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2020年的冬天,我重回内蒙巴彦淖尔,受到乡亲们和同学们的热烈欢迎,谨以此篇文章纪念于九十年代谢世的老杜。</p> <p class="ql-block">我的眼前总浮现出老杜的形象:重眉重眼大鼻头厚嘴,络腮胡子左腮帮子缺一块。据说是打日本鬼子时留下的纪念。</p><p class="ql-block">一套黑色棉衣裤,一双踢死牛的大头皮鞋。牵着他心爱的小毛驴向我走来,蒲扇般大而粗糙的手,习惯性地抹一下冻出来的清鼻涕瓮声瓮气地对我说:“娃,快上路,晚了,赶不上车”。</p><p class="ql-block">那是我最后一次坐他的小毛驴车赶汽车。</p><p class="ql-block">内蒙的冬天滴水成冰,而我的回城通知书恰恰在此时到达。老杜一定要送我,我不忍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要赶着毛驴车送我去六十多里地外的汽车站。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p><p class="ql-block">“不”,我摇头。</p><p class="ql-block">老杜的倔劲儿又上来了,说:“娃,明早四点我准时吼你。”</p><p class="ql-block">小毛驴的蹄子敲在冻得铁硬的地面上,“得得得”地响。老杜的大头鞋声“通通通”地敲打着我的耳膜。月亮还高高地挂在天上。我不知道内蒙寒冬里凌晨的月光会是这么清凉。</p><p class="ql-block">月光冰冷冰冷地泄下来,没有一点儿美丽和温柔的感觉,凝住了似的,冷冷地照着这空旷的荒野。我坐在车上,老杜照例跟在车后背着手闷头走,模模糊糊地只看见他佝偻的影子。我知道他是心疼毛驴,我坐在车上咬着老杜给我的热馒头裹着棉大衣,噙着泪水,思绪翻滚......</p><p class="ql-block">刚到兵团,我就得了关节炎,冬天不能出活,连里照顾我,叫我去后勤跟老杜做豆腐。</p><p class="ql-block">我有点怕,怕老杜是因为他很倔,平时脸无表情,不苟言笑,藏在胡子后面的脸总是阴阴的。</p><p class="ql-block">我紧张而忐忑不安地推开豆腐房的小木门,怯怯地跟着大家的叫法,叫他一声老杜。小屋里很暗,那时没有电灯,看不清,老杜就着炕上的油灯在干什么。</p><p class="ql-block">听见我叫他,他头也不抬地说:“娃,门边寒,炕上坐”。</p><p class="ql-block">声音很沉,第一次听见,像风穿过峡谷,有一种厚厚的感觉,很慈祥呢。我轻松了一点儿,便慢慢坐在炕沿上。炕暖暖的。</p><p class="ql-block">老杜爱毛驴远近闻名,以前是听说,现在是亲眼看见了。别人圈在牲口棚里的毛驴,老杜却放在屋子里,小毛驴悠哉悠哉地嚼着干草,享受着别的同类不能享受的待遇。我不敢表示我的不习惯,屁股仅限于坐在炕沿。</p><p class="ql-block">“吃了吗?”老杜问</p><p class="ql-block">“吃了”我回答。</p><p class="ql-block">连队千篇一律的窝头就咸菜的早餐,吃得我每天胃冒酸水。</p><p class="ql-block">“南边的娃娃不习惯了哇”老杜这么一说,我居然委屈得想哭。</p><p class="ql-block">我违心地摇摇头,心里想老杜很仔细呢。老杜下炕往锅里下着什么,捞起来,盛在一个大碗里。再往碗里加着什么,立时小屋里飘散开葱油诱人的香味,勾人食欲。</p><p class="ql-block">我不由得吞了吞口水,这是情不自禁的表现。清汤寡水的生活已经把我的食欲搞得很敏感了。老杜把碗递过来说:莜面,好吃。”</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莜面在那时是稀罕东西,我却不知道,只觉得这面条真是太好吃了。</span>一切的一切没有比当时这碗面条更实在的了。</p><p class="ql-block">十七八岁长身体的时候,没有足够的营养填补。每天还要挖渠脱坯打苇子,干非常重的体力劳动。这碗面条在当时对我意味着什么?我没有拒绝。如果说我是什么时候真正接受大西北老乡的,也许就是从这碗面条开始的。</p><p class="ql-block">碗面漂浮的辣椒油和喷香的葱花,还有自己像能钻进喉咙的面条,一会儿我就吃了个碗底朝天。</p><p class="ql-block">我只觉得小小的豆腐房竟充满了家的温馨。老杜用他父亲一样的慈爱给了当时的我真正的感动。老杜自己没有吃,在一边面无表情地抽烟。灶膛里的火把他的脸映得少了许多严酷,刀刻一样的皱纹里我发现了老杜的亲切。</p><p class="ql-block">他的眼神其实是很温和的,但是却像藏着什么忧伤。当他定定地注视着灶火时,这种忧伤表现得就更明显。后来我才知道老杜是有过家的。但是老伴死得早,做爹做娘,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儿子又得病死了。老杜成了孤老头。只有心爱的小毛驴陪着他,我也才知道老杜为什么优待小毛驴,那是他唯一的家庭成员了。</p><p class="ql-block">小豆腐房从这以后也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每天早出晚归拉水磨豆腐。老杜的豆腐做得好全村有名。老杜说做豆腐水很要紧。所以老杜做豆腐不用本村的水,每次要去相隔五里外的一个叫歪脖柳村的那口井拉水,一个星期去一次。</p><p class="ql-block">每次去老杜的心情很好。</p><p class="ql-block">在整个拉水的过程中,我终于知道了老杜一个重大的秘密。每次到歪脖柳村里,老杜就带我去村口的一个干干净净的大院落,大院落里有一个五十开外的老妇人。</p><p class="ql-block">瘦瘦的,干净利落。见我们到了就把毛驴车接过去,叫她儿子一个和我差不多岁数的男孩去打水。然后让我们进屋上炕。她的屋子比老杜的小房子明亮宽敞,也清爽多了。女主人很周到。对我非常客气。而且一定在那里吃了午饭才走的。午饭有黏米炸糕和酸菜炖土豆,里面还有不大见得到的肉片。所以每次去拉水也是我心情最好的时候。</p><p class="ql-block">一次,女主人拿出一件做好的黑棉袄给老杜穿上,老杜呵呵地乐着,脸上一片开朗之色。无论我那时再小,再没有心眼,我也看出他们的关系不同一般。啊哈,老杜还有爱情啊。回来的路上,老杜跟在毛驴车后嘴里哼着当地的爬山小调,那真是太少见的情形了。那件棉袄就穿在身上,小毛驴也赶时间撅屁股拉屎,臭哄哄的,我就捏着鼻子转身对老杜说:老杜,驴粪好臭啊。</p><p class="ql-block">“呵呵,呵呵”老杜笑着,脸上的表情真是灿烂。</p><p class="ql-block">怪不得老杜要到邻村打水,怪不得老杜的豆腐做的好,那是有机密的,只有我知道呢。每次豆腐出锅买豆腐的老乡就排成长队,豆腐经常不够卖,老杜也不加做,卖完为止。天黑前我要回连队,老杜每每变戏法一样从笼屉里又变出一块豆腐来说:“趁热吃”。</p><p class="ql-block">又累又饿的我顾不得谦让,拿来就吃,心里充满了惊喜和温暖。</p><p class="ql-block">那个寒冷而又漫长的冬天,我就是在老杜的豆腐房里度过的。开春我调到子弟学校当老师,而和老杜结下的这段近于父女之情的友谊却没断过。每次探亲,我总忘不了给他捎点烟和糖果,休息天也经常去豆腐房帮他烧火磨豆子。</p><p class="ql-block">而每当豆腐出锅,老杜也经常托人给我捎来一块。</p><p class="ql-block">八年后知青大返城,我也要走了。</p><p class="ql-block">老杜帮我卸下行李,对我说:娃,一路好走,我回呀,还得拉水磨豆子。回家问你爸妈好。</p><p class="ql-block">老杜的话依然少得精简,声音已经没有八年前风穿峡谷时的厚沉了。哑哑的还带着痰音。我的心一直酸酸的。看老杜佝偻着背往回走。泪水糊住了我的视线。</p><p class="ql-block">黎明的微光中,空旷的原野无边无际,在那条土路上,一位老人赶着一辆毛驴车,孤寂地走着,那一套黑衣裤和那个苍老的背影,就这样印在了我的心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作者简介 贾虹 笔名 莲动渔舟 当过知青做过老师;中国民建成员 中国宁波市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澳大利亚。</b></p><p class="ql-block"><b>为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州华文作家协会会员 悉尼澳华雨轩诗社会员 澳大利亚华文作家协会会员 作品散见于国内外各报刊杂志网络平台 有文集《泪为谁落》《藏在這里只为遇见你》</b></p> <p class="ql-block">又吃到了心心念念的黏米炸糕。第一次吃这个内蒙黏米炸糕,是和老杜一起拉水去在那位大婶家。</p> <p class="ql-block">2020年冬和同学们在当年的驻地乌梁素海上留影。</p> <p class="ql-block">四十年前,离别内蒙时和王老师、女同学们的留影。中间排左第二是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