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冰雪美人</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小城的“斗批改”还在轰轰烈烈地进行着,武斗又开始了。各单位的造反派分裂成“红联”“革联”势不两立的两大派造反组织斗得你死我活,半路里又杀出个“红三司”来,“红联”、“革联”、“红三司”三家造反派“武攻武卫”,荷枪携弹开了杀戒,互相打死了好几个人。</p><p class="ql-block"> 我们气象站五个人也各自为政,站长和夫人是走资派,老温和小芹是造反派,我算是个无党无派的光杆司令!</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我闲得无聊,便在我的墨水瓶盒盖上写到:我的墨水,请勿乱用,违者格杀勿论!过了两天盒盖不见了,我也没在意。后来我去地区气象台开会,我的同学凌云悄悄对我说,你以后再不要到处胡写乱画了,当心把你整成反革命!我莫名其妙,他悄悄告诉我,我们站长把我写在墨水瓶盒盖上的文字,以宣扬法西斯言论上报给地区气象台,我的同学正好是革委会成员,便悄悄地给我压下来,要不然我已成反革命分子了。我一听气的不行,从此和站长势不两立!后来干脆离开气象站,去了地区气象台闹革命。</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已是寒冬腊月,但地区的“文攻武卫”正是熊熊烈火,打得不可开交!凌云还当上了“红联”“文攻武卫”的一位小头目。各派之间没明没夜地武斗,死了不少人。</p><p class="ql-block"> 凌云驻扎在营地里,我就睡在他气象台的宿舍里。</p><p class="ql-block"> 那天夜里,天黑得像是扣了一口锅,四周死一般的寂静,静得令人有些发悸。由于一连几天的武斗,我的神经都快要绷断了,一躺到床上就睡着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大概已经午夜了吧!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我几乎连人带床地被抛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霎那间枪声大作、手榴弹轰响,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仿佛被掐住了喉咙似的,声嘶力竭地喊道:“不……不好了!打……打来了!!快……快跑啊!!!”一边喊着一边嗵嗵嗵地撒腿就跑……</p><p class="ql-block"> 我惊出了一身冷汗,胡乱套上衣服就跟着气象台同事们跑上了制高点——观测台。只见发电厂那边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映红了半个天空……</p><p class="ql-block"> “最最强烈的抗议!最最强烈的抗议!!最最强烈的抗议!!!‘红联’匪徒对我发动突然袭击,炸毁发电厂、断绝自来水、抢劫粮库、破坏交通,陷我全市人民于黑暗饥渴之中……</p><p class="ql-block"> ”革联”的高音喇叭也响了,一个声嘶力竭的女高音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夜空里回荡着……</p><p class="ql-block"> 嗒嗒嗒、嗒嗒嗒……一阵阵清脆的机枪声划过夜空……“红联”的高音喇叭也响了:“最最强烈的抗议!最最强烈的抗议!!最最强烈的抗议!!!‘革联’匪帮竟然动用机枪向我‘红联’战土扫射,打死打伤我“红联”战士多名。我们一定要以血还血!以命抵命!”……</p><p class="ql-block"> “红三司”的“文攻武卫”也出动了,“红三司”的宣传车也跟着出动了,“红三司”的广播员,义正词严地播送着:“最最强烈的抗议!最最强烈的抗议!!最最强烈的抗议!!!……”话音没落,一颗手榴弹在宣传车前炸响,司机当场被炸死,而广播员做了“革联”的战俘……</p><p class="ql-block"> 广播员我认识,她名叫柳莺,凌云的战友。她可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里数一数二的独唱演员——金嗓子!她说起话来泉水叮咚,唱起歌来婉转动听,她的独唱总是由凌云给她二胡伴奏。凌云是宣传队里的二胡一把手,二胡拉得棒极了!宣传队每次演节目都少不了他俩,他俩一拉一唱,一应一和,很快便成了革命的知音。</p><p class="ql-block"> 随着文化大革命的不断深入,革命形势越来越复杂,革命斗争越来越激烈:先</p><p class="ql-block">是“红联”和“革联”夺权,半路里又杀出个“红三司”来,形成三国鼎立,他俩也出现了严重分歧:凌云要拉着她投奔“革联”,她要凌云反戈一击投奔“红三司”,双方僵持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只好分道扬镳,由一条战壕里的亲密战友分裂成两个誓不两立的阶级敌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一早, “革联”为牺牲的战士们举行盛大的葬礼:凛冽的朔风像无数把钢刀割得人脸上生疼,铅灰色的天空阴云密布,压抑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朔风扯动着两幅雪白的挽联,挽联上书着斗大的金字: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乐队奏着哀乐,喇叭发出凄咽的颤音;两行头扎白蝴蝶结的女战士们捧着一个个洁白的花圈,花圈后面的几辆灵车上,载着几口雪白的桦木棺材,凌云就静静地躺在其中的一口棺材里。棺材后面的大卡车上,满载着全副武装的“文攻武卫”,枪口上都插着白花;再后面的几辆吉普车上,坐着“革联”的头头脑脑和死难者的家属。 </p><p class="ql-block"> 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掩盖了远山、掩盖了大地、掩盖了还冒着余烟的废墟,掩盖了殷红的鮮血,掩盖了所有的一切,造就了一个白茫茫的世界……</p><p class="ql-block"> 但此时的凌云,静静地躺在桦木棺材里,我亲眼目睹了他的不忍离去……</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关于柳莺的故事,我是在数日之后才知道的: </p><p class="ql-block"> 北风像无数把钢刀,卷着狂舞的雪花,呼啸着从那个没有玻璃的小窗口里涌了进来。柳莺被刺骨的寒冷冻醒了,不由地好一阵哆嗦,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一片漆黑……</p><p class="ql-block"> 我这是在哪里?我已经死了吗?她心里猛地一惊,下意识地去拧大腿,可是胳膊已经冻麻木了;她想挣扎着坐起来,可是身体怎么也动不了;她极力地回想着这是怎么了,可是脑袋里昏沉沉的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p><p class="ql-block"> 轰的一声,不知那里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声,她这才隐隐约约地想起了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 </p><p class="ql-block"> 她这才想起她是被关在“革联”的审讯室里。她急得大喊,可是嘴巴疼得张不开,她猛一用劲,哇得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她这才猛然记起她的舌头已经被“革联”的人给割掉了……</p><p class="ql-block"> 一个“革联”的头目把她提到审讯室去过堂,审讯室是一间阴冷的小库房,房子里摆着老虎凳、木棒、警棍、橡皮鞭之类的刑具。头目手里晃着橡皮鞭逼她交待“红三司”的行动计划。她却义正词严地揭露“革联”反党反人民的罪行。头目脑羞成怒,指着她恶狠狠地说:“这家伙是‘红三司’的广播员,经常恶毒地攻击我们,把她的舌头给我割了!”几个“文攻武卫”恶狼扑食般地扑过来,剥了她的外套,把她按在老虎凳上,撬开嘴巴,用匕首割掉了她的舌头,她疼得昏死过去……</p><p class="ql-block"> 她满嘴的鲜血,吐了一口又一口,吐了一口又一口……说实话,她长到了二十岁还从来没有尝到过鲜血的滋味,那种咸咸的、涩涩的、腥腥的、浓浓的味道使她实在受不了……</p><p class="ql-block"> 她的嘴里空荡荡的,舌根钻心一样地疼痛。一想到舌头,她就心如刀绞、肝肠寸断……难道我再也不能说话了吗?难道我再也不能唱歌了吗?</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北风还在呼啸着,雪花还在狂舞着,房子里冷得喀嚓喀嚓响,空气似乎都已结冰了。柳莺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的外套被“革联”的那帮家伙们给剥掉了,仅剩下贴身的一套鲜红的内衣内裤。他们又在她身上泼了一桶水,水结成了冰,她已被结结实实地冻在了水泥地上,她感到自己就要被活活冻死了。人临死的时候大概会想得很多,她首先想到了她的父母,又想起了她的同志,她的战友……</p><p class="ql-block"> 风越刮越猛了,雪越下越大了,她觉得身上渐渐地僵硬了,意识也渐渐地开始模糊了。她已经感覚不到冷了,她觉得全身都在发热,就像蒸气一样轻飘飘地升腾起来……</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早晨,两个“文攻武卫”咯吱咯吱地踩着厚厚的白雪,把已经冻得直挺挺的柳莺从审讯室里抬了出来。她鲜红的内衣上结满了厚厚的一层冰甲,线条优美的胴体静静地躺在玲珑剔透冰甲里,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就像是一尊冰雪美人</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