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晃的Hammock

悄云

昨天数小时的疾风骤雨，仿佛把天下所有的水同时砸向了我们的小镇，砸进了我们的小院儿。雨下得毫无间歇，如帘幕般从天直落，哪还分得出点点滴滴。雨帘经风一卷，翻转成水晶弧，又沿弧激生出切角各异的雨线，全方位随机地狂喷乱射。雷声轰鸣中，我隔窗偷觑。在大自然的颠泼狂野中，我看見了尘世飘摇欲坠的样子。 　　清晨醒来，雨是停了，但老天还是摆着一张阴沉的脸。出去散步时，扑面而来的细风仍夹杂着些许雨丝，但已顺化得柔柔弱弱，再无昨日的放纵与骄横。太阳懒洋洋的，直到中午，才终于从乌云中爬了出来，悬在了中天。天空也从乌黑色转成了青蓝色。 难得有了闲暇，我也慵懒得像这迟缓的初阳，只想慢慢地消磨这一天。忽而记起了被搁置的Hammock(吊床)，那是几年前收到的母亲节的礼物，于是把它翻了出来。我选中后院的一棵樱桃🍒树与一棵丹枫树，把hammock 绑定在两者之间。地上草色浓绿，草香隐隐，青味怡人。我赤足踩在草地上，脚底被细草撩扎得痒痒的，感受到植物嵌入土地般的踏实。确定万无一失之后，我变着法子把自己搬到了hammock之上，动作笨拙之极。好在无人傍观，达到目的就算胜利。 躺在hammock上，我在天地之间摇晃。恍惚中想起了一本书《树上的男爵》。想起了那爬在树上的12岁的小男子孩柯西莫，以及书中的一句名言，“谁想看清尘世，就应同它保持必要的距离。” 我不禁哑然失笑, 笑自己是个俗人，没有上树生活的决绝，也没有爬到“必要的距离”的勇气。最多只敢离地三尺，对着尘世半清不楚地观望着。 　　我抬眼望去，只见树枝树叶把白云和蓝天切割成了许多碎片。天光从支离的缝隙间流泄而下，打在脸上，有些发烫。幸而时有清风袭来，穿透纤维吹在背上。瞬时感觉到毎个毛细孔都被悄然打开，身上凉爽又松弛。树上有几只的鸟儿，不时地在眼前蹦来跳去，弄得叶子簌簌发响。它们一边蹦跳，一边还叽叽喳喳地唱着。树杈上挂着一个小巧的房型bird feeder (喂鸟器)，但小房子里空空如也。已经个把月没有投放鸟粮了。 今年早春，我刚刚买来这个古铜色的bird feeder时，特别兴奋，立即把它装满鸟粮，挂上树杈。头几天心里忐忑，左顾右盼，生怕没有鸟儿光顾。但很快就证明，我的焦虑是多余的。几天后，就见一队队蜂鸟组团飞来。它们体态纤细，即能落脚在 bird feeder 四周窄小的鸟架上啄食，又能轻松地停在半空，凌空把食叼进肚子里。 一周之后，我开始纳闷，为什么每续一房鸟食，两天便被抢光。掐指一算，长此以往，我大概率要破产了，蜂鸟也八成被撑死了😆。 两周之后，我发现一只胖乎乎的黑松鼠，爬上bird feeder，用宽大的尾巴，把它摇来摇去。看着鸟粮簌簌而下，看着之后松鼠坐在地上大吃大嚼，我惊觉上当了，鸟食成松鼠零食了，难怪呢。看来耍花招玩心计，不是人类独有的伎俩。 前几年，在住宅的周边乱窜的，全是黄色的松鼠。一次散步时，我第一次见到黑色的松鼠上窜下跳，还兴奋得直叫。而如今，这些黑松鼠已占地为王，神气活现地做起我的园主来了。院子里的松树和果树，足够它们裹腹。已经吃得肥胸大尾了，竟然还要与小鸟儿抢食，真够可气的。唉，等到秋天，叶枯花落, 我再来喂养这些娇小的鸟儿吧。 　　自在如一只蜂鸟，我悬在半空。让羸弱的身体沒入hammock之中，隐于尘嚣之外。轻风拂面，hammock 摇曳。这一刻，我只与木心的文字为伴 初识木心，是从那首《从前慢》开始的。忧郁绵长的歌声响起时，我顿觉迷失在时光里。那些淡淡的文字，仿佛仍沾着尘封的蛛🕷️网，一下子缠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我怀着好奇心，搜索木心。起初看了陈丹青的一些推介，也看了一些有关录像，其中包括《木心物语》。木心，一九二七年生于乌镇的一个富裕的商贾之家。他童年生活优渥，少年时考入上海美专。师从刘海粟先生，林风眠先生研习中西绘画。青年之后三度入狱，获得自由时已年过半百。他曾被关押在湿冷的防空洞里，长达十个月之久。在那里，他用残存的断指，在纸上画的键盘上弹奏乐曲。他把密密麻麻的文字，写在烟盒纸的正反面，记录下自由的思绪。谈起囚禁的生活，他说， “孤独有，叹息没有。我有朋友的，古今艺术家都是我的朋友。艺术对我的教养，其实就是生命意志。” 我从木心的散文《乌镇》，走进他的乡愁。他以舒缓恬淡的文字，讲述着自己五十年后重访故里，目睹时代的狂飙过后，昔日的繁华落尽。看见残败的祖宅，消寂的街道，遗丧的文化，以及陌路的乡邻。他哀叹道，“魂魄的绝灭，才是最后的死。我，是这个古老大家族的末代苗裔，我之后，根就断了。” 我从木心的诗歌《安息吧，仇敌们》走进他的胸襟。浩劫袭来之时，生命纷纷凋落。唯有木心，以对艺术之爱作支点，坚韧地活过了血雨腥风。他活过来，不是为了复仇，却是为仇者唱安魂曲。我想，这是因为他早已彻悟，个人苦难便是人类的苦难，施虐者与受虐者同为时代的受害者。 　　木心说，“看清世界荒谬，是一个智者的基本水准。看清了，不是感到恶心，而是会心一笑。” 我在震惊与无奈之中看到，木心身后的世界越发荒谬了。却无从知晓，看清之后且能会心一笑如木心者，还有几人。 如今，木心先生已经作古。品味他的文字，我依稀可见，他一袭黑衣黑帽，温润绅士，亲近又疏离地向众生走来。翻阅他的画作，我隐约可寻，他一柱清灵孤魂，超度肉体，着痕画布。然后，不舍又解脱地向虚空走去。 倘若，木心的生命已经进入了轮回，我为他祈祷。愿他脱生成人类之外的另一种生物。不妨是一只细小的蜂鸟，可以在空中自由地飞翔。也不妨是一只大尾巴松鼠（黑色黄色皆宜😝），可以在地上无羁地穿行。也许有一天，他恰巧留足在我这一方小小天地，在摇晃的hammock上，与我相遇，相知，相看两不厌。 木心，你会来吗？你再不来，我们这里要下雪了…… 2023年7月 “我要在自己的身上，克服这个时代。” 一木心 《安息吧，仇敌们》一木心世俗的功成名就明显地有限度即以其限度指证着成功之真实不虚既如此，我拆阅了纷纷的祝贺信为层叠的花篮逐一添水我不像一个胜利者我的仇家敌手都已死亡、痴呆他们没有看到我苍白而发光的脸我无由登台向他们作壮丽演说倒像是个失败者那样默默低下头来安息吧，我的仇敌——选自《云雀叫了一整天·甲辑》 我所虚构的这些树它们本就不是树我在其中一波罗贝托·波拉尼奥（智利）一译者：阿丁 备注：文中所引木心图片与画作，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