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岁和妈妈插队

澈朗

<p class="ql-block">  写下这段略带伤感、怀旧性的文字,非关忆苦,亦非自矜。仅是怀念,怀念的是那段时光,而不是那个时代。怀念我那未曾尽情绽放,便匆匆凋谢的青春,怀念那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与母亲相依为命,共同度过的苦涩、美好时光,怀念那一片土地上淳朴、勤劳、善良的人们。</p><p class="ql-block"> ——题记</p> <p class="ql-block"><i>春耕平地</i></p> <p class="ql-block">  公元一九六九年冬天,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最后一个冬天,要比往年的冬天冷了许多。进入农历腊月,快要过年的时候,终于有一股暖风吹来,妈妈获得自由了,我和姐姐欢欣雀跃,全家终于可以团圆了。虽然妈妈离开我们才一年多,但我却觉得有十年之久的漫长,在这一年中,我曾多次在梦里梦见与妈妈重逢,但到了真正相见的那一刻,我和她却是那么陌生、疏离,慌乱中,我竟不知要和她说什么。总之,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可以过正常的日子了。但是,好日子并不长久。紧接着,妈妈又接到了通知,到农村去、到艰苦的地方,插队落户。在当时,不需要任何的理由,更没有商量的余地。那个时代,个人的抗争,就如以卵击石,屁用没有。人,只只是宇宙中一粒尘埃,大海中一滴水,随风飘扬、随波逐流。而和那些还没有“解放”,获得真正自由的人相比,我们理应“谢主隆恩”了。</p> <p class="ql-block"><i>春耕翻地</i></p> <p class="ql-block">  接下来,家里人开始讨论,我是否和妈妈下放插队。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父亲所谓的历史“问题”还没有结案,没有完全获得“解放”,暂时不能走。我还有两个姐姐,大姐已经是下乡知青了,二姐刚刚被招进工厂。妈妈考虑,我已经和她分开很久了。这一次,说什么再也不能分开了。另外,她独自一人,去荒凉僻壤的农村,生活也不方便。当我听到要跟妈妈下乡的消息,心中暗自喜悦,甚至有些小激动,那时候年龄毕竟还小,只要和妈妈在一起,就是件幸福、快乐的事。还有一点,我也想立刻摆脱那苦不言堪的日子,脱离那让我窒息、厌恶的政治生态环境,下乡,并不是我有多么高的励志境界,但至少在那里,能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心情再也不会那么的压抑。随着文哥,那一场红色风暴席卷而来,我快乐的金色童年,嘎然而止。一夜间,父母成了叛徒、特务、走资派,我的人生一下子落入了完全意料不到的境遇中。妈妈,”文革”前,是在市委做文教系统的党务工作。“文革”的到来,她首当其冲,天天戴高帽,挂大牌子,批斗游街,更有甚者,革命小将们还将她押送到首都,说是接受全国各地的红卫兵的巡回批斗。我呢?也成了一个人人喊打的“狗崽子”,被堂而皇之的称为“可以教育好子女”。在学校,时不时,放学后被留下来学习、表态,要与父母划清界线。回到家中,经常能看到,屋中被人翻箱倒柜,搞的一片狼藉,就知道,这不是父亲的单位,就是母亲的单位“造反派”来过,搜查、抄家。他们检查的认真程度,倒是令我肃然起敬。哪怕是一张碎纸片、一张残缺的旧照片,也要反反复复研究一气,绝不放过一丝的线索。甚至,父亲早年送给我大姑的一台苏联产的电子管收音机,他们也要跑到几千里之外的南方老家,拆开认真检查,看是不是“敌台”。记得,父亲单位“革委会”成立的那一天,他们加大了宣传力度,竟然,把装有高音喇叭的宣传车,停靠在家门口一整天,高音喇叭里,不间断,声嘶力竭,高分贝地播放着声讨父亲的文章,不定时,呼喊着打倒父亲的口号,震耳欲聋。那天我放学回家,见此景,恨不得地上有条缝,立马钻进去。现在,虽然母亲暂时获得了自由,但父亲的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政治风云诡谲多变,说不上哪一天,再来个回潮,我在劫难逃,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p> <p class="ql-block"><i>1966年的我</i></p> <p class="ql-block">  经过家里人认真考虑,最后决定让我跟妈妈先走。这时,眼瞅着就要过年了,上面追的紧,必须在年前走,原因是中苏边境战事趋紧,副统帅又下达了“一号命令”,准备打仗,城市人口要尽快地疏散,而我们所在的是重工业城市,又是“苏修”的重点打击目标。于是,家里人,开始紧锣密鼓地为我们下乡的物质做准备了。诸如水缸,扁担、水桶,地炉,大小的铁锅,炕席等等。还要去派出所,办理户口迁移手续(城转农)。在此后的三年,我从一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小少爷”,投胎换骨,俨然成了一个家务、农活娴熟,偶尔还冒出一两句脏话,憨憨的农村小伙子。这是后话。一切准备就绪,整装待发。</p> <p class="ql-block">  终于等到了出发的日子。这一天,全家都起的很早,简单吃了口饭,在父亲的带领下,来到了事先定好的集合地点。头一天,已经将搬家的物品捆绑装好了车,出发时,也没有手忙脚乱。父亲一百个不放心,特意向单位请了一天假,要亲自送我们到目的地。</p><p class="ql-block"> 我们插队落户的地方是盘锦垦区(后更名为盘锦地区)坝墙子农场,东风大队,我们是以大队为单位,集结在一块出发,我们只是全市“五七”大军中,一小股“部队”。为何,称为“五七大军”呢,当时,我并不知甚解,只是多年之后,我才查找到,原来是一九六六年五月七日,伟大领袖在看了副统帅转送的解放军总后勤部一份报告,其中牛田洋被树为典型,他便欣然命笔,给副统帅写了一封信,“军队应该是一个大学校......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又能从事农副业生产。又能办一些小工厂......又要随时参加批判资产阶级的文化革命斗争。"如果只局限于军队,倒还罢了,指示的最末一段如此行文:"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商业、服务行业、党政机关工作人员,凡有条件的,也要这样做"这就是伟大领袖笔走龙蛇抒发的杰作,具有划时代意义、光辉的“五.七”指示,也是后来形成了浩浩荡荡的 “五.七大军”下乡的理论根据,我也有幸成为了“随军”家属。</p> <p class="ql-block"><i>春季插秧</i></p> <p class="ql-block">  这天,晴空如洗,在阳光的照耀下,我们出发了,我们去东风大队落户的共有八户人家,出行则是九辆解放牌大卡车,每辆车后面还挂着拖斗,满载着家中的全部家当,另外,还有一辆车是专门是载人的,在卡车上简单地扣上帆布蓬,能稍微挡一下风寒。车队浩浩荡荡地出发了,目的地不算太远,一百多公里,但道路非常难走,中间还要经过两条河,过两段浮桥。</p><p class="ql-block"> 少年不知愁滋味,我从小到大,没去过农村,更不知道农村生活的艰苦。也不清楚这一走,是否还能回来。其实,我们也没有置身于凄云惨雾中,至少没有那种被抛弃、“流放”的凄凉流露在外。或许,他们在那场恶风暴雨中,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到如今,一种被裹挟的忙乱,他们还没来得及去想,是不舍的迷茫,还是如释重负的解脱……或许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对于未来,命运多舛也是无奈,只得笑脸相迎。</p><p class="ql-block"> 出了城,道路越来越颠簸,周边的环境越来越荒凉,有些路面严重“翻浆”,车上的人被颠的东倒西歪 。十冬腊月,朔风凛冽,寒气逼人,大家不停地搓着手,跺着脚,煎熬着……车上的一位叔叔,风趣幽默,异常的活跃,一路上,他不停的调侃,开着玩笑,刻意去调节车上沉闷的气氛,大家也算是捧场,有一句,没一句,跟着附和、搭讪,强颜欢笑。</p> <p class="ql-block">  经过几小时的颠簸路程,终于来到了我们要插队落户的村庄,在村口,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村干部,非常热情接待了我们,简短的寒暄后,就带领我们前往安排好的住所,我们家的房子是在村外,离村庄大概有几百米远,在车上村干部简单介绍了房屋的情况,原来这房子是前几年,政府为朝鲜侨民回国而建的,共有两套,一套是两室,已经有人住了。另一套是个单室,不知什么原因,住进的人后来又搬走了。现在分配给了我们住。当车开到了房子前面,我惊呆了、傻眼了……这就是我们要住的地方、房子么?这里是村外一块没有开垦的荒地,算上我们,一共有三户,地势比较洼,为了盖这房子,每一户房子用土方垫起了一米多高的地基,户与户之间隔几十米,房子的前后一览无余,一眼望去,一片白芒芒,大地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再看看,我们的房子,是一间干打垒的简易平房,整座房子,找不到一块砖、瓦、石块,甚至连一滴水泥的痕迹都没有,除了门窗,房梁使用了木材外,房顶则是用芦苇打成捆堆积、处理后,在上面再覆盖厚厚一层盐碱土,夯实后完成。推开被大风吹刮地呼扇呼扇外门(门上的玻璃,已经脱落,用塑料薄膜重新钉上),进门,是用土坯砌的炉灶,做饭,捎带着烧炕。旁边有一块地方,可以水缸和烧柴,地方不大,再进一道门就是正房了,大概有十三、四平米左右,一铺火炕占据了房间的三分之一左右,屋里的地面其实和外面大地没有什么两样,只是踩踏的比较实整。厕所,在外面的东大山侧,说是厕所,其实就是挖个坑,上面横放上一块木板,再用芦苇捆绑简单围上,遮挡一下。</p> <p class="ql-block"><i>春耕插秧</i></p> <p class="ql-block">  大人们抓紧时间卸车,父亲指挥着大家将比较重的物品尽量一步到位,免得他们走后,我们母子折腾不动,东西全部搬进来后,屋里被塞的满满的,人能活动的空间,十分有限。好在,就我们娘俩住,也不用太大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趁着大家忙着卸车,我悄悄跑到妈妈身边,带着疑惑、不安的心情问妈妈:“这房子我们能住吗”?妈妈看看我,只是微微一笑,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没做回答。霎时间,妈妈就像定海神针,稳住了六神无主的我。妈妈出生于名门望族,家境殷实,生活优渥。“七七事变”后,还不满十六岁的她,就离开了家,参加了革命,做地下工作者、政治交通员、游击队女战士……新中国成立时,她已经是有着十年党龄,独当一面的女区委书记了。妈妈淡淡的一个微笑,给了我生活的信心和勇气。</p><p class="ql-block"> 卸完车,差不多到下午二点多钟了,司机师傅说:路不好走,要在天黑前赶回市内。车就要回去了。父亲有些依依不舍,对我们还是不大放心,反复叮嘱着物品要如何整理、摆放。但他的处境,也不可能留下来,只是爱莫能助。母亲带着微笑向大家挥了挥手,算是对大家表示感谢,同时也是同父亲做一个暂时的告别。</p> <p class="ql-block"><i>兴建水利工程</i></p> <p class="ql-block">  看着急驶而去,渐渐消失在茫茫的雪地中的卡车,我和妈妈重新回到那间冰冷、凌乱的新家,看着散放在地上、炕上的杂乱物品,我有点恍惚,好似一下从高峰跌入了谷底,几十天来的激昂、亢进、期待……瞬间化为了泡影。这时候,妈妈问我是不是饿了,我这才觉得饥肠辘辘,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妈妈说我们先做饭吃吧,“一语惊醒梦中人”,我重新又回到了现实的生活中,是啊,我来乡下,除了想摆脱,那边的政治生态环境外,最主要的还是要和妈妈在一起, 并对她的生活有所帮助。我马上说,我去挑点水,再和邻居借点柴火回来。妈妈说:还是我俩用扁担抬一桶水吧,我说不用,我能行!我出门去了东边的邻居家,那位朝鲜族大嫂,十分实在、厚道,说你们做饭,烧炕用柴火,直接拿就行了,不用和我说。并指给我去挑水的地方。原来,当地基本上没有水井,盘锦是退海之地,井打出来的水又苦又咸,所以,冬天只能喝水泡子(东北话,即水塘)里夏天下雨水存下的水,水泡子大约有五十多远,冬天水塘已经封冻了,当地人,在水塘的中间冰上,打开一个冰洞,从那里打水用。我一呲一滑,战战兢兢地走到冰窟窿旁边,又不知道如何打水,不敢离的太近,怕一呲溜掉到冰窟窿里。这功夫,正好赶上有人来挑水,看见我畏畏缩缩的样子,他笑了,说,你是不是刚从城里来,我来教你吧,只见他将扁担沟挂到水桶提沟上,抖一下,一桶水就打上来了。于是,我也学着试了几次,成功了。尽管我踉踉跄跄,颤颤巍巍地把水挑回来了,妈妈很高兴,说我们可以做饭吃了。妈妈也不会做饭,平时忙于工作,家里一直有保姆,现在,还是用这种农村的大锅做饭,真是“大姑娘上轿子,头一回”。我们娘俩经过一顿折腾,总算是把饭做熟了,至于青菜,那是奢饰品了,把来之前就准备好的咸菜疙瘩,切几片,就着饭吃,饿了吃什么都香。做饭的同时火炕也烧热了,屋里有暖和气了。来的第一天,能自食其力,吃上第一顿饭,我和妈妈都很高兴,颇有成就感。</p> <p class="ql-block"><i>秋收</i></p> <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早上,醒的很早,不知是新换了地方,还是屋里太冷,房子,久无人居,昨天炕也没有烧透,有潮气,睡的很不舒服。幸好,爸爸在我们来之前,在寄卖行,为我们买了狗皮褥子,垫在下面,解决了大问题。</p><p class="ql-block"> 晨曦,天色微明,推开那吱吱嘎嘎破旧的门,外面,格外的寂静凄清,凛冽的寒风吹来,顿时,清醒了许多。放眼望去,满目均是连绵不断白茫茫的大地,浑然置身于原始的雪原之中,一种荒凉之中的凄美……只是远处的村庄,袅袅炊烟、时不时传来远方的狗吠声,才让我清醒,这是有人烟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一大早,我们插队的生产队的赵指导员(那时队称为连)来看望我们,并送来一车柴草(稻草)。赵指导员是名转业军人,参加过抗美援朝,入朝没几个月,就在一次战斗中负了重伤,后转回国内疗伤,但最终还是留下了残疾,走路一瘸一拐,外号叫“赵瘸子”。他为人亲和,见人,笑脸相迎。正直、刚硬 、沧桑,刻写在他的脸上,身上有着挥之不去的军人痕迹。百姓们背后叫他“笑面虎”。母亲谢后,就开门见山对他说:我的组织关系,从今天就落在你们队上,今后我就归你领导了,有什么工作,就安排我做去。或许,赵指导从没有见过市里的“大领导”,对他这样客气的说话。竟然,一时语塞,不知所措。母亲紧接着说:我是来这里接受教育、改造的,你不要有什么顾虑。赵指导这才微微一笑,点点头。</p><p class="ql-block"> 盘锦的农村进入腊月后,除了少数青壮年劳力,参加农场的一些水力工程建设和去苇场割芦苇。基本就没有多少农活了,大多数的人,猫冬,孩子老婆热炕头,打个小牌,喝个小酒,准备过年。我和妈妈也是“在家猫着”,时不时,去同来的五七大军家,窜窜门,互相交流一下生活方面的经验。其实,别的都好对付,就是上茅房,到外面如厕,是件触及灵魂的“大事”,冬天,赶上北风烟雪,凛冽的寒风,就跟刀子一样,疯狂地肆虐着你外露的身体,这就要速战速决。夏天,成群结队的红头绿蝇不断地朝你的脸上、嘴边、屁股上扑来,耳边蝇声嗡嗡震耳,还有蹲坑的四周蠕动着毛骨悚然,看完只想呕吐的大白蛆……只有你家那条狗,静静地、耐着性子等候在那里,时刻准备着,你昨天晚上就开始制做,今早隆重出炉的“美味佳肴”,对它来说,则是全天最丰盛的大餐。这时候,你就要“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闪念了,原先在城里住的是小洋楼,如厕用的是水冲坐便(当时家里已用坐便了)如厕,是一件幸福快乐的事。哪像现在如厕,如此的震撼,是一件痛苦且快乐的大事。难怪伟大领袖要发动那场“大革命”,城里面一些官老爷高高在上,并不了解下面老百姓的艰辛苦楚。</p> <p class="ql-block"><i>2020年重返曾经念书的学校,当年的一排土坯房教室,已经变成了一座四层的教学楼。</i></p> <p class="ql-block">  时间过得真好快,冬去春来,生产队开始忙了,平整土地, 做育苗床、再扣上塑料薄膜,育秧苗。拖拉机也大面积的耕地。妈妈要开始下地干活了,我也要去上学了。本来我是不想去上学,直接下地干活,要不然,三年之后初中毕业,还是去干活。妈妈坚决不同意,说你在这,要不上学,就回城去上学,经过几个回合的较量,我还是服从了妈妈。说心里话,我是不可能丢下妈妈,让她自己在农村生活。</p><p class="ql-block"> “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是决定的因素,妈妈和爸爸商量,找关系,想办法给我买一台自行车,因为我要上初中了,村里没有初中,我要到六、七公里以外,农场的初中上学,这就面临着我要走路上学,一天要搭在道上三个多小时。而且学校的教学质量很差,教师大部分是临时抽调上来的。这也是我不想上学的原因之一。不久,自行车买到了,是一台上海产的28凤凰牌自行车,它和一般的车不一样,是台加重型自行车,无论车架,车圈,车胎都要大一号,而且车子的前叉还加了一个保险叉,后面的货架也是加长加宽的。家里原来没有自行车,我也不会骑。其实,学车并不难。而且农村地广人稀,摔几个回合,也就会了。几天之后,便能看到我骑着那辆凤凰车,驰骋在乡间田野的阡陌上……</p><p class="ql-block"> 一切按部就班,我起早上学,妈妈下地干活,晚上我回来早,就点火做饭,等妈妈收工回来一起吃饭。时不时,我会在场部的小卖店,买些罐头回来,改善一下伙食。我们插队的地方是水田,农活相对比较累,妈妈当时虽然才48周岁,但当地人都叫她老×太太,妈妈年轻的时候,有较重的关节炎,腿脚不太灵便,下地干活,穿上厚厚的胶靴子,走在水田里,田埂上,一不小心,就会个坐个大屁股墩,搞得衣服上连泥带水,不得不回家换衣裤,换衣服后,继续来干活。每当我放学回来,看见盆里泡着衣服,我就知道妈妈又摔倒了,我看着她很心疼,就劝她隔三差五,去田地里走走就行了,不要太认真。乡亲们和队干部也说,你挣的是工资,又不是队上的工分,没事来,看看我们就行了。每当妈妈听到这样的话,只是微微笑笑而已,依然如故。</p> <p class="ql-block"><i>七十年代农村的集市</i></p> <p class="ql-block">  在那个懵懂的年代,裹腹是件十分重要的事。古人也说道:哪怕多么孤单、落魄,也要好好吃饭。那时,城市里是每人每个月三两豆油,每人每月发半斤肉票(记不太清楚了)。可你在农村,平时想吃肉,“门都没有”,除非人家办事情或过年,人家杀猪,才能买到几斤肉。偶然,听当地人说,在我们附近,沙岭,有个大集市,掌握了这条重要的信息后,我们“五.七大军”的小伙伴儿,开始筹划行动了,沙岭是我们农场东邻的公社,离我们的住处,约有十七,八里地,骑自行车去也不算远。我们做足了功课,什么筐、袋子、绑绳,样样准备齐全。起大早,我们出发了,那时“文革”还没有结束,正在向纵深发展,打击“投机倒把”,割掉“资本主义的尾巴”,还在进行之中。但是,百姓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中,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为了生活,把自家种的,养的,拿到集市换点零花钱,而当地的领导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才有了这个集市。到了集市,各种农副产品,玲琅满目。这种场面,好久没见到了。我们迅速搜寻,寻找各自所需的“猎物”,也顾不上,去讨价还价了。鸡、鸭、鸡蛋、猪肉、萝卜干,豆角干……立马收入囊中。在回去的路上,大家满载而归,兴奋不已,有一个哥们,高兴之余唱起,当时较为流行的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的《打虎上山》那一曲段。马上就要进村了。一位大哥突然记起,父母临来时,特意叮嘱,赶集回来,要注意影响,不要太张扬、太“嚣张”。于是,我们停下来商量,最后决定,要像当年小鬼子进村扫荡那样,“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每个人要拉开一定的距离,或者是绕道进村,千万不要鱼贯而入。</p><p class="ql-block"> 有了几次赶集的经验,大家又在想,我们为什么不能自己养些鸡、养鸭呢?于是,在我们下放户中,掀起了饲养家禽的热潮,有的家甚至抓小猪崽,养起了年猪。我们家里也学着养鸡、鸭。说来容易,真正做起来,并不简单。首先,养鸡,要有鸡窝,不然的话,母鸡下蛋,都没有地方下。家里原来的房子,在窗前留有一个泥栅栏,我就学着别人家,自己脱制土坯。其实,和泥、拖坯,真是件重体力活,也是东北人所说的“三大累”之一。先把和好的泥倒进木制的模子里捣实成型,脱模后晒干,就可当作砖用,这样,我在栅栏里盖起了鸡窝。有了鸡,鸡有了窝,就不愁没有鸡蛋吃了。但是,养鸭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鸭子离不开水,每天它们都要去水塘,晚上会自己回来。后来,也许是“贪玩”,有时候就在外面过夜了,结果,渐渐地一个个都失踪了。我们住在村外,地方非常偏。于是,大家都劝我们养只狗。终于有一天,我们抱养了一只灰色的小狗,长长的毛,挺温顺,很可爱,但是有生人来,也会吼上两嗓子。我管小狗叫“灰灰”。“灰灰”和妈妈特别亲近,妈妈从外面回来,它会离的很远就跑过去,扑上去和妈妈亲热。妈妈出门,它会紧跟其后,妈妈下地干活,它会在田埂爬着,等上几个小时。晚上,妈妈到生产队开会,它会在院子门口等着。“灰灰”和我则是不冷不热,一直是保持着一般友好的关系,见我回来,只是轻轻地摇几下它的尾巴,算是打招呼了。终于有一天,妈妈到十几里地外的场部开会,“灰灰”非要跟着去不可,妈妈开完会出来,却不见了“灰灰”,天快黑了,妈妈要赶路回去,没有时间去找了。第二天,我骑着凤凰车到处寻找,但还是不见踪影,为此,我们娘俩伤心了好多日子。但还是在想,某一天,它自己会摇着尾巴跑回来,结果是令人失望的。一个生命个体充满了你生活空间,突然间,它不在了,给你的生命跟世界带来了无可填补的沟壑。这时,我才体会到“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这句话的真正涵义。</p> <p class="ql-block"><i>1976年底返城后的我</i></p> <p class="ql-block">  大家总结归纳到,来到盘锦,你要过“三关”,只有过了这“三关”,你才能说,我曾经来过这片土地。第一关,大风关。盘锦是退海盐碱地,也被称为湿地之都。在六、七十年代,树木非常少,一眼望去,均是白花花的盐碱地,可以想象出刮起大风,是什么景象,当地人调侃的说道:“盘锦,一年就刮两次风,一次六个月”。冬天,呼啸的寒风猛烈刮着泥土地上仅有的几根枯草,被刮起的枯草屑在风中打着转。大风来了,你想站住都难。走路,你不能顺着风走,你必须半顶着风,前行。第二关,饮水关。冬天没有办法,只能喝水泡子里(水塘)的水。夏日,白天鸭子在上面游荡,猪也在水塘边上打滚。晚上,则是孩子们的戏水乐园。所以,大部分人都是选择水渠里的灌溉用水。这水是从辽河引入的,黄黄的,满是沙泥,挑一缸水,让你一眼看都不到底,要等着慢慢沉淀。不过,还是城里人讲究,他们买了明矾,按照比例放进去,这样泥沙很快就沉淀了。如果你是在地里干活,渴了,那可顾不上那么多了,趴在田埂上,直接就喝水渠里的水了。第三关,虫子关,这对一些人,也是最难度过的一关,盘锦的虫虫种类繁多,但主要的还是蚊子、小咬、跳蚤、蚂蟥。先说蚂蟥(水蛭),下水田,你不可能总穿着胶靴子,一是夏天太热,二是干起活来不方便,这时候,蚂蟥会神不知鬼不觉,悄悄吸附在你的腿上,尽情地吸食你的血,大的蚂蟥有10多厘米长,缩起来像栗子一般,即使是小的蚂蟥也有1-2厘米,叮在你的腿上,有时你很难扯它下来,要用力拍打它才能下来,被蚂蟥咬破的伤口血流不止,要流到抗凝血的毒素排出才能止血。固然,夏季的蚊虫也特别多,盘锦蚊子的个头比城里的要大许多,战斗力也更加强悍,隔着外衣就能给你来上一口,只是毒性不是很大,痒一阵也就过去了。小咬,据说躯体越小的虫子咬人越狠毒,别看它比芝麻粒还要小,但它们全靠大部队兵团集合作战,特别是在阴天或是傍晚时分,它们倾巢出动,劈头盖脸,前赴后继,赶又赶不走,躲又躲不开。跳蚤,才是最令你心烦意乱,“恐惧”极致的虫子,当年鲁迅先生曾说蚊子比跳蚤可恶,理由是跳蚤咬人不声不响,并不嚣张,蚊子却要嗡嗡嗡,发表一通“演说”,告诉你,要吸食你的血,这是它的生理需要,但我对鲁迅先生的跳蚤蚊子之论,不敢苟同。蚊子告诉你,发出预警,让你提防。总比那不声不响,上来就给你来上一口,玩阴的跳蚤好多了。跳蚤一旦沾上你身,必上下通吃,不吃够,决不肯罢休,跳蚤而且是无孔不入。一只跳蚤,可以让你一宿不睡觉,咬的你满身大红包,体无完肤,惨不忍睹。以至于,我回城后多年,全身还留有跳蚤咬过的痕迹,每当提起跳蚤,还是心有余悸。说也奇怪,虫虫咬,也是因人而异,我和妈妈在农村睡在一铺炕 上,她就没有任何的反应,只不过早上起来后,会发现身上多了几个红点。</p><p class="ql-block"> 一九七二年底,“政治气候”有所回暖,大批的“五七大军”战士,陆续返城,一批干部重新安排了工作。我也随着母亲返城,继续念书。一年多后,我中学毕业,作为“知青”再次下乡。直到三年后,当我从手到心,都结满了硬茧,被“招工”返城时,却才发现,我最美好的青春碎片,已经深深掩埋在了那一片片空寂、荒凉的灰白色的盐碱地之中。盘锦,它是我的第二故乡,我曾多少次在梦中回到那片风雨故土,那里有我青少年时期抹不去的记忆。花样年华,有多少人到农村去,有多少个青春,懵懂着,去实现那所谓崇高的红色农民梦想,又有多少个生命被理想主义一次又一次击个粉身碎骨,跌入生活最底层的泥淖……</p><p class="ql-block"> 往事钩沉,几多感慨!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安妮·埃尔诺在她《悠悠岁月》的书中写道:“<span style="color:rgb(1, 1, 1);">每个人唯一的又是与所有人分享的记忆,是他经历过的时代的痕迹”。</span></p><p class="ql-block"> 谢谢您的阅读<b>!</b></p><p class="ql-block">文中部分图片源于网络,鸣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