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好最后一班岗（孩子几年前的文章）

文竹

　　我出生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山城，在秦巴山区汉江边的一座小城。想讲这样一段故事，因为明天是爸爸最后一天上班，他马上就要离开坚守了四十年的岗位，一直记得下个月是他六十岁生日，昨天打完电话才发现下周就是他生日了，明天是他光荣退休的日子。

我大约三十年前出生在这样一个铁路职工家庭。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起那段时光，那段时光也留有时代的烙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爸妈先后被分配到了秦巴山区的全国第一个电气化铁路分局工作，这里位于陕川鄂的交界，行政区划属于陕西省，一座典型的陕南小城。大约十年后我就出生在这里。这个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在沿海城市吹了十年，计划经济的烙印仍然深深地刻在这片安逸的区域，不止是这片区域，而是烙印在整个系统。

两年前看《闯入者》，电影里贵州山区那一片国企职工的家属楼，像极了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整齐划一的楼房，绿色油漆的楼道，灰色的水泥外墙，每个单元一楼都有垃圾门。电影里这里的职工都已回了原籍，只留下孤单的空楼。彻底离开秦巴山区的这座城市也有十二年，不知那里现在是什么样。

铁路行业是一个很神奇的存在，也确实可以说成是铁路王国，政企不分的格局到2013年铁道部的归并才算划上一个句号。既是政府职能部门，又是盈利企业，体系十分繁冗，比如管火车头的机务段，管车辆的车辆段，管客运的列车段，管轨道的工务段，管通信和信号的电务段，管变电所和接触网的供电段，管办公用房和职工住宅的建筑段，和局管内的各个大小火车站，除了这些维系铁路运输的生产单位，甚至还有自己的公检法体系，连医院、防疫站、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都属于自己独立的体系，铁路周围的土地也属铁道部管理，这真的是一个错综复杂的独立王国。

就是生长在这样一个典型的国企大院里，幼儿园同学、小学同学也都是爸妈同事的孩子，他们住在自己家隔壁的单元里或者不远处的家属楼，每到礼拜五的晚上都是孩子们在家属区来回窜的疯叫声。我们待的地方是分局机关所在地，基本上汉江以北的一片区域属于铁路住所，仿佛与世隔绝，汉江以南是地方政府住所，几乎跟我们没有什么关系，那里有他们的体系，他们的小学、他们的中学。

江北的一片区域地势崎岖，养活了几万的铁路职工和家属，机关大院选了最平坦的一块地，而火车站是在一个很高的山坡上，其他站段办公地也是在不同的山头，有些家属楼建在洼地上。我上的小学叫铁路一小，学校门口旁边有座桥叫黄沟桥，桥下是一个很大的沼泽，从桥上可以望见汉江，汉江这岸是一片空旷的沙滩，学校组织春游时会沿着小道到这里放风筝，风筝线可以无阻碍地放出很多很多线，到了春天这里就是一望无垠的油菜花地。汉江上偶尔有一两艘采砂船，过江有一条能载五六个人的小木船，那个船夫从我记事起就在那里划船，错过一班，只能等对岸划回来后的下一班。我跟小伙伴平时最爱做的就是发掘各种“秘密通道”。最有意思的是地方上的大孩子经常来我们这里闹事，每到寒暑假经常听到小朋友说谁又被“诈钱”了，就是被这些大孩子叫到角落里直接要钱，小时候的很多同学家长都是通勤职工，他们工作日要去沿线站点上班，就把孩子留在家里，孩子从小生活就比较独立，所以经常会被这些大孩子盯上。

坐落在大山里的铁路分局管辖的大部分也是山区铁路，纵深到湖北省、四川省的襄渝线大部，阳安线、宝成线部分和直到21世纪才通车的西康线。爸妈和他们的大部分同学是从西安的铁路学校毕业分配到这里，文化大革命刚结束，祖国需要建设，很多也都直接走入工作岗位，从关中平原来到大巴山区，有的被分配到襄渝线上的一座小站，在一个小站工作了几十年。那个小站就是离开市区的第一座车站，在一座高高的山上，站台背后的岩壁上就是急流的汉江，他们维持着这样一座小站的运营；管辖的铁路有无数数不清的隧道，一个隧道需要一个养路工，每天来回在黑暗的洞穴里一检查就是十几个来回，任劳任怨也是这么一辈子；夏天的钢轨温度可以达到六十多度，每日的重复作业，也就起了一辈子的水泡。

孩子们最开心的就是放假，在那个计划经济年代，我们每个人都有一本家属证，可以免费坐火车，每个假期都可以通过一个又一个的山洞去看外面的世界。爸妈的同事大部分是关中人，过年要回家，那个时候西康线还没有通，去西安要走阳安线、宝成线、陇海线，一个标准的直线距离硬要熬四分之三个长方形路线才能到达。每天有一班车去西安，行驶十六个小时。每次回老家，这一路上能碰到很多小伙伴，大部分都是关中人陕南扎根，我们这些孩子从小在一起长大。宝成线五十年代通车，是全国最险峻的一条铁路线，当时没有打通隧道的条件，火车要盘绕几个圈才能通过秦岭，宝成线的中点阳平关，每次火车在这里要停半个钟头，换机车加机车，前面两辆机车后面两辆机车，才能让火车又拉带推的通过秦岭。当时的列车条件也不是很好，大部分火车选择在夜间通过此段，害怕乘客们看到这一段铁道会害怕，每次过秦岭也会多盖一层被。这一段其实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地方，陈仓就是现在的宝鸡，过了宝鸡就进入关中，人们的心情也会好很多，这里的平原确实要比秦岭和大巴山区舒畅很多。每个暑假基本都是同样的节奏，和同学们在那个家属区打打闹闹，然后坐火车回老家，最后坐火车去旅游。开学每个小伙伴都会分享假期又去哪里玩了，在这里从来不差的应该也就是坐火车了。

九十年代的高考还在七月，俗称“黑七月”，到七月底发榜。最可怕的是在这样的国企，每位职工子女的录取结果会做成表张贴在机关大院、各个部门、家属楼门口，谁家孩子上了什么大学一目了然。那个年代没有哪个家庭不重视孩子的教育，时不时报出从山沟沟里走出来的孩子考取北大、清华、人大的大有人在，而在我要上初中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西康线通车了，以前十六个小时的车程一下缩短到四个小时，这里有全国最长的铁路秦岭隧道，一口气打通了将近二十公里。

政策的变化，时代的变迁影响着每一个小家庭，爸妈决定把我一个人送去西安上学，那年去的还有几个小伙伴，有的去了成都。我要上的是全路有名的一所中学，他当时有一个非常冗长的全名，就是郑州铁路局西安铁路分局第一职工子弟中学。郑州铁路局是当时全国最大的铁路局，管辖了六个铁路分局：郑州、洛阳、武汉、襄樊、西安、安康，基本上全国的重要铁路枢纽站点都在郑州局的管辖内。铁一中是全省重点中学，这里不仅是铁路职工子女可以入学，基本上聚集了全省最优秀的学生，真正的人生旅程才从这里开始。那时候每周才能见妈妈一次，妈妈周五晚上出发大半夜到西安，周日下午再从西安走，继续回去上班，那时租过房住，也住过老师家，也住过铁路招待所。2003年赶上“非典”，西康线所有客车停运，几家人一到周末就一起开车翻越秦岭来西安。那段日子真的很辛苦，但是好像回忆起来还是那一段日子最开心，似乎爸妈也这么认为。

变革总是在继续，2005年经历了铁路系统最大的变革，全国铁路局重新调整，撤销了铁路分局，所有非铁路职能部门全部划交地方，郑州铁路局撤局，成立了郑州、武汉、西安三个新铁路局，爸妈单位自然合并到了西安铁路局，这一年我即将上高二，我们家才又一次团聚。每一个个体都是这个大社会的一份子，铁路遇上了发展的最好机遇，随着铁路新发展规划的推进，全国高铁项目逐渐上马，武广、郑西、武合、石太、京津城际等项目陆续开建。2007年高考的那一年，我去了武汉，妈妈说你始终还是没跳出郑州局的范围。如今我在上海，妈妈也说我们的郑徐高铁快一点修，修好了西安到上海的高铁就通了。2016年郑徐高铁开通，今年妈妈也要退休了。妈妈比爸爸小五岁多，刚好今年都到了他们退休的年龄。

直到昨天打电话，才反应过来明天是爸爸在铁路部门的最后一个工作日，在坚守了岗位四十年后又到了人生另一个节点。从计划经济走来的传统家庭，总是教育着要为国家做事，有时的观念总会冲突，时代的变迁总会照在一个个家庭身上。与儿时的小伙伴大多已没了联系，应该有的还继续留在了铁路部门，有的也扎根四方。爸爸就是这个岗位扎根了一辈子的人，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里没有跟家人一起过过年，日夜颠倒的上班。我大学毕业那年，同学去家里玩，爸爸无意中给同学说我们有些工作也需要保密，爱人孩子也不能说，我很吃惊地说二十多年从来不知道你的工作有什么要保密的。大概就是这样似懂非懂地了解他们的工作。所以喜欢看地图爱瞎跑跟这个也有关系吧，很喜欢小时候坐火车头的感觉，最老的绿色韶山机车，可以从一个隧道口看到下几个隧道，火车就穿梭在大巴山和汉江的各个水系中间。那年中考，成绩出来那天晚上，火车上信号不好，着急回家查成绩，偏偏坐的又是一趟慢车，要在一个小站等待快车经过，还没有等快车经过，我坐的火车就已开走，提前了十几分钟到站，不知道那一次真的是凑巧，还是爸爸知道我在车上在后台调了运行图，大概这是印象中唯一的一次“特权”吧。

现在的年轻人再也不会吃一碗饭吃一辈子，那是回不去的小站，回不去的大院，回不去的计划经济。赶在计划经济的末班车出生，对那个阶段还留有记忆，《我11》的白衬衫，《闯入者》的家属楼。十二年再没有去过的江北小城，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模样。高铁化时代的到来，可以让我们一家三口三地分居，仍畅通无阻，再也不会因为山路阻隔。

我在山沟沟里长大，爸妈今年退休，希望一切都好。爸爸明天站好最后一班岗。

 

 

小时候在火车站留影

周末陪妈妈给爸爸送午饭

小时候在汉江边春游

小时候一家人合影

小时候在火车站留影

小时候在火车站留影

小时候火车站留影

小时候和轨道车合影

小时候和轨道车合影

坐火车的途中

坐火车的途中

坐火车的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