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檎扶疏

刘树生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5px;">题记:林檎长于东南亚一带,常绿乔木,果甜而润。</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们一家住在这个院子的时候,小孩五岁。院落里空地的边上,台阶的破洞里长出一棵林檎苗,“这是一棵果树,”我对小孩说,“要保护它,让它长大结出果实来。”说着话的时候,果苗只有小草般大,歪斜斜从破洞里探出嫩叶。我搬离这院子的时候,小孩九岁,果树齐腰,所以我们都记住了它。二十年后我又住进这院子,果树长成,竟也结出果实来。我把母亲接过来住,母亲年迈,腿脚不方便,我随母亲住下来,果树刚好就在窗前,有的枝叶遮在我门前,与二十年前相比,院落是破败了些,却因有了这道绿意,使得败破的院落陡增生机。秋天日短,阳光从枝叶间投下婆娑日影。我母亲说,北楼的A君说这棵树是他种的,每年的果实由他来收摘。浅绿透着淡黄的果子悬挂在我家窗外。唾手可得。我对母亲说,这棵果树不是谁种的,是从破洞里长出来的。母亲信佛,说了一句阿弥陀佛。母亲说,我们初来乍到,还是等A君先来收摘吧。事实是我都把A君给记不住了,若不是母亲因了这树提过A君,我倒也把这种人给忘了,就有这么一种人,身家生命被践踏的时候不吭不哈,为了几颗水果却对老人刻意撒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nbsp;&nbsp;&nbsp;&nbsp;&nbsp;八十年代我转业银行住进这院子,那时候这院子是单位的“中南海”,干部都住在这里,虽然现在院子破落,却还留着当年权贵的足迹。A君的父亲是参加解放战争的离休干部,所以A君一家也住在这里,托他父亲的福,A君也安置在银行工作。银行是个旱涝保收的好单位,只是后来改制了,生产关系发生变化,另一种观念占了主导。历史演化到本世纪初,银行裁员,那时有个新生词汇叫“下岗”,在“择优录取”的伎俩下,一些人成了垃圾被清扫出银行,既丢掉饭碗又丧尽人格,A君就是这类人,问题是,“我去你妈的!”我拍桌子大闹过一回,“谁给你们评判优劣的资格!”然而没人响应我,去留关头本来就人人自危,枪打出头鸟也是一种民族文化。人们沉默着,A君也沉默着。沉默也是一种民族文化。银行是个列入国家劳动计划的机构,其间劳动者会有一些权益,然而没人告诉你这些,只有一级一级的文件,残酷无情地告诉你关于下岗的伟大意义和企业远景,告诉你去留人员的比率,一些人被裁掉,一些人才得以安生,在这种残酷逻辑中,人们心情复杂,A君的沉默,我原以为那是一种我所不能理解和不能原谅的懦弱,而我却象恶狗一路狂吠,“日你念的!”你踩我的尾,我咬你的脚!这是另一种生存法则。宣佈下岗名单后,A君哭丧着脸来找我,他终于在沉默中灭亡,我才知道人们的沉默其实是害怕在反抗中灭亡,此时A君又以为我是专打不平的好汉了,希望我能带领他们杀回去,“把死亡的危险留给自己,把生存的希望留给别人。”然而我还不是一个很高尚的人,我瞧不起懦夫,“既可怜,又可恨”。之后这些人如风筝断线,至于他们如何谋生,偶尔听到的,都是一路的艰辛,这是自然的啰!裁员后,银行蒸蒸日上,工资待遇一路升跃。现在我又住进这院子,便是遇到A君,如果不是母亲提起过他,我倒也没怎么去关心他的现状,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他没了以前上班族光鲜的外表,他没有对我提起果树,我也没有特别去问他生活,这年秋天,A君没来收林檎,果实烂掉在枝头。之后我再遇A君,却是在某一个有阳光的寒冬,他病殃殃地坐着晒太阳,我和他寒喧几句就走开了,但是这一次我为他停下脚步,他病了,病得不轻,他似乎要和我说点什么,大约也是一些抱怨的话,这种话听多了使人厌烦,于是我支吾着朝前去。直到有一天,我对银行的B君提起他,我对A君的际遇表示怜悯,B君说,他死了。“他果真死了?前些天我还碰上他呢。” 我终于觉得惋惜。B君说: “你还碰上他呢!他都死了一年了!” 这话说得我毛骨悚然,这怎么可能!我抗议说,如果他死了我怎么会遇到他?“你遇鬼了!” 她笑了起来,很浪的那种爽笑。八面逢源的B君,遇到危机可以潜规则的那种人,这是她精彩的的一面。我说,A君可怜,别取笑他了,在裁员方案中,必须有一些人下岗,凑足名额,在“你死我活”的公式中,有了A君这类人,我们才有可能留在银行继续生存。关于这一点,我相信A君是忧郁致死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我不喜欢娘娘腔的男人,但是我喜欢娘娘腔的女人,B君说,嗯嗯,岁月静好,只因有人负重前行。她赞同我的观点,不再取笑死去的A君,但我没有完全赞同她的诗,岁月从没静好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2011年,我母亲过世,之后我也离开这院子,至今院里果树还在。果树长出墙外,墙外世界更大,阳光充足,树木越发长得枝荣叶茂。除此之外,A君之死,似乎更象一出轻喜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span><span style="font-size: 15px;">2018-09-26/阅读 1066</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