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营

窄船人

　　帐篷还没拿出，两只好奇的小狗首先跑过来，白狗扒着我的腿，一脸诚意地歪头看我。我说：“你好呀小公主，你知道自己很漂亮吗？”黑狗戒备心强，远处徘徊，最后狠心领着公主走了。

孩子们早在河边玩了起来。弟弟趟着河越走越远，哥哥趟河追了下去。

我们支起帐篷，拾来木材，准备生火做饭。

火起来的时候，哥哥追回了弟弟。孩子们钻东钻西，吃饭，拨火，唱歌。河岸对面那群牛不知到何处吃草去了。

唯一的人迹是远处的两个帐篷，已然难辨，悬着一盏弱弱的灯。薄云渐渐为黑夜洇浸，满天弥漫，月光混沌。

再去折些干柴吧，好让篝火再次飞腾。

面煮好了，每人一碗，小孩子吃了，嚷着还要。没了。

摸黑吃馕，吃瓜。

远处的帐篷处忽然燃起了鞭炮，然后几朵烟花。

我们捡起燃烧的木柴，敲出飞溅的火星，四下洒开——我们也有了烟花呀。

孩子们打起星星灯和月牙灯，照着亮去找干柴，找干牛粪，围着火堆填柴拨火。再拿着小灯钻进帐篷，钻进被窝，小声说笑。几时之后，渐渐有了轻鼾的声音。

渐渐轻鼾也没了，剩下河水涔涔的声音，一波一波涌过。

浓厚的黑夜中来，更浓厚的黑夜中去。不流向希望，不来自希望。

寂静潜行。寂静是巨大的，是空白的，是生长的，是流动的。

忽然野鸟突兀的叫声响起，沙哑，有力，如同撕裂黑夜的布匹，继而带着一串叫声远去，伴有挥翅的声音。夜于是呆默了半晌。

有只潜伏的鸟轻轻“啾”了一声，娇小，怯弱，机灵。然后沉寂。

黑夜放弃耳朵，俯身在草根里去，于是有了更深的听觉。最微弱的声音出来了。草野里哪个虫子低声抖了抖翅，哪颗草“滋”一声伸个腰，水里哪条鱼打了个趔趄。每个声音都没有应答和继续。声音都是翻个身的呓语，然后沉沉睡去。

只有水声，无休无止。这里汩汩，那里哗哗。不时一阵急涌，而后安静片刻。深夜的河水，更丰沛，更有力，离开岸的制约，流进黑夜的每一方寸，获得绝对的自由。

遥远的地方似乎传来轻雷，抑或是飞机划过。

寒气从四周无声靠近，渗入肌肤，手臂上开始结露。背后传来火堆的余温，我披上外衣，坐得离火更近些。

远处的帐篷里隐约在说话，说手心手背，然后女子的笑声。

面前是河水一阵急涌，这里，那里，似是不堪忍受寂静。

忽然近处有一只马的响鼻声。它不知从哪里来，来到了这么近。然后有它牙齿啃草的微弱的声音。让人如此安宁。

月亮竟然更低了，更模糊了，我一定转了向。不远处的孤光，冷而白，谦卑打坐，不试图照亮任何事物。

又轻轻一声牛哞，一定挺远；马的又一声响鼻，远了很多。河水叮泠一声，滴沥一声，波一声，咕一声，整条河都在轻响。河水是弹拨宇宙的弦。

云隙扩大，挤出淡薄的星光，久久凝视，会看到更多。星座掩映，像高诡的谜题，像今夜人类的图腾。

一串蹄声响起，从远处向远处。

座垫结了厚厚的露水。最后的人声已熄灭。手机也熄灭，屏上游移的小虫没有了前途。

让众生歇息，让耳朵流淌。让离开河水的走回河水，让星辰接管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