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照片背后的故事•二

甜源

母亲的相册里存放着我们的老照片，每张照片的反面，有母亲记下的拍照时间和我们的年龄，每当翻看时，我的脑海里真像那时空机一样，过去的一幕幕都会不自觉的浮现出来。 　　这照片是1959年秋天全县教师集中到县城开会学习，母亲带我和妹妹弟弟拍了这张照片，当时母亲说：“唉，也没钱让你哥哥回来，不然我带着你们拍一张多好”？ 　　记得以前教师很少，没有社办教师，有很少的代课教师，每年全县教师都集中两次去县城开会学习。划分高密县后取消了保育费，家里的保姆母亲也不用了，因此每到教师们去县城开会我们这些小孩子也跟着去县城开眼界很是高兴。借此机会母亲就带着我们去拍照留念。记得母亲让我去取这张照片，照相馆的人拿出这照片时上面还有水珠，他说再等等，我以为不给我了当场就哭了，随后那工作人员把我抱到椅子上，他自己蹲在地上哄着我说：“别哭，你看，照片中你还在笑多好看……” 母亲手很巧，我们穿的衣服都是母亲用手给我们缝的。我们小时候的衣服母亲总给我们做的很大很肥，说我们长身体，做小了不行。记得那一次母亲给我们一下子做了三件新衣服，说是要送我们去平度幼儿园，连单衣夹衣棉衣包了一个大包袱准备给我们带去换洗时穿，后来说不去了，我们住的村子划归高密管辖范围，取消了保育费，因此我们没去成。不过我很高兴一下子可以穿三件新衣服，照片中穿的衣服就是1957年做的。 1959年留影存念 　　母亲的老家是北京市，跟我父亲结婚后因为战乱碾转到山东即墨市，1949年同时在即墨市政府号召下参加工作任教师。因母亲家的亲戚都在北京，母亲思念家乡思念亲戚朋友，总想回到家乡，无奈那时受户口工作限制不能随意调动，因此母亲把希望寄托在哥哥身上。1956年母亲便把哥哥送到姥姥家上学，母亲的愿望是哥哥毕业后能在北京参加工作并安家落户便于母亲回去居住。 六年后，哥哥在北京机械学院毕业前夕，学校号召年轻学生应征入伍，哥哥在报名之前给母亲写信告知这事，记得母亲说愿意报名就报吧，那么瘦也验不上，可后来哥哥体检合格去了唐山部队。 　　我三个哥哥，照片中穿军装的是我大哥，戴红领巾的是我的小哥哥，就是我文章中的哥哥。大哥很爱他的这个小弟弟，听母亲说大哥一有空就抱着或背着他，因此哥哥也很喜欢大哥。大哥参加过抗美援朝，1956年去北京参加表彰大会时跟哥哥的留影。 哥哥在部队时的留影 　　光阴似箭，时间一晃就到了1967年，因没有机会去县城，那几年里我们也没有拍过照片。 　　那年麦收后的一天下午大约三点左右，家里突然进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人我认识，是公社里的一名刘姓小干部，经常下到各村子里驻点，也不知道为什么社员给他起一外号“大公鸡”，他在前面那几个人在后面进门就到处观看翻找。 情况突然我很惊愕，心想他们在看找什么？就这么两间小矮屋，两张办公桌两把椅子一条长板凳，其余是我们的床，放衣服的大木箱子，小食品柜子，锅碗瓢勺脸盆架等，墙上挂着两个镜框，除此之外没别的东西，母亲没说话，我们三个孩子站在母亲身边看着他们在屋子里翻腾。 　　原来他们是翻找“电台”和“密电码”，他们说父母是“潜伏特务”，还说夜里有人看见我们的房子附近有“信号弹”升空。 两间不大的厢房被他们翻了个遍，墙上贴的报纸，年画，镜框都被撕掉拿掉，我们装衣服的箱子，床上床下的东西都被拿了出来，甚至连妹妹弟弟的书包也没放过，当时妹妹护着她的书包不给他们并哭了，母亲安慰说：“别怕，让人家看看清楚……“ 　　他们把那两间办公室翻了一遍又一遍，又到教室里查找，什么也没找到，最后他们让母亲跟他们去公社配合父亲一起“交代问题”，我明白此时父亲也一定被他们带去了公社。 他们还有一个可笑的理由是“他们这年龄的人哪有识字的？肯定是大资本家出身”…… 我和弟弟妹妹站在院子里看他们扬长而去，走到院子中央，母亲回头对我说别害怕，别担心，照顾好弟弟妹妹。 　　望着母亲的背影，我真想跑过去把母亲拽回来，并告诉他们我母亲什么问题也没有，可是理智告诉我那样没用，那样只会让母亲更担心我们，因为母亲本来就放心不下我们，此去也不知如何交代“问题”，何时才能回来，直至出学校大门口母亲也没有回头…… 　　母亲上世纪六十年代贴在医疗证里的照片。 　　我们三个孩子愣愣地站在院子里，弟弟妹妹看着我，那意思是怎么办？我知道现在我就是他俩的主心骨，我们怔怔地相互看着不知如何是好。我没有说话，我怕我一张嘴就会哇的一声哭出来，那弟弟妹妹就会跟着大哭。过了一会儿，我走进屋，弟弟妹妹也跟着我进了屋里，我们开始收拾整理房间。 屋子里乱七八糟一片狼藉，我们仨默默地把被他们翻乱了的东西整理好又放回了原处，又把墙上被他们撕破了的纸小心翼翼地稍微整理了一下，幸亏窗户纸没给撕破，不然还得找东西堵窗户。 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我问弟弟妹妹饿不饿，他俩说不饿，我也不饿，因此晚饭也没做。 天已经完全黑了，我插好屋门，让弟弟妹妹上床睡觉，我们都没脱衣服，也没盖被子，也不说话，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床上，我们在等，等母亲回来，等母亲像往常周末去公社开会那样半夜里回来…… 　　农村的夜晚特别黑特别静，偌大的校园里就我们三个孩子在里面，往日有母亲在我一点也没感觉到恐惧，今天我突然紧张起来。 这个校园位于村子中心，它的前身是朱氏祠堂，地形后高前低，一个很古老的像小庙门那样斑驳的红漆大门口，面朝南，南北很长的院子，有两排房子做教室，两排房子中间有两间西厢房做办公室，后排房子是四间，又高又大，房顶披挂马鞍型深灰色小瓦片，屋脊两头起翘呈马头状，屋内有两根顶梁柱，进入大门的北墙上方有一彩绘长方形木盒子，里面装有朱氏族谱，门窗虽已褪色，但仍可看出朱红漆底色。整个屋子外部是砖瓦结构，内部是木板门木愣子窗木桩木梁木檩木椽结构显得很庄严肃穆。平日有学生上课倒也没觉得害怕，但今夜倍觉很阴森恐怖。 那夜虽还抱有一线希望，盼着母亲回来，可我心里很不安，我隐隐地觉得他们不能让母亲回来…… 弟弟妹妹睡了，我还是睡意全无，母亲不在，我就是他们的保护神，我不能睡，我害怕有人趁母亲不在家来欺负我们，或来学校偷东西，因此外面有一点响声就吓得我心咚咚直跳。 夜深了我还没有睡…… 除了担心着外面有什么响声，我还在想着父母的事，父母真的有什么历史问题？刚参加工作时父亲填写的身份是旧职员，母亲是家庭妇女，我们的家庭成分是“城市贫民”，如果有问题，那历次的政治运动，不得戴上反革命之类的帽子？有关解放前的历史问题父亲早已交代清楚并且已定性：历史清白。况且我的印象里父母对工作是忠实勤劳认真负责，母亲是村小负责人，曾被评为县级优秀教师。父亲更是对工作任劳任怨积极向上，父亲亲手做的教具地球仪曾参加县里展览得奖。他们爱国爱党爱工作爱学生，我亲眼见到六零年生活困难时，母亲去叫那些因家里没有吃的而辍学的学生回校上课，见到他们家中锅里除了野菜什么也没有，母亲不止一次地从我们有限的口粮里挪出一小瓢面送到学生家里。我还亲眼见到父亲在大雪和大雨的天气里一个一个地背着学生过河送他们回家。除此之外，母亲还不止一次地给困难学生减免学杂费，父亲给困难学生买铅笔作业本等，父母始终要我们感恩毛主席，要好好学习，积极要求进步，等等这一切是“特务”干的事吗？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也想不通。 那时我们住的厢房后面有四间房子和一个大院子，那是一户因生活困难全家都去了东北的民房，村里就把它做为大队办公室，白天有人在看守电话，夜晚没人，后来村子里另盖了办公室就搬走了，房屋主人没回来，那房子就那样闲置着，门开着，窗户纸也破了，院子里长满了杂草，街门被人偷走了，只有门框在大开着，因没人住，就成了鸟，蝙蝠，野猫甚至黄鼠狼子出没的地方。我最害怕夜里听到那野猫叫和打架的声音，往常母亲在我放心地睡觉，即便夜里听到那些嗷嗷吼叫声也不害怕，可是今夜不行，我在心里祈祷着那些夜猫们千万别发出任何声音来吓我。 　　越是不想睡觉的时候那听力越好使，忽然我听到那个院子里有悉悉簌簌像草被踩了的声音，吓得我打了个寒战，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头发根也竖起来了，心跳的厉害，大气也不敢出，准备听接下来会再发出什么声音，奇怪的是刚才那声音没有了，我心里说，别吓唬自己了，安安稳稳地闭一会儿眼睛吧！什么也不会发生的。 　　我一边安慰自己给自己壮胆，一边劝自己睡一会儿吧，如果母亲若能回来，她也是在窗外小声地叫我的乳名，我自然会听到的，盼着盼着我竟睡着了。 　　突然，我被好像马鞭啪啪抽在地上的响声惊醒，我也像被那鞭子抽到身上般地一下子坐了起来，那心跳的像要蹦出来，感觉头也涨的很大，那声音是从屋后那个空院子里传来的，像是有人在抽马鞭啪啪响，那声音清脆一声接着一声，每响一次我的心就跟着紧缩一次，身体也不由得跟着颤抖一次。那鞭声响了一会儿突然停下了，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有声音响起来了！这次听起来像是在那四间空房子里，响声沉重，像是有人从房梁上往下跳，咕咚一声又咕咚一声接连不断，过了一会儿，这声音也没有了，我心想这响声该不会再出现了吧…… 趁那时的安静空隙我侧过身来看了看弟弟妹妹，他俩还在安静地睡着，我给他们盖上了被子，心想母亲不在家，我们千万别有生病的，不然可怎么办？就在我轻轻地给他们盖被子的时候不料后院里的响声又出来了！这次的响声很奇怪，像是用手掌猛拍墙壁的声音，那手掌似乎很大，拍在墙上是bia bia 的一声紧跟一声…… 一墙之隔，墙外的响声不断，墙内的我在床上吓的心惊肉跳。好在麦收时节天亮的很早，待到窗户纸发白时屋后那声音没了，这一夜终于过去了。 　　这是我妹妹画的那时那所学校的平面图，妹妹弟弟那时还在读小学，当年被迫中断学业。 画中两排房子中间那个一门一窗的西厢房就是我们的家。 　　天亮了，妹妹和弟弟醒了，我问他们听到夜里后院里的响声了没有，他们说没听见，随后他俩走到后窗那里，把小卷窗纸卷上去从窗棱子向外看，我也凑过去往窗外看，院子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 我很奇怪，夜里的响声足足有两个多小时，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正当我还在担心夜里再出现那响声时，哥哥好像从天而降，突然回来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