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阳出差随记

那就是我

　　坐上从南岳机场去衡阳市区的出租车，十几分钟的车程后，看见右边有一条宽阔的河流，河水丰沛平缓，两岸绿树成荫。自力问司机，这条河叫什么名字。司机说，这是湘江。

我心里忽然被撞击了一下，没想到就这样与湘江不期而遇。

对于我来说，湘江一直存在于秦观的《踏莎行·郴州旅舍》中。“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每每想起此词，结尾的这一句总有余音袅袅、不绝于耳之感。湘江，也因此词此句而走进我心中，虽未与之相见，却早已对它有了隐隐的情愫。

这是我第一次来衡阳，也是第一次来湖南。

这次来衡阳仲裁委开庭，是受自力安排。自力对案子已经准备得很充分了，一个人完全能轻松应对。但自力说，我和她一起开庭，她更有底气。其实我知道，她要求我一起来衡阳，是为了让我在出差的过程中顺便放松一下。自力对人的关心和体谅总是无声无形。

老实说，我书读得少，也孤陋寡闻。之前我似乎没听说过衡阳，自力告知我要到衡阳出差时，我甚至不知道衡阳在哪一个省，更不知道衡阳是一座湘江之滨的城市。

出发前我还在犹豫来不来衡阳，但最终我还是来了。

于是我毫无心理准备地见到了湘江。

出租车沿着岸边公路飞驰，自力在和司机闲聊。

我沉默着，一直盯着车窗外的湘江。

许多蛰伏的情绪因为突然出现的湘江而被唤醒，而活跃，而叠加，仿如湘江的层层涟漪。

我被冲击和打动，世界浑然不知。

　　住进宾馆后，我立即在网上查阅介绍衡阳的文章。

衡阳地处南岳衡山之南，因山南水北为“阳”，故得此名。又因“北雁南飞，至此歇翅停回”，衡阳雅称“雁城”。

衡阳位于湘江中游，东邻株洲，南接郴州，西毗永州及邵阳，北靠娄底和湘潭。

湘江在衡阳境内长达两百多公里，呈东西走向，过常宁水口山后，转过一个90度的弯，一江碧水向北奔流而去。

……

其实我对一个地方的人文地理缺少兴趣，我之所以认真阅读多篇介绍衡阳的文章，只是因为我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湘江。

湘江，因为秦观而成为我心中令人伤感却沉迷的婉约意境，它连接着郴州旅舍的孤独与落寞，连接着那句充满失落与哀怨的追问。

“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是啊，本应依偎郴山的郴江却北来潇湘，那绵绵水流中涌漾的，是绝意的奔赴，是无奈的离去，还是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

　　晚上七点过，我和自力在宾馆附近找了一家土菜馆吃饭。

点一个炒驴肉，一个油焖竹笋，一个桑树叶汤，要一瓶小郎酒。

出差如果不喝酒，就辜负了远离成都的自由与放松。

我自斟自饮，自力不喝酒，只能听我说酒话。

自力坐在我对面，不慌不忙地、一丁点一丁点地夹菜。

自力是爱美食的人，大家一起吃饭时她没有这么斯文。我懂得她这么吃菜传递的意思：“廖老师，我不能像吴律师那样陪你慢慢喝酒，我就慢慢吃菜，你按你的节奏喝酒聊天，我有耐心。”

前面说过，自力对人的关心和体谅无声无形。

一瓶小郎酒喝完，就快到九点了。我又要了一瓶小郎酒。

自力笑着说：“廖老师，你不能喝太多哦。”

我说这是低度酒，喝四两没事。

自力说，那你就慢慢喝，说完又伸筷子夹了一丁点菜。

自力略微低头时，我忽然看见了她头的白发。

自力也有白发了！

我快速在心里算了一下自力的年龄，唉，自力也是将近五十岁的人了。

我有些伤感。

自力在我的感觉中一直很“小”，很年轻，是因为我一直把她当小妹妹和学生看待。

我在老家教书时，与自力的父亲赵老师是同事。我和赵老师是忘年交，情同父子，我经常到赵老师家里喝酒聊天，有好几次聊到凌晨两三点。那时赵老师很关心自力中师毕业后的规划和发展，还采纳过我的一些建议。

我那时只建议自力要考研究生，没建议她考法学研究生，更没建议她今后当律师，因为我那时对法律一无所知，毫无兴趣。

后来我做了律师，再后来自力也跟着我做了律师。

自力川大研究生毕业后，留在川大网络学院教法律课程。大概是2009年左右吧，自力到事务所找我，说她想辞职跟着我做律师。我问她家里人对于她辞职的态度，她说全都反对。我建议她不要辞职，继续教书，一是因为她家里人反对，二是因为我认为律师工作太辛苦，而她在高校教书，工作轻松，收入不错，何必来吃律师这一碗苦饭。

一年后的某天，自力打电话给我，说她辞职了，想和我聊聊。

那天中午，自力、梅松我们仨在事务所附近的一家餐馆吃饭。自力讲了她辞职的主要原因。自力说，受影视作品的影响，她读初中时就向往今后能成为一名优秀律师。因此，师范毕业教了几年书后，她考到川大法学院读研究生，读研究生期间过了司法考试，这一切都是为了实现梦想而努力。但是，研究生毕业时，她应家里人的要求，留在川大网络学院教书。教了几年书后，还是想做律师，眼看三十出头了，如果再拖两年，可能就没有勇气辞职了，上周终于背着家里人辞了职。

“廖老师，我现在只能跟着你做律师了。”自力说。

以自力的家庭条件，她完全可以在高校教书，轻轻松松过日子的。

我说：“自力，想不到你是为梦想而活的人。”

自力皱起眉头，苦着脸说：“廖老师，我这一周都睡不着觉啊，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不对。”

我说：“人生只有选择， 没有对错。选择了，就埋头走下去。”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记得那时我跟自力说的这句话。

我这句话是因自力的问题而出，未经思考，没有犹豫。

那时，我也年轻，对生活有一种断然决然、无所畏惧的态度。

不知道自力还记不记得这句话。

一晃，自力已做了十几年律师。

我知道，自力头上的白发，是岁月的痕迹，更是律师生活的写照。

这些年自力一个人默默承担了大量工作，任劳任怨，做事细致认真，追求完美，因而特别辛苦。

所有优秀的律师，无一不是辛苦奔波、加班熬夜的律师。

可能我心里想着事，并没啰啰嗦嗦说太多酒话。

自力说：“廖老师，你跟吴律师一起喝酒才有感觉。”

我说“自力，你的优秀令我感动和欣慰。”

我们各说各话。

第二瓶小郎酒喝完，已经十点过，饭店里只剩我和自力两个客人，服务员开始收拾桌椅了。

自力坚持要买单，我也没争。

出饭店，阵阵凉风吹过来，让人感觉这是一座海滨城市。

我和自力并排走在街上，前方灯火辉煌。

某一刻我忽然想问自力，还记得她辞职时我说的那句关于选择的话吗。但是我没问，我相信她记得，也相信她会为当初的选择而绝意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