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到河北邯郸,走进响堂山景区,参观石窟之前,先会看到一处毁弃了的寺院——常乐寺遗址。称它是“寺院”,它的主体建筑早已废圮;称它是“遗址”,又有一座佛塔和少量建筑物尚存。每次到这里,我都会心乱如麻,某种锥心刺骨的感觉油然而生,欲说还休。</span></p> <p class="ql-block">SECTION / 1</p><p class="ql-block">常乐寺,像是一部书的残卷零页,睹之生叹,思之扼腕。据记载,常乐寺始建于北齐,初名石窟寺,北齐天统年间(565—569年)改名为智力寺,北宋嘉祐年间(1056—1063年)改名为常乐寺。称其“千年古刹”,名副其实,不带夸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常乐寺之“常乐”,应非俗言“知足常乐”之“常乐”,而是佛教“常乐我净”之“常乐”。略通佛学的人都知道,作为涅槃四德的“常乐我净”,是佛的至高境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很多资料载录常乐寺曾有的辉煌,说它早在唐宋时期,已是“河朔第一古刹”,名闻华夏。“河朔”,指黄河以北地区。在整个黄河以北广袤的大地上号称“第一”,我们该如何驰骋想象,去追想它的过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现在我们能够看到的常乐寺,是一处南北向的建筑群,从南至北,依次排列有山门、天王殿、三世佛殿、大雄宝殿和地藏殿,形成一条中轴线,东西两侧曾建有讲法堂、僧寮等。南侧那座九级楼阁式砖塔,称普同塔,俗称白塔,并有一座自来佛殿与之呼应。院内有一通记载重修的古碑,为金朝状元胡砺的手笔,可见常乐寺历史上曾多次重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关资料介绍:由于1946年的一场大火,常乐寺地面建筑大部毁之一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知道那场火烧了多久,只知道偌大的常乐寺,在烈火中墙倒屋塌,成了一片废墟。寺内建筑和其他物品,木质的,丝质的,纸质的,一切能烧的,都随疯狂的火焰化为灰烬;只有石佛、石像、石塔、石柱、石碑、石桌,和房屋的基础,这些不能燃烧的东西幸存下来,成为那场浩劫的见证。</p> <p class="ql-block">如今游览常乐寺,苍凉而悲伤的景象迎面而来。首先映入眼帘的天王殿是仅有的木建筑,明显属于今人复建。穿过天王殿,看到高出地面的台基,那便是曾经的三世佛殿和大雄宝殿,八面须弥座石台上的三世佛雕像头部无存,断肢残躯毫无遮盖地曝晒在阳光之下,一任风吹雨打,鸟落兽来。殿前的石塔风化严重,“佛顶尊胜陀罗尼经幢”颓然站立,十几通古旧的石碑斑驳漫漶,石柱、石础等建筑构件残件横陈竖放。怵目惊心的狼藉,痛肝入骨的毁坏,岂一个“惜”字了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常乐寺遗址现有的面积,从庙宇的基础和残存的建筑构件,从一尊尊断残而风韵犹存的石造像,从一通通高大巍然的古碑,以及在此发掘出的那批雕刻精美的唐代红砂石佛,我们可以想见“河朔第一古刹”当年的气象万千。鼓山巍巍雄峙于后,滏泉潺潺奔涌于前,苍松翠柏环列四围,香烟缭绕雕梁画栋。穿越千年烟云,我的眼前幻化出这样一座宏敞而庄严的寺院,耳畔似乎响起了意蕴悠远的晨钟暮鼓,响起了高僧大德率众诵经的声音。钟鼓之音和诵经之声潮水一般涨高,涨高,汹涌而来,没过我的头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从幻觉中拽回思绪,无边的感伤浮上心头……</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ECTION / 2</p><p class="ql-block">“古寺几经兴衰。1946年毁于大火,传为当地一名老师率领学生纵火,原因已不可考。”这是网上有关常乐寺被毁的说法。轻描淡写,浮皮潦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其实,这段历史并不遥远,真相并不难“考”。如果你有兴趣深入民间,去踏访附近村庄,或许还能找到经历过那个年代的老人,或许还有老人能够开口,讲出寺院被毁时的情景。他们当中的某一位,或许当年曾经参与或目睹了火烧寺院的事件。——他们当时年纪尚幼,懵懵懂懂,现在已是耄耋之年,但记忆仍在,那样狂热而刺激的场面,或许仍然鲜活于心。你要善于提问,善于让他打开话匣子,毕竟他们风烛残年来日不多。待到这代人完全逝去,常乐寺被毁之事,或将真的成为一桩公案,留下版本不同的传说,供人在茶余饭后谈说消遣。因为,历史从来没有底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946年,响堂山常乐寺所在的武安县作为老解放区,正在进行暴风骤雨式的土改运动,一场旷古未有的变革,冲激着社会的各个角落。解放区的学校,自会站在传播新思想、新文化的最前沿。人们最想探究的是,这名老师为什么会心血来潮,劳神费力,带领学生火烧一座千年古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回望历史,瞥见上个世纪的风云沧桑。从晚清到民国,如何对待佛教,如何处置庙产,一直是争执不休的话题。冯玉祥主政河南,曾大举推动“灭佛运动”,在全省没收寺庙田产,武力驱逐僧众,将庙宇改造为学校、公园或军营。战争年代,庙宇被占用的现象更为普遍。在此过程中,中国大地上无数寺院毁于一旦,或空留破房残舍。在佛教受到重创的同时,来自西方的基督教大行其道,一座座巍峨的教堂拔地而起,传教士们穿梭在各地的城市乡村。</p> <p class="ql-block">到在解放区明朗的天空下,某座阴暗的寺院牌匾被打碎,塑像被砸烂,房舍更换主人,也是很正常的事件,甚或算不上事件。大约是常乐寺的位置远离村庄,不能用来办公,不能用来办学,也不具备别的利用价值。烧毁它,宣示自己“革命”,也许就是让这位老师慷慨激昂的全部理由,或曰唯一动机。现在看来太不靠谱,当时觉得天经地义。彼时的常乐寺,僧人早已星散,僧房空空如也,早已不再是佛家的道场,恰可做一场政治秀的道具。在老师学生们迸发着狂热的眼睛里,没有什么“第一古刹”,没有什么佛教艺术,也没有什么“历史文化”!他们眼前所见,只是一堆腐朽无用的破烂。大火“噼噼啪啪”的声响宛如贺年的爆竹,熊熊火光照亮了他们稚气未脱的脸庞。目睹寺院殿堂在火舌狂卷下轰然坍塌,他们高声欢呼,竞相跳跃,为自己勇敢的“革命行动”感到无比兴奋。“砸碎旧世界”的口号鼓舞着人心,毁掉某个古老的物什,如同断然泼掉一盆脏水,是否连同孩子一同泼掉了,当时是不遑计较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古老的神钲山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借助峡谷的劲风,送出一阵阵无奈的叹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常乐寺的确是毁于一把火。但毁掉一座建筑物,手段有很多,不一定非要兴师动众去纵火。武安境内被毁的,的确不仅有一座常乐寺。城内的妙觉寺、定晋岩禅果寺、桃源沟慧果寺、马店头白云寺等等,哪一座不是千年古刹?哪一座不是艺术宝库?如果保存至今,其价值难以估量。但它们,一个个在劫难逃,都比常乐寺毁坏得更干净更彻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众多“国宝”的存与毁,令人唏嘘叹惋;毁于谁手,尤是让人欲说又止。让我们难以启齿的是,假如它们毁于八国联军或日寇等侵略者之手,善恶昭彰,我们的义愤具有毋庸置疑的指向。假如它们毁于早被定义为敌人的人之手,我们的指控也可以不假思索。问题在于,世事是那样蹊跷,历史也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历次“运动”中,我们年轻热情的老师,我们单纯可爱的学生,往往呼喊着最激进的口号,充当了“打手”甚至“杀手”。即便事后觉察到了所作所为的愚蠢,但自上至下,都惯于装聋作哑扮演无辜。——我们的文化传统里一向缺少忏悔精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借助1946年焚烧常乐寺的那把火,透过历史天空的那道裂隙,也让我看到,在历史的某个特定场景下,某些小人物不仅仅是灾祸的承受者,也可以是灾祸的制造者。谁知道,那位老师有没有为当年那把火悔恨和反思呢?有没有在以后的人生历程中有所醒悟和改变呢?</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ECTION / 3</p><p class="ql-block">站在常乐寺遗址前,许多人感慨,许多人叹息,许多人黯然神伤。我则想到,以遗址和废墟的面貌供人参观,是常乐寺的不幸,也是常乐寺的幸运。如前所述,有许许多多与常乐寺类似的古建筑“灰飞烟灭”,彻底消失在了岁月的烽烟之中,有的连废墟也不见,有的连遗址也不可寻觅,甚至,有的连名字也不曾留下,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常乐寺作为国保文物受到礼遇,始终保持了废墟的样貌,一砖一瓦不得擅动,我们才得以走近它的身旁,一睹它沧桑的面容,历史仿佛在这里定格。无“常”无“乐”的常乐寺,幸哉?不幸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废墟是介于彻底毁弃与完整保存之间的一种中间状态:毁坏了,没有完全灭失。毁而未灭的形态,最适于人们凭吊和怀想,最适于文人墨客发思古之幽情。直面历史凿刻的硕大伤疤,惋惜,义愤,迷惑,释然,一切观感都是题中之义。一种建筑的兴废,往往是社会变革的缩影,是时代潮流的泡沫。抚今追昔,睹物思人,我们能够从中悟出一些本质性的东西,就是这片废墟存在的价值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常乐寺面前,我们是年轻而渺小的;在鼓山面前,常乐寺是年轻而渺小的;在宇宙面前,鼓山也是年轻而渺小的。一座砖木结构的寺院,不管其历史多久、过往多牛,它的不幸坍塌或废弃,在宇宙运动的大视角下,在沧海桑田的大背景下,总是那样的微不足道。一场腾空而起的烟火飘散后,鼓山上的天空依然是白云悠悠,一副若无其事岁月静好的表情。</p> <p class="ql-block">看废墟,思今古,兴浩叹。面对诸多遗物,面对种种残缺,心存劫后余生的欢喜,或许更为切近释迦牟尼佛在菩提树下的悟道。佛告诉我们,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包括正在感叹“世事无常”的我们自身。成住坏空是一切事物无法逃脱的轮回。我们人类当下孜孜以求的许多东西,包括那些公认为宏伟的工程,坚固的建筑,没有什么可以永存。周期可以有长短,铁律无法被打破,许多东西由我们人类自己亲手毁掉,人类不毁的,大自然也会帮其返回原点。也就是说,根本不存在什么“永远”或“不朽”。不停变化着的世界,是越变越好?还是越变越坏?谁也不知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久久伫立在常乐寺遗址上,我凝神观察残缺了的三世佛,发现它们虽然无头断臂,但坐姿不改,威严依旧,显露出不同凡响的高贵与金刚不坏般的定力,似在昭示着某种永恒。有风吹过头顶,内心有遥远而神秘的声音响起,人间的喧嚣倏然远去。我的心境变得安静和澄明,忘情欣赏眼前的废墟之美,残缺之美,蓦然感到这里有海量的历史文化信息,也有许多有待参悟的人生智慧…… </p> <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 </p><p class="ql-block"> 安秋生,又名安隆,字季三,号神钲散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散文协会副会长,邯郸市散文学会主席,创办神钲书院并任院长。有散文、诗歌、纪实文学、传记等著作多种。长期致力于武安商帮文化研究,著有《药鬼子记事》《武安商帮史话》《大商风华》等,曾受邀赴日本明治大学、大阪市立大学和国内多地演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