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这张照片拍摄于2016年,父亲去世20周年祭的时候。<br> 那时,老家屋檐下,静静地停放着一辆很老的脚蹬三轮车,轮胎也早已打不进去气,母亲总拿塑料口袋之类的东西盖在上面,尽管如此,也掩盖不住它斑驳的沧桑。</h1><h1> 1992年,我刚上中学,不太富裕的家里盖起了三间平房。为了尽快还上借来的钱,父亲一狠心,花了500多块钱,从街上买回了一辆满身亮着红漆的三轮车。在当时,两个轮子的自行车已经不稀奇,三个轮子的却极为少见。姐姐们是不敢碰它的,因为会骑自行车的人骑上去,总会往沟里钻。我呢,因为好奇,总会趁着父亲不注意的时候,把车拉出来溜溜弯,也难免会东碰西碰,但终究还是驯服了它。</h1> <h1> 那些年,它陪着父亲下地干活,去集市买卖,为这个家立下了汗马功劳。春秋季,父亲骑着它拉化肥,带庄稼;夏天里,用它载着上百斤黄瓜,到离家10多里以外的村子里去零卖;冬天,庄稼人蹲在墙根儿晒太阳的时候,父亲就骑着它,去给大大小小的商店送面包。每次看到父亲拉着满满一车面包从家门口经过,虽然近在咫尺,但我从不敢去碰,真担心自己的魂会被那诱人的香给带走。最开心的时刻,就是接连的阴雨天里,父亲总是能带回来一些稍微发了霉的面包——厂里卖不出去,就作为“福利”发放。父亲把面包表面的斑点霉迹轻轻扫掉,摆在洗净的火筷子上,架在火炉上烤。我和姐姐就围坐一旁,焦急而又耐心地等待着。渐渐地,面包外面的黄色更浓,上面一层的油也透出来了,整个屋子里都沉浸在温热的香气中。从父亲手里接过烤热的面包,轻轻咬上一口,啊,外面脆脆的,里面软软的,那热气顺着舌头、喉咙,一直到肚子,最后整个人都成了香香的甜甜的了……</h1> <h1> 15岁那年,我考上了师范。一大早,我和父亲每人喝了一碗和着豆奶粉的鸡蛋汤,轮番骑着三轮车,到60里外的县城学校缴“委培费”。亲眼看到父亲把凑来的7800多块钱从小窗口递给人家,我心里有喜有忧。喜的是我终于要“有出息”了,忧的是那厚厚的一沓钞票里谁知浸透着父亲多少汗水。开学了,一分一毛我都小心翼翼地花,偶尔早餐加了一根油条,都要仔细地记在日记本上。第一个月,生活委员结账,我的伙食还结余了10多块钱!欣喜之余,我写信把这个好消息寄回家里。</h1><h1> 一天中午,我在去餐厅的路上,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回头一看,是父亲!那辆闪着亮光的三轮车在电线杆旁格外显眼。</h1><h1> “你四姐读了信,你娘听说你就剩10块钱,哭了,怕你在学校里吃不好,受屈,非要我给你送钱来。”父亲说着,就往怀里掏。</h1><h1> “不是的!不是的!”我忙解释,“我是说上个月还结余10块钱。我还有钱!”语言真是误会的根源,我没想到自己未曾表达清楚的一封书信,让家人如此担心,还让父亲大老远白跑了这么一趟。</h1><h1> 那个中午,我把四两米饭端出餐厅,又花两毛钱打了一碗菜汤,想再打点菜,被父亲阻止了。他把母亲一早烙的葱油饼给了我,把清淡的菜汤倒在米饭里泡着吃了。长这么大,我请父亲吃的唯一的一顿饭,就是在师范学校里的这份菜汤泡饭。</h1> <h1> 饭后,父亲推着车,我跟在后面走出学校。50多岁的他,双手撑在车把上,那件被水洗得发白的青布褂子,薄薄的,都能看到背上的皮肤。到了三汊河十字路口,怕误了我上课的时间,他一边说让我回去,一边从怀里取出一个塑料包,一层层打开,理出几张10块的,硬塞到我手里,叮嘱我别怕花钱,多吃点好的,就蹬着三轮车出发了。望着那远去的背影,我知道,这一来一去,年老多病的父亲要蹬120里路,要走好几个小时。</h1><h1> 我上师范一年级的那个暑假里,父亲突发心肌梗塞离世,给全家留下了长久的悲恸。石榴树和橘子树再也没人打理,相继干枯了;鸟笼子也空了,送给了别人;唱片机生了锈,大姐带回了家;只有这辆三轮车留了下来。一年后,母亲终于学会了,骑着它去教堂做礼拜,去集市打零工,去地里干农活。后来,它坏了多次,实在不好修理了,我和大姐给母亲买了辆轻快一点的车,它也就正式退休了。再后来,由于停在屋檐下风吹日晒的,锈得太厉害,就作为破烂处理了。</h1> <h1> 幸好当初留了这张照片。一次,大外甥见了,感慨道:“俺姥的模样我还一直清晰地记得,始终记得。每个礼拜五,他都骑车到沂河东面来接我。小学时,经常也能看到俺姥拿着面包在校门口等着我,微笑着塞到我的书包里。这样的回忆有很多,很怀念他老人家。”<br> 一辆三轮车,三代人的回忆。</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