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小景

龙朱

　　透过流年重蔽的帷幕，月下夜景清晰可见：秋月斜挂，这轮比中秋月更圆更亮的月，如银盆玉盘，正慢慢爬升；村庄的轮廓明明郎朗地呈现在如水空明的光里，一条白练曲折似蛇形将村庄萦绕。一屋一树一吴音，村子里透露出的气息无不显示这是个典型的江南水乡。

　　月上树梢，天刚擦黑。“吱呀”一声门响，村东小河边的一扇门被打开了，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走进了月的世界。望着地上长长的身影，小男孩好像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高大，张臂踢腿、拿来竹竿作长矛，在门前空地上张牙舞爪、手舞足蹈。一会儿追逐自己的影子，一会又扑倒在地匍匐前进，小脑袋瓜里不断冒出的一个个新奇念头，小男孩摆出奇奇怪怪的姿势、做着各式不同的夸张动作，忙得不亦乐乎。忽然小男孩像是想起了什么，忙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东西，那是昨天过中秋节时母亲分他的月饼。月饼金贵得省着吃，横竖各一刀被分成四块，小男孩从口袋里掏出来的就是那按预定今天可吃的四分之一。望着手心里被压扁变形、有点破碎的月饼，小男孩有点心疼，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块送入口中，贪婪地品尝起月饼的美味。月饼很小，吃起来很快，但小男孩意犹未尽，又翻开口袋寻找起月饼的残屑，一一小心翼翼地捻起细细品尝。口袋很快也被翻个底朝天，小男孩惦记起厨具还剩有的半块月饼，不由地将目光转向家门，忽然墙角的一片亮光将小男孩从美味不可多得的若有若无的不快心情中吸引过去，那是一块瓷碗碎片。小小的瓷碗碎片在下次砌房子时也可以充当地基的材料，所以一般人家都把打碎了确实无法可补的破碗片抛在房前屋后。小男孩很随意地就找到了两块碗片，在门口墙角处站好，以背遮光不让月光侵入，“嚓嚓嚓嚓”，碗片相击声响起同时，一串串红黄色的火星在墙角月光不到处闪现，小男孩有了新的快乐。也许是不小心碗片擦到了手背，也许是碗片相击发出的“嚓嚓”声太不悦耳，又也许是倦了一个人的游戏，小男孩玩了不一会就把碗片抛回到屋前的晚饭花或者是凤仙花花脚下，晃晃悠悠向村东走去，脚步很是轻盈。

　　小男孩要去的地方有村子里最大的一块空地，东南北边住着几户人家，三排高矮长短不一的房屋面南向北，两间南北向的猪圈在空地西边。房屋、草堆土坯堆的影子像个庞然大物映在地上；空地四周还有几棵高高矮矮却都枝繁叶茂的树，月下树影因风而动，许多稀奇古怪的影在地上不停变幻。房屋的窗子里有微弱的灯光透出，不时飘出几声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的乡音，温暖祥和。

　　月悬半空，天气晴好、少浮云，光越发皎洁，亮如白昼。小男孩踏月而来，空地白亮一片，月光下的墙壁也是。两个小伙伴正在北屋的墙前用手、臂做不同造型，兔子、鹅头、小狗头都上了墙。开始还能够和平相处，各各悠然自得、神定气闲；不一会，鹅就追起了兔子、小狗赶着鹅，再后来小狗伙同鹅一起欺负小兔子。伴随着夸张的动作，“汪汪汪”、“嘎嘎嘎”，此起彼伏。墙上的小狗和鹅对小兔越来越凶，小狗张口咬、鹅恶狠狠地啄，小兔子只好惊慌失措地四处窜逃。当墙上出现了两只小狗三只鹅前后一起对小兔子进行围堵时，小兔子却从墙上神奇地消失了，紧接着，小狗和鹅也不见了。墙面恢复了平静，月光下，墙更是白亮。

　　明月夜，两三个小伙伴只好玩斗鸡、互踩对方影子的游戏，但六七个年龄相仿的小伙伴可玩的游戏就多啦。可老鹰捉小鸡、可丢手绢，也可玩摸瞎瞎、躲猫猫；如果再多上一两个，还可以分成两队开战。手绢没有就找小瓦片，或者一片落叶，也会当场从草堆上扯点草做成一个小草把代替；闭上眼就可以玩摸瞎瞎、躲猫猫，游戏中很少会有人偷偷瞪开眼作弊，一切都按规则来做，七八岁的孩子还从来没有想过规则之外的事情。每个小朋友都想做老鹰不想当瞎子，谁做老鹰谁扮演瞎子？“乒呤乓啷噼——”，手心向上或者向下，一下两下三四下，不管是老鹰还是瞎子，一会就出来了，谁也不会反对、也不用撒赖。各个游戏都有趣好玩，笑声、尖叫声、吵闹声，还有煞有其事却无实质内容的无恶意骂声，不断从月下的空地上飘荡出去，漫散在微凉夜风中。“玩疯得啰！当心回去要尿床哦！”偶尔走过的村民看到场上四处奔跑吵闹的孩子，心里嘀咕着，似乎又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嘴角上扬作成微笑，什么都没有说，走了，也不管自己家的孩子是不是在里面，更无意留心自己孩子是处于优势还是下风、有没有吃亏。空地旁油灯下的大人也不管，即使被孩子们突如其来的高声尖叫打扰到了，也不气恼开门训斥。谁家没有调皮的孩子，哪个孩子不调皮？月亮也不管，静静向碧空爬升，吐更皎洁的毫光。孩子们肆无忌惮地追逐打闹，开心地吼叫快活地大笑，用含着笑的嗓音叫着伙伴的名字，一个个都成了“人来疯”：跑得气喘吁吁、汗微微的，喉咙也有些沙哑了，身心却格外愉悦、舒坦。

　　不知什么时候，场上只剩下了四五的孩子，有摔疼碰痛悄悄回家的，有玩得脱了气力离场的，也有被夜风中传来的家人的呼唤牵引走的。月儿升得更高了，月光更白。几个兴致未有丝毫消减的孩子玩起来躲猫猫。几声“乒呤乓啷噼——”后，一个小伙伴主动走到墙边面墙而立，用双手蒙在已经紧闭的眼睛上，大声数数：“一、二、三……十！好了没有？！”远近响起了几声满含兴奋期待的回应：“好啦！”面墙而立的小伙伴睁开双眼，望了一下墙壁上自己怪异的影子，略微想了想，根据刚才的回应开始寻找“猫猫”。树影下一只、另一棵树背后一只、草堆边一只……，都躲在月影的庇护里，不一会就轻松全找出来了。游戏十分简单，范围不出空地四周，找“猫”的躲“猫”的都玩得认真、开心。新一轮躲猫猫重新开始……。不久又走了两个，三个小朋友还暂时没有结束游戏的念头。这次，住村东的小男孩躲在虚掩的猪圈门后面，不顾蚊咬猪粪臭。很快一只“猫”就被找了出来，找“猫”的小朋友围着空地四周找了几遍都没有发现小男孩，就和“猫”商量着一起找，有两次都到猪圈门口了，却没有再进来向门后看一眼就到其他地方去找了。当小朋友走近的时候，小男孩兴奋的同时还夹杂着紧张，他不由得屏住呼吸、捏紧小拳头放在胸前，不让心跳出喉咙口、更不想让“咚咚”的心跳巨响暴露自己；等听到他们脚步声慢慢远去，他放松下心情后又在心里暗暗地笑。 “说不定他已经回家了。”两个小朋友这时兴致也消退得差不多了，两人一敲一搭地回了家。小男孩先是以为两人在诈他，所以还是一动不动静静地躲着，嘴里却不由自主地发出“吃吃”笑声；又过了一会，除了“嗡嗡”的蚊声外再也听不到没有其他声音，他才明白小伙伴们真的回了家，于是从门后出来重新走到月光里，带着一点点说不清的失落感。

　　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几片白云缓缓地移、从从容容地流动，泛着月光，如薄纱般透明，周遭一片宁静。月光透过树叶的空隙，在地上画出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图案，色如残雪。小男孩在树下跳跃而行，踩着月亮所画的图。

　　小男孩来到家门口，准备推门回家，又为墙壁前的花的月下风姿所吸引。一簇晚饭花正开得热闹，一旁有几株凤仙花也在开放：有大红、暗红，还有纯白色的。这簇晚饭花是由宿根长成的，花开花落好多回了。每年应时而发、抽枝展叶，如期开花结果。这簇花占据了墙边一大块，花枝横斜快到门口了。每年6至10月吃晚饭时，都有无数小喇叭绽放，被黄昏染晕的紫红色花朵很是雅致。小男孩无聊的时候常常把晚饭花作成哨子，高一声、低一声随意地吹；高兴的时候就捡黑色地雷模样的花果玩，花开得数不清，每天都开，所以一检就是一大把；即使不捡，风吹过时，花果也会滚了一地。月光下绽放的晚饭花为小男孩平常所忽视，所以就停下来看它。小小喇叭浮着白光，不减暗红，绿叶红花点点闪亮，那是露珠的晶莹；秋风轻抚，花叶牵风摇曳，墙上的影也跟着摇，只是更大了一些，摇姿更优雅些。一枝晚饭花映在门口墙上挂着的棒槌上，棒槌成了一帧长条工笔，这是月光的杰作。它把棒槌漂成泛白带黄的宣纸，再将瘦枯花枝、丰腴花叶细细描上，两三喇叭为花叶所承托，花蕾细看还无。整个长条，花枝花叶描在画的底部，其余都是大片的白。这帧长条工笔，运笔细腻，布局别有新意，堪为天成佳作，小男孩倒一时看得痴痴呆呆了。清凉夜风拂过，风中有纺织娘娘领奏的大自然的交响曲。月光洒满各处

　　月移花影下，不觉画已残，脚边多了几朵落花小男孩也没有觉察到。推门回望：河面浮起了一层薄雾，整个村庄都被月光笼罩，黑白格外分明，村外的田野却是大片的白。圆月高高，碧宇澄清。天地一片祥和。

写于2023.07.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