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旧事[五]…………遥忆故土之三十一

水彩

　　夕阳光里影儿长，长影不知如何量。

欲借一把量天尺，助我云中觅幽香。

人的物质生活，无非衣食住行，这四项基本条件满足之后方可能进入到精神生活的层次。精神可是个花花世界，那里面花样繁多，五光十色，趣味无穷。但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余杭小城的人们来说，这东西有如海上仙山，还不仅是个遥不可及的事，而是大多数人根本就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精神生活这回事。绝大多数人为了追赶那四个基本条件，有如夸父追日般地追得焦头烂额，气喘吁吁。我就在那周围一片吁吁之声中度过了这个不甚平常的童年。

　　稍长大一点，大约十三四岁，在上街买东西这件事上，父亲给我加码了，那就是从买不用考虑质量和价格的简单物品如豆腐、酱菜转而要我去买蔬菜。我的个娘哎，那买菜的学问可就大了，余杭有句老话“三岁孩童好量米，八十公公难买柴”，可我认为买菜的难度实在要大于买柴。买柴火，主要一点就是注意辨别湿柴，只此一个因素。湿柴当时不好烧，份量还重。更有人在干柴捆内夹湿柴，你得能识别得出来。而买菜好坏的因素有好几个: 老嫩、新鲜程度、品种、产地(不同产地口味不同)、当季的价位。最难的还在于蔬菜品种有几十上百种，每个品种都有各自的判断标准，那简直就是一本植物百科全书。即使许多经常买菜的成年人，也常有看走眼的时候，不是买差了，就是买贵了，甚至买卖双方产生矛盾，发生争执。这可愁死我了，咋办？咋办！真的不敢去买，真的不愿去买。

小孩子虽然能力小，心中的算计倒还灵光，父亲虽然没有训斥，但在他威严的目光下，我立刻就明白，如果坚持不去的话，一定会有比买菜更严重的事在后头等着我。我依着趋利避害的本能一番掂量之后，还是聪明地选择了较为容易的那件: 去买菜。当然是硬着头皮，当然是心里直打颤。

葫芦桥 (此照片为余杭好友刘树德先生提供，特此致谢！)

　　那个辰光，余杭的菜市场在通济街尽头的葫芦桥为中心，向南到马家弄口，向北到观音弄口，在葫芦桥与后河头相交处，也溢出一部分摊位摆到了南渠河边。

所有的露天菜摊全是农民自产自销。每天天刚蒙蒙亮，菜市场就醒来了，陆陆续续地有菜担来到，他们也想抢个好位置。

这些菜担，他们从西门外来，从南湖塘来，从东乡来，从小东门外来，从溪塘上来。市场上一眼望去: 摊位有大有小，品种五花八门；摊主有老有少，形象各有特色；吆喝时有时无，远近一片喧闹。真的是红橙黄绿，色色体现生命；有问必答，声声含有真情。但有一点则是一致的，即所有蔬菜全是当天一早从自家地里收摘的。其新鲜度要比当今动不动跨越几个省的长途贩运高了不止一个档次，青翠欲滴四个字，不是形容而是白描。

买菜倒不必像买豆腐需要半夜里去拼命，但适当早点去也有必要。早点去，品种价格的挑选余地大，对于叶菜类来说，新鲜度也更好些。

说是菜市场，其实也有卖柴火的；也有卖小手工制品的；也有摆个代客写信的小桌子的，因为当年多数家庭发生需要写一封信的事，远比上山砍一担柴来得难、来得重；有一回我甚至还看到摆测字摊的。

　　我拎个竹篮走进菜市场，这次与往日跟随大人一起逛市场是大不同，今天我是一个人来，而且可以全权作主。心里虽有些惴惴不安，不过也隐隐地有一种得意，那是因为手中有了一点小权。看来权确是一个好东西，哪怕小屁孩都会感到有权之爽，怪不得人类历史上为权而争斗，而杀戮的事俯拾即是。

我沿着菜摊慢慢地走了一段路，相中了一个看上去挺慈祥的老奶奶的竹笋。是那种用稻草捆好的，一小捆有五六根的白孵鸡笋。价钱是记不得了，但我用父亲预先告诉过我一个大概价位比过，不贵。交易成功，我拎着这一小捆外壳还带有点点湿黄泥的竹笋，得胜回朝去向父亲交差。

父亲接过竹笋扫了一眼，他随即把价格、品种、和质量迅速分折完毕，笑着对我说:“还可以。你看你要不去亲自买，尝尝那个买菜的滋味，你以后怎么自己过日子？”

首次买菜体验，不挨骂就是成功，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身轻松。至于什么“自己过日子”的话，我很不明白，我想我怎么会自己过日子？我不是在这个家中过着日子吗？唉，不去想它了，这种云雾飘渺的事想也想不明白。

　　眨眼间一生将尽，我也已经深刻体会到那句“自己过日子”的话了，体会简直是刻骨铭心。我想感谢父亲，与父亲交流一下体会，但是父亲您去了哪里？您去了哪里！……

(图片除标注外，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