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崖居》（三）

郭东欣

老陈牵着驴“嘚，嘚。”轿车轱辘轧着枯草绵绵的倒也不颠，没走多远小路尽头是块不大的空地，地边有棵皂角树，老陈熟悉，每年庙会经常在这拴驴。边拴驴边说“少奶奶，快下轿！”少奶奶挎着包袱从车里挪出身子伸腿滑下车，腿脚有点麻木，老陈递过鞭杆不由分说“拽住，跟着额走！” 马灯照亮了一条羊肠小道，小道两侧布满荆棘，不时挂着棉裤，左侧是崖壁，右侧黑乎乎应该是悬崖，少奶奶抓紧鞭杆，紧紧跟着，“不远，一百多步就上楼梯，有三层，咱上去了，那帮土匪就干着急，木办法。”少奶奶看一眼脚下，望一眼前，走了不远见崖壁上站有一座彩绘大佛，昏暗的马灯一晃一晃，但蓝色白色勾勒的吉祥云依然清晰，佛脚上精致的船头布履甚至带点喜气。少奶奶借着前面的灯光，抬头向上看不由得松开鞭杆，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昏暗的灯光下，佛祖似乎微微低头，高大略尖的鼻子，是睁非睁的双眼，紧闭浑厚的双唇，似乎离自己更近，少奶奶双腿一软下跪磕头。 老陈转身回头不由放下马灯，双手按地连磕三头“佛祖保佑，佛祖保佑。”起身喘口气，往远处望，天上只有星星不停眨眼，地下黑黢黢没甚动静。一缕寒风刺过，后背有点凉，风从裤腿上灌，裤裆硬的像刀割，腿不敢迈动，老陈不禁打了个寒颤。 “谁？干啥？”高处的佛洞有人问话，老陈一惊，“甚人！？” 　　老陈清楚悟空寺已荒废多年，除眼前十米高的大佛，紧挨着是万佛洞，从小门洞进去，里面有三开间宽十五米深，五米多高，迎着洞口的佛台上塑有三尊三世佛，两侧洞壁画有十尊菩萨，平日无人修住，每到庙会头天会有信众志愿在此搭火做饭。顺小路再往前是以前僧人的居室，分三层，层与层之间由一肩之宽的井筒相连，白天放有木梯。悟空寺僧人的土炕皆在，偶有讨饭的、过路的临时歇脚。老陈急忙将少奶奶扶起。 “逃难的吧？！快上来！”高处洞里的中年人客气地大声喊到。老陈来不及多想顺路端走。洞里亮起了油灯，通过井筒透下一片黄光，黑影下能看见往洞上爬的木梯子有点破旧，中间还少了根横橧。进了洞明显暖和了许多，但隐约听到了马蹄声。 老陈“少奶奶，包袱给额，你先上。”上面中年男人“来，伸手。”老陈一手提灯给少奶奶照明，一边竖起耳朵听外边的动静。吵杂声越来越大，估计土匪已经撵了过来，少奶奶在梯子上使劲抬腿，刚好蹬到缺根木橧处，一步跨不上两櫈高的木橧，急得嘴里不停叹息。老陈看在眼前急在心里，又不能托女人的屁股，“唉，唉。”情急之下老陈右手握住少橧的梯梆，将胳膊伸到少奶奶空抬的脚下，“踩额胳膊上。” 上了二层洞，洞里中年人“快，给梯子抽上来，那帮龟孙就上不来。”老陈爬地下用力抽起梯子，中年人搭手把木梯靠在墙上，“咱再往上上。” 　　二层洞通往三层同样是个一肩宽的井筒，等三人上来，把两副梯子也抽上来后，土匪也追到了悟空寺。中年男人宽心地说“不用怕，随他们嚷嚷，他们上不来。过会儿，他们自己都走咧！”老陈不放心“他们搭人梯咋成？”中年人顿悟“走，咱俩下二层，他们敢上咱就弄石头砸！” 土匪举着火把，在下面喊“下来！不下来，额开枪咧！”老陈不由分说捡起一块石头使劲往井筒砸，只听“哎呀，狗日地，额弄死你！”“砰！砰！”朝上打了两枪。子弹打到洞顶碰掉几片石渣，泛起一片烟尘。中年人灵机一动拿起地上扫帚将地上厚厚的灰尘使劲往井筒攉，顿时井筒尘雾弥漫，下边土匪呛得咳嗽不停，捂着脸往外跑。出了洞，有土匪说“狗日地，不好上。不成咱回吧。” “看你们那怂样！就这空手回？！还过锤子年！想想法儿？” “找梯子！”有人说。 “瓜子！荒山野岭地，找锤子梯子！咱把他家毛驴牵走也成。” “越说越瓜！过会儿乡公所的警察来了，咋跑？！”“那把驴给宰了！不干点啥，狗日地，浊气！” “胡球咧咧！当家的说过多少回？！咱劫财，劫色，不杀生！杀生要遭报应！知道不？额地神！服了！” 老陈二人不敢闲着，搬来几块石头，扎着势，听着动静。中年人四周巡视着发现脚底下有块石板，顿时面带笑容。 有个土匪浊气地喊“走咧。” 听下面人离去，中年人“来兄弟，咱把石板推过去，盖住井筒。”收拾好井盖，中年人“你两口咋些，让土匪追？为啥？为甚？”老陈一听这不是关中道的人，像河南担，老陈略带感激地问“老哥，你贵姓？” “唉呀，不满你说，我是从河南逃荒过来，你叫我老刘吧。没啥手艺只会出力烧窑，原先在三原干了几年，这不，过年想在你们这开个窑场。”老陈好奇地问“刘哥，你咋知道额是逃难地？！” “刚才听见枪响，额在上面看你们背着包袱，估摸着土匪在后头追呢。今黑就凑合在这过夜吧，天亮再走。” 老陈“刘哥，天黑你看错咧，额是长工，陪少奶奶回老家贴对子，叫土匪盯上咧。过年了，浊气。” 上了三层，收拾好梯子，老陈借着灯光打量着窑洞。竖井梯口有一间房大小的空地，往里有条过道，过道朝崖壁开有几个两尺见方的窗口，另一侧一字排开凿有几个窑洞，洞里有石炕，有灶台，洞墙上有窝，有灯台，石炕上铺有厚厚的蒿草（谷子杆）。 中年人老刘明白了两人的关系，关心到“是这，天冷咱烤烤火吧，估计你们也木吃饭，就烤几个红苕吧。额拾了不少柴火。” 老陈感谢到“谢谢刘哥，天亮了额去拾些柴火再走。” 点着了柴火，洞里暖和了许多，老刘和老陈讲了很多开窑场的事，少奶奶认真地听着，老陈说“开张了要人，额算一个。” 老刘“地儿，不好寻，土质要净，不能有料姜石。好庄稼地谁舍得？！” 少奶奶插话到“不成用咱家南坡的地。” 　　老刘和老陈惊讶地看着少奶奶，少奶奶解释“东家不在家，种庄稼费时劳神，额也顾不过来。刘哥就去开窑厂吧，看你是本分人，租地，分成都成。” 老刘一阵感谢，“额遇到大菩萨了！太谢谢了。” 少奶奶看着老陈“过年没事，你就陪刘哥去家里看看，如果刘哥不嫌弃就住咱家里，也算是给咱看家护院。” 一陈寒风吹进窑洞，火苗扑闪了两下，烟气倒灌眯得人睁不开眼。老刘起身给二位倒上两碗开水，“差不多，红苕能吃了。” 老陈“半天木听驴叫，会不会让他们弄走咧？不成额下去看看，后半夜天冷，驴在野地，非冻瓜不成。” 老刘“不急，驴冷了会叫，额先扒着窗口看看。你俩先吃。” 老刘扒着三尺高的石窗往外望，刚开始黑黢黢的甚也看不清，洞外寒风往里钻，整个脸上像贴了块冰，片刻眼睛也适应了寒冷的夜色，借着星光依稀能看清进寺的小道，再定定神看见了远处的皂角树，有一团白色模模糊糊应该是驴，“在，在，驴在。”“土匪呢？”老陈也站了起来。 又瞅了半天，老刘“肯定走咧，没见下头有火，不涨火早给他们冻日塌咧，咱下去瞅瞅。” “成，咱哈（下）去瞅瞅。带上家伙，不成咥！”老陈起身提灯拿家伙。 老刘谨慎“不成！把灯弄灭，悄悄下去，以防有诈。” 吹灭灯，两人蹑手蹑脚，慢慢下到二层，挪到井筒口屏住呼吸听了片刻，二人使劲挪开石板。一股寒气迎面吹来。 　　听了会儿没啥动静，二人轻轻放下缺橧的梯子，洞里伸手不见五指，老陈一手拎刀站立着凭感觉往下挪，老刘脖子上挂了幅三节鞭紧跟其后。老陈感觉踩到了地面，站直身脚不离地试探着往洞口挪，西边的洞口微微有点光亮，越往前走心跳得愈加厉害，风愈加割脸，手拎的刀愈加冰冷。出来洞口，紧张地忘了台阶，一脚踩空“哎呀”一声歪了下去。等稳住身子，除了风声没听见有甚动静，小声对老刘“你小心”。 老刘慢慢挪下台阶，轻轻耳语“再瞧瞧。”两个黑影慢慢向皂角树挪去。 星星闪烁，寒风凛冽。老陈急着想知道毛驴的安全，深一脚浅一脚急促地摸到皂角树下，没瞅见毛驴，一时慌了，“驴，毛驴木咧！”老刘急忙拉老陈在轿车旁蹲下，“先保（别）出声，过会儿再看看。” 二人仔细听着，只有枯叶随风阵阵轻响，老刘小声说“咱去沟里寻哈？”老陈“寻啥？八成让他们牵走咧！”老刘自信地说“放心，他们不会牵走毛驴，就是牵走了，半路也会扔下。”说罢，借着星光两人顺坡往下寻。 路不远，坡底有间面南岩洞，当地叫小庙，供奉有一尊土地爷塑像。过了小庙老陈这才确信土匪走咧！两人摸黑又走了几步，感觉实在困难，老刘“算逑，回去拿灯吧。” 正要转身，忽然听见庙里有动静，老陈立马紧张起来，弯腰扎住弓步握紧大刀瞪眼瞅着，老刘也屏住呼吸扎步双手握住三节鞭。一只鸟从洞里急命飞出，吓得两位猛打寒颤，旋即又没了声音。 突然听见里面有牲口打喷嚏，老陈立马反应过来“驴，驴！” 　　老陈摸黑进到洞里，摸到驴屁股顺着摸到驴嘴边的缰绳，一摸心里咯噔一下，“忘给驴嘴套匝笼，狗日地，肯定偷吃贡品。”赶紧扯着缰绳往外走，毛驴不情愿在后拖着。 老刘在外轻声问“是乡党哩驴？”老陈回到“是，这缰绳是额绑地，嘴边有个铜环错不了。就是没戴笼嘴，把香案上的果子都给吃咧。”说罢估摸着朝毛驴踢了一脚。“狗日地，你会遭报应！” 老刘“快，回，回，回！”风越来越冷，老陈弯下腰缩着脖子，老刘也把三节鞭夹在胳老肢里抄起双手，边走边往后看。 摸进底层洞里，老陈问“墙上有拴驴的象鼻子？”老刘“有，靠里还有石槽。端走，走到头，石槽上头有三个石鼻子。等哈，额上去拿灯，留意哈外头。” 老陈站在原地等着，心想“今儿有点蹊跷，这帮土匪还真仁慈，毛驴没给宰咧，真是烧了高香。” 突然手里感觉不对，毛驴的缰绳短了半截。等老刘提着马灯下来，借着微弱的灯光这才看清缰绳被砍了半截。老刘看罢“既是这，他们肯定走咧！拿不走，杀不成，有人气急败坏砍了解气。还成，你东家今儿不该破财。” 老陈“唉，绳短拴不成咧！那半截不知道还在皂角树上不？额出去看看。” “拿着灯？” “不咧，万一，老哥在这给额望着。”说罢老陈拎着刀又摸了出去。 老刘放下马灯随后跟了出去。洞外寒风割脸，星光衬托下能看见崖顶的轮廓。老陈很快摸到皂角树，那半截绳子还在。老陈把大刀往地下一扎，搓了搓双手哈了口气，开始解绳子。 老刘把手插进棉袄袖里，冷的紧紧夹住身子，眯着眼往坡下瞅。忽然听见有碎碎的马蹄声，老刘“快！乡党，那帮狗日又回来咧！” 　　老陈急忙解下绳扣，跟老刘摸回洞里，洞里伸手不见五指，缰绳接不成。老刘“算逑，先上去。”老陈“不对呀？声音又小咧，你听。” 老刘不假思索“快，他们下马摸上来咧。别管驴。”老陈大声对驴喊到“消停些，别乱叫唤！” 少奶奶在三层点上灯，井口透下来的光，下边多少有点亮，两人摸上去，抽掉梯子，盖上井口，静静听着动静。 寒风一阵一阵刮进洞里，石窗外的星星不停眨眼。万懒俱寂。 洞下近处没有动静，远处又有驴叫“昂，昂，昂。”星夜悠扬。 跟前的炭火已不冒烟，旋进洞里的冷风撩起碳灰露出片片猩红。老刘“木事，添些柴火。”随身往洞下望。“有动静木？”老陈、少奶奶瞪着眼瞅着。 过了会儿，老刘“估摸着他们木上来，那是过路的马，不是冲着寺里来地。” “那会是甚？！对咧，不会是乡公所的人吧？！驴子，对，老七不是去县里搬救兵，该是他们？！那就放心咧，真木事咧。”说罢老陈轻松地笑了。 “那就歇着吧。你们惊吓一场早些上炕。”老刘朝少奶奶看着，“额把里头洞里的炕点着，不嫌脏就用额的铺盖，你放心歇着，额和陈兄弟替换着看着下边。”稍停顿下，“少奶奶是贵人，有贵福呀。” 少奶奶“真是遇到大菩萨咧，那麻烦他大咧。一看你就是干大事地人，以后发达咧，可别忘了额们。过了年，到陈家岩找额们，你开窑场就用额家的地，挣钱了算分子，不挣钱额啥也不要。” 老刘“谢谢少奶奶。”说罢把里头洞里的炕点上火，垫上杆草（谷子杆）铺好铺盖，还特意拎过去一个尿盆。 　　炕慢慢热了起来，少奶奶受了惊吓一时睡不着，心想这老刘也不容易，是个甚人？ 井筒口的空地上两个男人围着火堆不停谝着，老刘打听着周边十里八乡的情况，老陈听着老刘走南闯北的见闻。 不知不觉，东方泛起鱼肚白，远处河滩晨雾缭绕，“咕，咕，咕——”公鸡打鸣，在寒冷的清晨显得异常清脆，也有黄牛“哞～，哞～”叫着，“叮当，叮当”缓慢的节奏悠闲响起。 两男人睁开眼，伸开卷缩的身子，“快下去看看驴！” 弄开井筒石盖，放下梯子，老陈先下到底层，毛驴闭着眼耷拉着脑袋靠洞里站着。等老刘下来老陈凑上去耳语到“老哥哥，过会儿跟额们一起回陈家岩，认认门。” “该过年咧，不去打扰吧。”老刘没明白过来。 “老哥哥，是额麻烦你。你想，额和少奶奶孤男寡女，在外头过夜，这成啥咧？！咱仨一起回村，顺便弄些年货，一举两得。” “那怕甚？！身正不怕影子斜，兄弟是怕屋里头地！”老刘笑到。 “俺婆姨，好着呢。可村子人多嘴杂，东家少爷几年没书信，要为少奶奶和翠儿想想呀，翠儿这娃，几年都木下屋。少奶奶太讲究咧。” “一直待在崖屋？”老刘有点诧异，“看少奶奶的意思吧，额答应你。” 套好驴车，少奶奶也简单擦擦脸下了崖洞，老刘这才看清，真是方圆百里的大美人，不是冷美而是透着和善的美。 少奶奶“不急，让额给菩萨上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