、喝单位的一口水。如果说手机乃身外之物，不用尚且可以，而水却是生命之源。观察了两年，即便是最炎热的夏季，上班8小时他从不喝一口水，而他的岗位却是大厅里人多又很费口舌的辅导区。那缺水的肌肤有点干瘪，看起来显得老糙。人多的时候，隔着口罩，都能听到他使劲吞咽口水的声音，而他却坚持忍耐着。对了，自从发现新冠病毒以来，从未见他摘下过口罩，上天眷顾他的坚持使他不曾阳过。偶尔看到他如厕，我禁不住调侃，“你真是大公无私啊，只出不进。”他只是微笑而过。

那天，单位安排职工分批体检身体，我问他哪批去？他说：“我不体检，我十多年都没体检了。”短短一句话，我顿时哑然。好日子红红火火，哪个都想长命百岁，注重保养，吃保健品，甚至为了赚回医保费没有生病也要住院对身体做个全身检查，何况还是公费体检，多少人即便自己不体检，也要让家人享受这个名额。古董先生对身体却任凭自然，十多年不体检，不享受这份福利！还有，单位组织职工到省城培训，他宁愿上班也从不参加。他就像一个钟摆，目不斜视地在单位与家运动，我估计，他或许未出过省。在交通高度发达的今天，别人眼里的风景是整个地球，是朝碧海暮苍梧，他的眼里或许只是一个地球仪，是朝朝暮暮那个家。

据说，曾经搅动他内心的使他对外界的风景视而不见的原因是因为生育二胎被人举报，从此，他惹不起还躲得起，疏远了同事，疏远了单位，关闭了心扉。照说苦难与不幸，往往使人心胸狭小，产生报复心理。他却只改变自己，不打扰别人，也不想被别人打扰，据说，他从不参与红白喜事这样的中国式的礼尚往来的宴请。他只保留了马斯洛需求理论的低层次的生理需求（温饱）和安全需求（工作保障）。当然，他只对工资负责，工作兢兢业业，他管理的八台电脑，就像他一样清心寡欲，除了工作必须的APP,其他什么也没有。从这些方面，与别人、与世情相比，我觉得他真有点伟大。

我困惑于他的妻子儿女如何能忍受他的这种固执与冷漠，忍受他在正当利益面前的“大公无私”？我多次想窥探古董先生的内心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奈何，他拙于言谈，淡淡的一句话将你拒之千里之外。或许，近墨者黑，近朱者赤，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与几十年的糟糠之妻圆圆满满，早已潜移默化了。

在他的性格里却有一种东西，使人肃然起敬。如果说起初只是赌气而为，那么几十年的坚持却是一种可怕的定力。凡人立身行事，行为不知不觉为他人所效仿，如老虎苍蝇的贪欲，激起了人内心的欲望。有句话说，人没有饭吃的时候只有一个烦恼，有钱后却有无数个烦恼，所谓的“欲壑难填”，老虎便是这样成长起来的。或许只有离群索居，充耳不闻，久而久之，养成了一种行为习惯上的惰性。而这种苦行僧般的生活行为，没有人能效仿得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心目中理想的生活只是一种理想，要实现它，还得审视自己的出生、能力、还有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灯红酒绿的奢侈，适应起来容易多了，只要有足够的金钱。有钱而选择清心寡欲的生活，却需要对自己万分的苛刻与坚持，才能抵御来自四面八方的诱惑。从某种方面来看，古董先生是一个内心坚如磐石的人，也注定是一个冷漠的人。

感觉他被时代抛弃了，细思，是他抛弃了这个时代，他不用手机，没有朋友圈，不用凑同事朋友没完没了的红白喜事“份子钱”，不用考虑礼尚往来的人情世故，不为社交所累。龟缩在自己的空间里，乐得其所。

记得某个电视里一句台词，“播下一种思想，收获一种行为；播下一种行为，收获一种命运；播下一种心态，就会收获一种思想。”他那无欲无求的样子，他那些堪称“奇葩”的行为习惯，就像一件古董，立在光阴里，无声胜有声。他不去争年度考核优秀等次，不去争职级晋升，他明明站在灯火阑珊处，却人人都看到了他，像一朵花，我自盛开，清风自来，他是一个出世者。

这一切，或许只是他的性格、习惯使然，他未深思，也不自知，但我还是觉得古董先生足可以用《月亮和六便士》里的一句话来评价，“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2023年7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