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三组

仲嘉宪

〇夏天分行 +夏来很多个夏天都跟今夏一样。只是新来的夏天变小了，新生的蝉鸣变轻了。轻声轻气，仿佛厌倦。我是一个糟老头，再不能蹦蹦跳跳；只是坐等夏来，热络得，就像老友。 +夏读读不到他有意隐藏的冬天的经验。只读到他从后花园走出来的步态。他走进花丛指着一朵终将会枯败的花，说：这就是世界。然后他坐在世界的门槛上，里外都是——他的书。 +夏地让时间之雪一遍遍覆盖，让时间之雨一遍遍冲刷，让时间之草一遍遍疯长。雪花说否极泰来，雨水说起灭因果，小草说进化演化……就让原住民的一生都耗在这里。 +夏问人性都是一样的：一半火焰一半冰雪。不一样的是，谁变成了冰雪？谁变成了火焰？谁在成为火焰后，又变成了冰雪？所以，我从不去辩论人性，和性。 〇雨突破了它的线性 +雨意雨的记忆由来已久。一条河流，和由近而远的车驰声，它们碾压碎雨。天上地下，作为季候雨水丰沛。这时底层的人们会莫名泛潮，潮到骨头里。不得不出行，为那些不需要出行的人，去提供或远或近的雨意。 +雨声它一如既往地淅沥，入梦。被雨声滋润梦境里有片蛙声。江南雨是用来听的乐。冷雨中，余光中的邮票寄到了江南。他这辈子的彼岸。抒不尽的情愫都在雨声里。而进入你梦的——是你唯一的情愫。 +雨刷能见度可数的高速上，雨刷只是一个人的重量。如果雨注定伴随一路，就赐予你一次回忆吧，去复活所有的奔波和努力。你就是那把雨刷，不是往左，就是往右，来回往复此生的所有过程。你只是雨刷的另外一个本体。 +雨滴它爬满玻璃，这时它们是一群活泼的生命。只神似，我相信，雨的生命不需要层级管理，不需要去打碎它。它仅仅是降水量，西北的金子，旷野的肾。农家的一口井里，那只西瓜大的雨滴。 +雨伞偶尔会装饰晴天。这雨的伴侣，它水生。今夏它是一朵朵荷花。天空很大，它只给予一个人浑圆的天空。伞下被勾起的第一记忆却是童年母亲为你打着的第一把伞。以后的雨中，你不会计较湿了哪片衣角，同一把伞下都是有缘人。 +雨巷江南雨用来抒情，江南雨本身就是一种抒情方式。读戴望舒雨巷丁香，它们被后来的生活慢慢化开。仿佛浓缩后江南雨共时不同的记忆。记忆洒落在历史里，它浓缩的，是不同的湿。 +雨棚古镇长廊，晴天凉棚雨天雨棚。沿河道，看到彼岸，一户人家的小小码头。石阶很短，只要跨出一步，就是三世。此岸雨棚下有安静的桌椅，和安静的茶，在此时光全都泡在了茶里。 +雨燕江南雨湿漉黛瓦下淋漓尽致的河已经洒满了芝麻。它要打开视野的门。远观静止水墨，近看绿植丰盈。一只雨燕划破了它，却没有撕裂的声响。一些肉眼可见的事物，就此成为雨中的主角。雨意朦胧，雨燕带出了一根细长的记忆。 〇那一刻的虚无 +被污名的虚无如雨云。冷雨下闪着微芒的屋脊。碎瓦述说由来已久。袅袅之音陷落更早的雨。“咿呀”声一扇裂开嘴的木门。此时无人坐于门槛，曾是孩子的老人，或终将成为老人的孩子。门内黑暗如虚无，无人敢进入黑暗。当你知道时，已暮年。 +不在乎一个人的时候，会坚定那些“不在乎”。不在乎一道风景，也不在乎聚散离合。不在乎缘悭一个背影或幸遇一次邂逅。不去附和：真好啊，真棒啊……等等。只是，在一个人的时候。 +不可概括的事物想要概括的都在一片灰雾中。你一直隐隐约约，在某个失眠之夜看月色横渡。你预感到白昼绿地，和那片向日葵。惊讶一刻，总会有只手抹去锋棱，像记忆之风。你无法概括你自己，你永远缺席你的视野。 +自在满天下一样，自在自乐。花自在开，草自在长。落叶也快乐，它飘落时像一个人的潇洒离开。废墟储存过舞会，海滩留下过脚印。再高的树叶，也会凋零。满天下自在自乐，不在乎谁的白眼。纷纭永恒，其实都不是一点点傻。 +得与失怅然若失，而你所有衣兜都不曾缺失。时间在腕，还有完整的通信录，这城市关于你的大数据。抬头看到浮云，阳光深不可测，天地间布满了你的限度。 +故事一个骇人故事，带点颜色。它的悬疑都牵引于偷窥。知情者细细道来，他只说他喜欢的原因，其他的无关结果。心领神会后的转述，令更多人拍案惊奇。一个骇人故事如自助餐，被不同的味蕾共同完成。 +失效的手表失去刻度的手表，只剩下了时针，还有年月日，和礼拜。我想也许只剩下了一生。那个跨度，和之前的那个跨度。我曾经努力拥有它们，包括分秒，包括更细小的事物。仿佛时不我待，仿佛一场雨就可以把它们全都漂浮起来。 +作息表准时醒来的那一刻像标准时间，也是我暗合自然的那一刻。如果还有一点困倦，那是因为梦中的奔波。比医生更加清楚自己的，是一块肉体，它将在有限里度过天亮后的完整今天。 +什么鸟？唯有鸟鸣不成篇章，它零碎的身体压扁在出版物里。被保护的，和不被保护的，合法的界定。一些标本，曾经的滑翔。而另一些尸体在纸张上。在史册上，被斩首的，和被供奉的。而那双翅膀，已远离啭鸣。 +两难都勉为其难，要拯救一个符号？与记忆休戚相关的？而赌徒已押上所有。一个人立在两只船上，像新遗民。不知所措，倾向于中庸的纠结；而远处，田野敞开，一个农夫正在为这块土地耕耘。 +理发师能被肯定的事物越来越少。谁说的？不是你撞的，你为什么会去扶呢？心证逻辑，一杆秤，由上而下的风尚。唯一曾经感动的，是理发师，她为一个化疗女孩剃光秀发，也给自己推了个光头，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但——那是在另一个地方。 +远与近（仿托马斯•沃尔夫）世界就像一列火车隆隆开过。我好多时间都不在这列火车上。好多时间，都在远处看着它经过。它扭曲的身体，蜿蜒而美。我知道，这是它的美。而我在远处，我获得了我观赏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