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天—-吃饭（2）

小毛

刚入院时，先生的精神体力尚可。医生虽要求绝对卧床（担心他腿上血管里的瘤栓因活动脱落而导致严重后果）。但是我和护工妹妹还是有时会把他连拖带抱地弄到轮椅上，让他坐一会儿。因为我知道，长期卧床的病人对肺部的伤害很大，先生也是一样。所用能让他坐起来，我觉得是有好处的。这一段时间，多数的一日三餐是在病床上支起那个小餐桌，然后或护工、或我把先生的床头摇高，让先生坐着用餐。有一段时间，先生自己可以拿汤匙吃饭。因为给他做的餐食多数都会有汤水。比如煮馄炖、煲鱼头豆腐汤、瘦肉菌菇汤什么的，只要先生爱吃，是可以半自助饮食的。只不过我与护工妹妹站立左右、招呼着、照顾着、有时先生累了，我俩就轮番喂他吃。

后来，先生已无力坐轮椅，深圳在病床上支起小餐桌坐起来吃饭都很困难。这时吃饭、吃药、喝水等入口的活动，基本上就靠喂了。

先生平时吃饭就是个很挑剔的人。在家时，买回的排骨在煲汤前一定要把上面的星星点点的肥肉剔除干净，煲出来的汤不允许有一点油花花、油星星，必须清汤清水。先生本人是研究环境科学的专业人士，对吃的科学性、营养性格外注重。先生绝不吃煎炸食物，锅烙、锅贴、煎饺子、烙饼之类的，从来不碰。先生喜欢吃饺子，在家时有时饺子煮多了，剩下的下次吃我提议煎一下，先生坚决不同意，我只能用蒸的方法加热了吃。先生不吃任何调味品，什么花椒面、胡椒粉之类的。我们家做菜只用两样东西，一是油、二是盐。花生油、什么的也不吃。我家的食用油是核桃油、红花籽油、椰子油、牛油果油、有机山茶油等。因为吃菜非蒸即煮，菜做好后滴上十几滴、数十滴。先生坚持宁可少吃，也要保证质量的铁律。在家时，如果买来一点吃食，不论是肉类、淀粉类（包子、花卷等），一顿吃不完一定要放到冰箱冷冻格。先生坚持放在冷藏格东西就不新鲜了、腐败了。先生出身在云南大理剑川一个贵族家庭，我们去大理时，先生还多次跟我谈到他们杨家在剑川的祖宅，在世纪风云的变幻中，怎样多次易主、如此这般的故事。先生的祖父是国民党的高级将领。因抗日战争时期那场著名的台儿庄大战立了大功，蒋介石亲自授勋上将军衔。先生的父母都是西南联大的高材生，并且很早就接触共产党而成为中共党员，是我党优秀的知识分子干部。其父母因出身名门或大家，从小也是少爷小姐，都不会做家务事。先生从小就是由保姆带大，我听其亲属讲述先生儿时优越的家庭生活环境。因此先生身上残存着许多没落贵族的毛病。比如用番茄做菜一定要把外皮剥干净，一点马虎不得；吃虾一定要把虾线挑干净，也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对付……诸如此类，我每餐做饭，都小心翼翼，倒也养成了精雕细刻、像做工艺品一样做好每一次餐的习惯。

先生平时吃东西就极细、精致的细嚼慢咽，东西一入口，上下齿就发出细细咀嚼的声音。先生用自己上下两排牙齿把食物嚼得粉碎。我经常开玩笑说，你的两排牙齿就是榨汁机。偶有残渣，就全部吐出。先生吃煮玉米，咀嚼完是一定要吐玉米渣的。我怎么给他讲，这玉米粒的皮有营养、是粗纤维，吃了对人体有好处，都无济于事。先生只一句话：咽不下去。吃青菜，只吃叶不吃茎，我作菜时就把菜叶和茎杆断开。吃时他吃叶我吃茎杆。我倒觉得茎杆纤维多，对老人是有好处的。既使是只吃叶，先生也能用他那有榨汁机功能的牙齿嚼出渣来。每餐饭，他都能嚼出一堆残渣吐出扔掉。

一辈子的生活习惯、生活方式，在他70多岁、已经病入膏肓、余日不多的情况下，你还想改变他吗？

在医院，不比在家。

时间上不允许。在家时我俩不是外出旅游，就是在家享受美食。休养生息好了后，再出发，走下一个行程。独生女儿夫妇选择了丁克家庭，我们也就没有孙辈可带。享受不到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可也没有照看孙辈的拖累和辛苦。所以，除旅游外，只要在家，我就研究美食、琢磨美食，享受美食带给我们的口腹之享和精神愉悦。

在医院，一个不到10平方的备餐室，至少有三、五个患者（轻症者）或患者家属同时备餐。几个人共用一个水龙头、一台冰箱、两台微波炉。我们家也不用微波炉，在香港买的光波炉。先生坚持说微波炉有辐射。光波炉都是先生生前亲自操作，烤鸡、烤红薯。我没操作过，也不会用。先生走后，一台光波炉静静地睡在厨房一处，占地很大。在医院肿瘤科，几个人在一间狭窄拥挤的备餐间移来撞去，再加上餐具的不完备，想精致加工食品真的很难。就说我先生吃番茄一定要剥皮这件事，在家做就很容易。一碗开水，把番茄放入其中，烫一下，然后用小刀在番茄表面打上十字花刀，顺着顶端的切口一撕，番茄皮就剥好了。

在医院备餐间，一切都显得局促、匆忙，不方便。有时我就马虎一点，皮未剥干净。结果吃时先生那过滤机似的嘴一定会把哪怕是手指甲那么小的一块儿番茄皮给过滤出来。过滤出来也好，你可以叫我或护工给你处理这一小块食物残渣。先生不然，只要是过滤出残渣，他就随口一吐，不管吐到哪里。有时是他自己的病号服上，有时是被单上，有时也会吐在我或者护工的脸上。我们七吵八嚷，告诉先生不能乱吐………

每每此时，我的心就一阵酸楚：先生一辈子斯文儒雅，举止得体，做事中规中矩，从不乱来，何以现在变得像个惯坏了的孩子；抑或像个完全没有教养和好的生活习惯的粗鄙之人？

是病痛让他的心理改变？还是他真的知道自己到了生命的大限？要无拘无束地放肆一把？

不管他怎样，我和护工妹妹都依着他，然后我们收拾一切。

最难的还是给他安排饮食、喂他吃饭。

面对着已有的食材，几乎每餐，我都要征求先生的意见。我先问他想吃什么？比如早餐，会问：吃白煮蛋还是鸡蛋羹？吃海参粥还是芝麻糊？煮小馄炖还是吃面包抹花生酱？吃几粒虾仁、蔬菜吃什么、水果吃什么？

先生从不嫌麻烦，一样一样的挑选，一样一样的确认。有时他喜欢吃的东西会连续要吃。有一阵子，女儿和朋友送来了好几箱新西兰特大的奇异果。先生有餐后吃水果的习惯。每次餐后问他吃什么，他都说吃“猕猴”。算下来平均18块钱一个的大“猕猴”确实很漂亮、很好吃。但是三餐后都吃“猕猴”似乎也不符合饮食多样化的要求。吃了几天以后，我就会提醒他，要换一换、要多样化，才有营养……

热腾腾、营养丰富的餐食端上来了，我和护工一边站一个，这边喂口稀的、那边喂口干的，目的是让他趁热吃。先生吃饭极慢、“榨汁机”慢慢地榨，我们催也不是，不催也不是。后面的事情多着呢！一会儿护士来打针、一会儿医生来查房、一会儿先生的屎尿又来了……

可是我们心里再急，表面上也不能急、不敢急啊！

这是我先生生命的最后里程啊！一切都慢慢走吧！

再就是吃鱼难。说句实在话，先生所在的肿瘤科的患者，没有几个、甚至再没有一个患者能像我先生这样，在严酷的疫情封闭条件下，能吃到自己想吃的东西，甚至可以说过着有点儿“优渥”的生活。因为需要营养，我给他做鱼比较多。清蒸鲈鱼、桂花鱼、还有多宝鱼。鲫鱼就买来炖汤，还有黄骨鱼豆腐番茄汤等等。

先生平时吃鱼就谨小慎微，怕被鱼刺卡住。像小孩子那样一点点把块鱼肉翻来翻去，直至确认没有一点小刺的情况下才敢入口。不过平时在家、在外吃鱼是他自己在翻腾、挑刺儿。快慢由你自己去弄。现在不行，先生已经没有能力自己去弄这些了。护工妹妹是广西内陆乡下来的，平时家里吃鱼很少。我担心她不会挑刺，万一卡到先生怎么得了。我就一点点、一块块地给先生挑鱼刺，然后再喂他吃下去。后来因为太慢，也怕万一卡到先生，索性就专买多宝鱼。这种鱼几无小刺，瓜子仁般的鱼肉先生也很喜欢。每顿饭，喂完先生，我收拾残局，剩多多吃、剩少少吃，实在不够了，冲一碗燕麦片、嚼几块饼干也就过去了。

一次，我在我们自己的病房里（先生后来住上了独立的病房）热一桶朋友给送来的瘦肉鲫鱼汤。忙乱中脚上拌在了地上的电线上，一大桶鱼汤顿时打翻在地。在病房里用电汤煲做事都是半地下的，怕医院方看到。医院倒不见得怕你用电，最担心的是动这些电器设备万一出了火灾或其它事故，怎么得了。

我和护工慌慌张张赶快收拾撒了一地的鱼汤，又是拖地又是打扫。鱼汤毕竟味道比较强烈。我和护工清理了好半天，又开窗开门换空气。

只可惜朋友的一番良苦用心，让我的忙乱变成了一地鱼汤。这件事我到现在也没有告诉这位辛苦买食材、打理、煲汤、又开车给我们送来的付出全部辛苦的朋友。鱼汤虽没有吃成，朋友的爱心让我至今温暖感动。

蛋白质和我们生命的关系密切，这一点在先生住院这段时间我体会最深。先生的肝部有一个近20公分的恶性肿瘤，每天爭食着先生吃的营养，吞嗜着先生的生命，因此，先生的蛋白高低是医生必监测的目标之一。我也向医院的营养科医生请教过，营养科医生嘱我给他买一种叫“愈素”的蛋白粉。我上网一查，一袋25克的蛋白粉贵的要100多元一袋，一般的也要6、70元袋一袋。在保命、延续生命面前，还有什么说的！我立刻给先生买了这种蛋白粉，先生喝了一段时间，说味道不好（我闻着味道香得很，是那种高级产品特有的香气）。先生吃腻了的食物是不能再给他吃的。小米海参粥他后来也不喜欢吃了，一会儿说海参有股腥味、一会又说吃了不消化。因此，你必须搅尽脑汁、变着花样地给他制作饮食。既要有营养，又要让他爱吃。

女儿从山姆会员店买来阿拉斯加去了头的冻虾仁（鲜虾不好保存），我放在医院冰箱的冷冻格，每次给他煮二、三只，先生吃了两三次，又挑出许多毛病，不是虾肉太硬就是虾线没挑干净等。后来我只好把虾仁垛成虾肉泥，再掺和上瘦肉泥，加上适量调料煮成虾肉丸子。总之，先生的饮食要不断变化、不断出花样。食材有限、烹饪条件有限，做每餐饭我都要搅尽脑汁。

在家时，我不太蒸鸡蛋羹吃，基本上都是吃白煮蛋。到了医院，一是要经常给先生换口味，一是越来越弱下去的先生，特别喜欢软烂食物。尤其喜欢吃蒸鸡蛋羹。

一位患友，隔一段时间就来医院化疗一次，住上三五天后又回家调养。住院期间，她就自己用微波炉蒸鸡蛋羹。我看她蒸的鸡蛋羹很漂亮，就向她学习。这位广东籍妇女告诉我说他们家是开饭店的。我这才明白何以她的鸡蛋羹会蒸的这么好。我们家买的鸡蛋是有日本技术、号称可以生食的名叫黄天鹅的高品质鸡蛋。我用这个黄天鹅牌鸡蛋、按照这位患友告诉我的方法蒸出来的鸡蛋羹金黄金黄的、又嫩又香。先生特别喜欢吃。

先生人生的最后一餐是在走前的第三天，先生已基本不能进食、进水，一些口服的药也不得不停掉。但是先生神智一直清醒。我问先生想吃点什么？我数出数样东西，挨个儿问他想吃什么。先生想了想说，吃鸡蛋羮。我立刻拿出一个小碗，打上一个黄天鹅鸡蛋，充分搅匀后用小电锅蒸熟。我用一个喂婴儿那么大的小勺，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喂先生。直到先生把一小碗鸡蛋羮全部吃光。

这是先生一生中的最后一餐。是我亲手给他烹制、一口口喂他吃下的黄天鹅牌鸡蛋羮。伟民，你在天堂还可以吃到这么美味的蛋羹和美食吗？

先生是个性格内敛、不苟言笑、外表看来斯文儒雅的人。但是在家里、在我面前，还是有“真性情”流露的。我总结先生的两个爱好，一爱美女、二爱美食。先生吃东西挑剔、讲究，见到好吃的就拿不动腿，像小孩子一样必须立刻买、立刻吃到嘴里。我俩有时逛食街，刚入街口，先生看到第一家或第二家的餐食，就立刻说，我要吃这个。没办法，我们只好吃这一家。吃饱后，我们继续逛，又看到了更好、更稀罕、更馋人的餐食。可惜我们已腹中满滿，容不下哪怕是再好的美食。于是再有逛食街时，我就提醒先生，这次咱不要急，先往前走走、看看……但十有十回，我们都是在一入街口就选定了第一或第二家。像小孩子一样的先生等不得走到第三家。

先生还特别爱美女，这应该是所有男人的天性。

我是个有时政癖的人，在家看电视几乎不换台。就是盯着凤凰卫视、中央一、中央四等几个时政新闻和版块有份量的频道。先生是个“小资味”十足的人，不像我那么粗粗剌剌。每当电视上出现某美女、某女名星的画面，先生都喜欢评头论足一下。不是鼻子太高了、就是脸太圆了……挑剔许多。他认为漂亮的几位女名星我都认为不漂亮。看来男女两性的审美差异还是满大的。

躺在病床上的先生，已无力再欣赏美女。每天面对的是我这个有时忙到忘记洗脸的七旬老妪、和一个50出头、不解风情、淳朴善良的护工妹妹；走马灯似出来进去的年轻护士，统一的白大褂、统一的白帽子、统一的淡蓝色口罩。既使是天天见面，连我有时都分辨不出是哪位，先生更是𣎴知东西，任凭这些年轻的护士美眉给他打针、送药、查体、作必须的护理。

人到此时，欣赏美女已成奢侈。庆幸的是先生曾经享受过；也庆幸先生欣赏、品评电视机屏幕上出现的美女画面时，我从没有干预过。

春节时，深圳的家院子里摆满了鲜花。

医护人员夸杨伟民的餐食总是色香味俱佳。

丰盛的早餐。

鲜虾仁、卧蛋、青菜、细面条汤饭。

女儿给买来的质量很好的黑芝麻糊，杨伟民吃了以后说好吃。一段时间，每餐后杨伟民吃一个新西兰进口的大猕猴桃。他最喜欢吃猕猴桃。

我们在医院吃的就是这种可生食的高品质黄天鹅牌鸡蛋。蒸出来的蛋羹与普通鸡蛋的不一样。

这是外地朋友给我们寄来的营养品等。

朋友刚给送过来的水果篮。放在先生的床头，先生醒来会高兴的。

女儿在酒家定的餐。

女儿在酒家定的餐。牛肉脆豆。这份菜很贵，护工看了价签上的付款金额很是吃惊。

好不容易请了人给先生把长发剪掉了。

先生右上臂埋了一种针，一年期。这种高科技产品免除了像先生这种需每天注射、在较长时间内治疗的患者。这种高科技产品需定期维护保养，最起码要彻底消毒。这是一位护士给我先生右臂埋的这个针进行消毒。

看先生的脸色多好！我却累病了！

第五位护工在喂杨伟民吃饭。

朋友来看望先生。先生很高兴。朋友惊讶说，没想到你把这么重的病人照顾的这么好！

这是一位值班医生在给先生作仪器检测。先生是一级护理的病人，类似的检测随时进行。因为先生身体的几个重要指标随时变化。任何变化如未及时处理都可能导致严重后果，这是该科任何一个医护人员心里万分清楚的。穿黄T恤的是第二位护工。

入院一个多月后，先生的状况较好，吃的不少，食欲也不错。

有一段时间，杨伟民还可以自己吃些东西。

深圳家院子里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