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课

小桐

今天给孩子说到诗词的意象。孩子没有听说过“意象”这个词。我在想，怎样跟孩子说呢？忽然灵光一闪，我指着这个“意象”的“意”字，问他们，“意”字底下是什么？“是心”！哈哈，对了。比如月亮，融入了诗人的心的情感，它就从客观物象变成了意象。比如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明月本来是一个无情无感的客观存在，融入了诗人思乡的情感，所以诗中的月亮”它就成了一个意象。物象为什么能变成“意象”？首先因为诗人对这个“物”心动了，心一动，情就产生。 比如孔子在水边，看这个水，叹息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水一直在流，白天它也不住，夜里它也在那里流。我们所有的一切流去的、逝去的，不就是这样吗？周汝昌说，“逝者如斯夫”，孔子看见流水，说这样的话，是哲理的话？不，这是感情，他首先是感情，他动心了。所以，“水”这个意象被赋予了“时光流逝”的内涵。 所以对情感丰富的人来说，天地万物，一花一草，一沙一石，都可以变成“意象”！所以，“意象”这个词的创造，是有情人的创造！ 在中国诗词里，很多意象是有特定内涵的。 比如“月”，思乡的。杜甫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比如竹子，高洁，不同流俗的君子风范。《诗经•淇澳》的“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意象的内涵与情感的赋予，来源于哪里？来源于古人对生活的体验。 比如秋，为什么赋予它悲凉的情感？因为古人在生活中，看见到秋风一起，花凋叶落，无边落木萧萧下，美好的季节已成过去，美好的景象也成过去，“气之动物，物之感人”，这样的景物凋残，让古人产生无限的感慨… 所以宋玉说：“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刘禹锡说：“自古逢秋悲寂寥。”屈原说：“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在秋天这样一个万物凋零的季节里，让人不禁感叹一年光阴即将到了尽头，对于漂泊在外的游子，这种悲凉的感触就更深，更是容易生发对故乡的思念，更觉作客他乡的孤独、凄凉。 于是，杜甫在《登高》里说：“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马致远在《秋思》里说“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吴文英在《唐多令》里解释何为“愁”？“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离别之人，恰又遇上秋天，就是“愁”！ 所以“秋”这个意象，有什么内涵呢？凄凉伤感、离人之思。 明白了秋这个意象承载的情感之美，文化之美，我们就比较容易去理解，史铁生怀念她妈妈的那篇文章，为什么题目是《秋天的怀念》，而不是《怀念妈妈》或《对妈妈的怀念》了。 玥儿说，以“秋天的怀念”为题目，这个题目更加有文学的色彩，而且有种伤感凄凉的情感在里面。 我问她，这种伤感凄凉的情感源自于什么？源自于他妈妈的去世，源自于他对他妈妈的怀念，还有他永远不能弥补对母亲曾经的伤害，回报母亲对他无私的深沉的爱的遗憾。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从某一个角度来说，作者又何尝不是一个“离人”呢！ 毕淑敏在《孝心无价》里说：“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父母在世的时候，你的人生就有了来处，有了灵魂安放的地方；父母走了，前面的家就断了联系，只剩下属于你自己的归途。 老舍在《我的母亲》里也说：“人，即使活到七八十岁，有母亲在，多少还可以有点孩子气。失去了慈母就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但却失去了根。有母亲，是幸福的。” 所以，离了父母的人，是人世间灵魂最漂泊的最孤独凄凉的“离人”。 这样的“离人”，又遇上“窗外的树叶’唰唰啦啦’地飘落”的萧瑟的秋天，对已经离去的深爱自己的妈妈，是一种怎样的怀念呀！让人想起马致远的《秋思》“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所以“秋天的怀念”，比“怀念妈妈”，不仅更有文学色彩，而且更有远致和深意，更耐人寻味。 好的作者，或许大抵都懂得在文字表达上，创造品味与探索的“空间”，不会那么直白无味，如同白开水一样。 我的瑜伽老师在引导我们瑜伽练习时，常会柔声柔气地对我们说：“要懂得创造空间，生命才能自然流动。” 军儿又说：“秋天，也是一个丰收的季节，收获的季节。”这句话，不禁让我一震。 于是也顺势问他们，文章的内容与秋天的“收获”、“丰收”有什么关系？那是作者精神上的一种“丰收”。 看，文章的开头“双腿瘫痪后，我的脾气变得暴怒无常。望着望着天上北归的雁阵，我会突然把面前的玻璃砸碎；听着听着李谷一甜美的歌声，我会猛地把手边的东西摔向四周的墙壁…”这时候的作者，对自己的生命是自暴自弃的，情绪消极悲观，崩溃的。而妈妈一直温柔地包容他。 “后来，可我却一直都不知道，她的病已经到了那步田地。后来妹妹告诉我，她常常肝疼得整宿整宿翻来覆去地睡不了觉。”“她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邻居们把她抬上车时，她还在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我没想到她已经病成那样。看着三轮车远去，也绝没有想到那竟是永远的诀别。” 妈妈的猝然离世，深深的打击着他，但同时也深深地震醒了他。是这样无私深刻的母爱，深深震撼了他，唤醒了他生命内在深处的热情！他的生命，经过曾经漫长的黑夜沉沦迷失，在母亲猝然离去后，开始觉醒过来。 觉醒过来的生命，再苦，也阻挡不了它要焕发出灿烂夺目的生之色彩…文章的结尾说——又是秋天，妹妹推着我去北海看了菊花。黄色的花淡雅，白色的花高洁，紫红色的花热烈而深沉，泼泼洒洒，秋风中正开得烂漫。我懂得母亲没有说完的话。妹妹也懂。我俩在一块儿，要好好儿活…… 妈妈在世前和他约好，要去北海看菊花。可菊花还没来得看，妈妈就猝然离去。这是一种怎样的痛与遗憾。但他最后将自己活成了一朵“热烈而深沉，泼泼洒洒，秋风中正开得烂漫”的菊花。“热烈而深沉”，形容得真好！这不就是一种精神上的丰收吗！从曾经的颓废悲观，活出了生命的热度深度与厚度…… 附：第二天，给军儿和玥儿上王湾的《次北固山下》。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问孩子，《秋天的怀念》这篇文章，其实就是对“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最生动的诠释，你们思考一下？ 两个孩子很安静地思考，然后军儿笑着对我说：“老师，我想知道了。” 我忙拿起笔，认真地倾听。 于是军儿说，《秋天的怀念》里的“我”，因为生病，而变成残疾人，他一开始是自暴自弃的，生命如活在黑夜里，但母亲的突然离去，震醒了他，母爱如初生的太阳，照亮了他，照亮了曾经的黑暗，照出了未来的希望……这就是“海日生残夜”！ 说得真好！玥儿不禁感叹，活学活用呀！ 之前几节课，是从诗词的角度去感受诗词的文字和意境之美，今天，换另一个角度，就是从绘画的角度去感受诗词的文字和意境之美。 一开始说到宋徽宗，崇宁三年（1104），他设立了画学，并将其正式纳入科举范畴。 他亲自主持考试，亲自出题批卷，不仅考察考生的专业素质，更看他们综合素质和创新意识。 考试内容以文人诗句来命题，要求考生画出诗句的意境，构思巧妙，不落俗套，做到笔意俱全。 考题一：踏花归来马蹄香 哇，两个孩子都能非常敏感地抓住了“香”，都说“香”，是整幅画的表达重点，而又是最难用画面直接表达出来的。 我问为什么呢？玥儿说，因为香是嗅觉，直接画不出来。 然后这句话立刻启发了治军，他说，应该要用点什么东西衬托出来这个“香”，比如蜜蜂蝴蝶什么的。 我万分惊喜，说当时那个得满分的就是这样构思的。 当时宋徽宗考这些画师，很多画师一看到这个考题，有的人就在马蹄上画一些花瓣，有的人画了马匹走在花丛中。很普通的思维，很普通的构思，宋徽宗都摇摇头。 但一考生的别出心裁，让徽宗也拍案叫绝：一匹飞奔的骏马，马蹄的周围有几只蝴蝶翻飞，看到蝴蝶，让人立刻联想到了马蹄“香”味。涵义巧妙，含蓄而有意境。 画出花来，是普通的构思。画面无花，却又有“花”的痕迹。就像画春风不是最难，难的是画出“春风来似不曾来”。 这就是，从绘画的角度，一个陌生的角度，来感受诗词文字之美之妙之韵味。 上课前，先给他们看初三的费伽的《谈创造性思维》这篇课文。然后问玥儿，哪一些话最震动了你？ 玥儿答，任何人都拥有创造力，首先要坚信这一点。关键是要经常保持好奇心，不断积累知识；不满足于一个答案，而去探求新思路，去运用所得的知识。 记得玥儿和治军一起挑战第一个考题时，在思考了好一会儿后，玥儿说，我实在想不出了。 然后之前玥儿说的“好奇心”突然启发了我，我对玥儿说，“好奇心，不仅是对新事物的好奇心，也是对自己的好奇心，就是我再坚持想想，我还能想出些什么新的来呢？就是对自我探索的好奇心。” 然后玥儿又继续想，最后她和治军全部都美好完成。 考题二竹锁桥边卖酒家 我问两个孩子，你们猜，当时90%的画师都是怎么画，就是画得很普通，没有什么构思的那种。 孩子们答，画出了大片竹林，画出了一个酒家，还有桥。 我又问，那你们觉得这句诗，用画面来表达，重点是要表达出哪个字？两个宝贝很快回答：锁。 我又说，“锁”，是什么意思？ “锁”在古诗词里常见。比如李煜的“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李清照的“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 还有元朝顾德润的“扁舟来往蒹葭岸，烟锁云林又晚。”李致远的“沉沉烟锁垂杨院，迟迟月上桃花扇。” 通过以上这些句子，所以知道“锁”大概是“笼罩”“围绕”的意思。 “沉沉烟锁垂杨院”，就是浓浓的烟，深深笼罩了杨柳院。“深院锁清秋”，就是浓浓的凄清的秋色，笼罩住了深院。 所以“竹锁桥边卖酒家”，我们画的时候，要怎么“锁”，才能“锁”住新意来呢？ 两个孩子又陷入深思。然后治军说他想得有点眉目了，他说出他的构思，就是半山腰上有一酒家，但这个酒家不能全露出来，半山腰上的大片竹林半遮住了这个酒家…… 我肯定他说，那个核心关系，你抓住了，就是酒家和竹林的关系，但是“半遮”，是不是还要斟酌一下，“半遮”是不是不那么能体现“锁”呀？ 这时候玥儿在旁边插话说：“酒家好像上面都插有一面写着“酒”的旗，是吗？” 我大为惊喜，反问玥儿，你怎么知道的？ 玥儿说，就是我看那个《水浒传》的《武松打虎》知道的。 然后，玥儿两眼忽然放光，大笑着说：“哦，我知道了，就是不画出酒家，就是画出竹林深处飘起的一面酒旗！” 我真是为孩子的表现大为惊艳！ 画面不见酒家，但竹林深处又“有”酒家，这就是“锁”！ 然后我对玥儿说，如果你没看过《水浒传》，可能就真的想不出来了，就运用不了这样的创造性思维了！阅读的重要呀，广泛阅读，积累知识，最后才能更加自由地创造… （看，下面这两幅画，哪一个构思更巧妙） 深山藏古寺 两个宝贝先是在那里各自思考，我故意退出来，到楼上去，后来我回来时，发现他们正在互相讨论～～ 然后他们说，不能画出古寺，古寺是要“藏”的，但怎么才让人知道深山里有古寺呢？ “哦，画一个人来。”两个孩子不约而同地说。（此处我表示佩服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治军又说“有人，就肯定附近有人家”！ 我笑着问：“什么样的人家？” “古寺”！ 那这个人，你们觉得应该要画出什么样的人来？ 他们一起答：“和尚”！ 然后玥儿又问，老师，尼姑行吗？ 真可爱的孩子！我说，尼姑一般住庵里。尼姑庵呀！ 然后给他们看下面的第三幅画。然后我提醒他们看打水小和尚背后的路。 我说，为什么要画条路呢？比如鲁迅说过什么关于路的名言？ 玥儿立刻念出来，“地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 我大为赞许，是呀，有和尚不一定有“古寺”，可能这个和尚只是来此一游，但这个和尚打水，背后又有一条清晰的路，说明他是在这里常年生活，不是来此一游的。 和尚生活的地方，当然是“寺”啦！ （下面三幅画的构思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