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12首《江城子》词

云山月

　　《江城子》（又称江神子），本是晚唐在酒筵上流行的一种词调，至五代时逐渐兴起。但到北宋初用《江城子》填词的人仍然很少，如晏殊、柳永、欧阳修等词作大家均无《江城子》传世，一直到了苏轼生活的年代，才逐步成熟并得到推广。苏轼创作的《江城子》，用典丰富，文字精炼，语言通俗，脍炙人口，老少皆宜，是古今诗词中难得的珍品。

1、最豪放的是《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㹦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此词是具有开创性意义的豪放词代表作，在中国词史上他第一个以健笔劲毫塑造了一个英气勃勃的人物。那时他正在密州（今山东诸城）做太守（类今地级市一把手）。对此词的创作，他自己颇有些自喜，在给他的朋友写信时说：数日前我到密州城外打猎，收获不少，特别是作了这首词，虽然没有柳永那种依红偎翠的纤艳词调，却也是自成一家。我让密州城的壮士们吹着笛击着鼓，拍掌顿足而歌之，壮观着呢！

确实，什么时候朗读这首词都让人有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当时北宋西北边境屡遭西夏党项族政权（今宁夏地区）的侵扰，朝廷常常束手无策。此词借纪事抒怀，极有画面感，我们仿佛看到：在绵延起伏的岗峦上，锦帽貂裘的武士乘马飞驰，万头攒动的百姓围观如堵，英武有为的密州最高长官正对准暴跳奔突的猛虎张弓拉弦……。古今官场之人，如若一点狂放的精气神都没有，未必就是一位好官。密州属于内地，词人在创作方法上融叙事、言志、用典为一体，借用汉文帝派大臣冯唐持节赦免误罚的将军魏尚，并重新加以重用的故事，毫不客气地希望朝廷也能对自己委以边疆重任。一位地方长官忠心报国、志在千里的浩然之气跃然纸上。

2、最悲恸的是《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不相识，尘满面，鬓已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中国文学史上，从《诗经》开始就已经出现“悼亡诗”，而用词写悼亡是苏轼的首创，这首词写得苍凉凄悲，非常感人，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近年来有一位叫“意公子”的网红女士朗读此词时仍情不自禁泪流满面，打动了我们许多人。

“乙卯”年指的是公元1075年，其时苏轼从杭州通判（类今常务副市长）升任密州太守不久，此时他的第一位妻子王弗去世整整十年，词中他用直白朴素的文字，把对妻子的怀念之情表达的如泣如诉，感人至深。爱妻虽撒手人寰，但昔日美好的情景“自难忘”啊。妻子葬在四川老家，连对着坟墓话凄凉的机会都没有啊。十年后的今天，纵然与妻子相见怕也是难识其面了啊。

词中还以梦境的形式展现了二人曾经相聚相爱的场景，爱妻容貌依稀当年，正在梳妆打扮，二人却“相顾无言”，这一“无言”，妙绝千古，胜过万语千言。“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又从梦境拉回到残酷的阴阳分隔现实中，“肠断”二字不禁让人悲从中来，无情未必真豪杰，这一番夫妻情怎能不感天动地！

3、最“潇洒”的是《江城子∙墨云拖雨过西楼》：
墨云拖雨过西楼，水东流，晚烟收，柳外残阳，回照动帘钩。今夜巫山真个好，花未落，酒新篘。
　　美人微笑转星眸，月花羞，捧金瓯。歌扇萦风，吹散一春愁。试问江南诸伴侣，谁似我，醉扬州。

这是苏轼1092年上任扬州太守后所作，前不久他从颖州（今安徽阜阳）调来扬州，赴任路上看到许多饥民流离失所，他深以为忧。在繁华的扬州，他果断停办了劳民伤财的形象工程“万花会”（无偿征用花农一万枝花办花会），还大力整肃吏风，颇受民众赞誉，但像救济饥民等事情，他知道凭一已之力，很难完全解决，所以有时也只好借酒浇愁，将忧国忧民之心深隐在心头。

词中依次写出傍晚带雨的乌云，在楼头洒落一阵骤雨之后又飘往他方。水向东流，云收雾敛，夕阳映柳，风吹帘动。这意象纷呈的景色，组成了一幅多么动人的画面，再加上鲜花美酒、“巫山”美人使这良辰美景更加迷人。作者还着意刻画了一位明眸如星、翩翩起舞的美人，她的舞扇带来的缕缕清风，吹散了作者心头的愁云。自己似乎已经沉醉于酒色美景中，忘怀一切了。苏轼是智慧之人，他深知，人在官场，与其过分神伤于无奈，不如乐观地面对当下。既然没有净土，不如净心，既然不能如愿，不如释然。词中所描写的欢娱只是暂时的，其实，文字上的狂放豪爽并不能消除他内心的痛苦，旷达的笔触，也只能留给读者更多的思考。

4、最惆怅的是《江城子∙江景》：
凤凰山下雨初睛，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这首词是苏轼在杭州做通判时所作。话说，那日苏轼与词友张先正在西湖边喝茶，忽见湖中驶来一只小船，船头立一少妇，在不远处向他们行礼道：我久慕苏先生大名，今日能在此见您一面，实为万幸，因已婚嫁故我不能近前向先生请教，且为先生弹筝一曲，以慰此生心愿矣。说罢便弹奏了起来，小船也伴着琴声翩然离去。抚琴乃古人九大雅事之一，面对此女子此琴声，苏轼心有所动，便有了这首怜香惜玉的《江城子》词。

词中既写西湖风光，又写湖上所遇，既有画面似的背景，又有来去飘忽的女子，仿佛是一场别有情趣的短剧。古时的女人十分凄悲，嫁人后竟连自己仰慕的“男粉丝”都不能靠近。词中的这位女子显然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少妇，“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给古今读者留下了无比丰富的想像空间。“人不见，数峰青”又把一种惆怅之意表达的既恍恍惚惚又意味无穷。

5、最婉约的是《江城子∙孤山竹阁送述古》：
翠娥羞黛怯人看，掩霜纨，泪偷弹，且进一尊，收泪听阳关。漫道帝城天样远，天易见，见君难。
　　画楼新创近孤山，曲阑干，为谁安？飞絮落花，春色属明年。欲棹小舟寻旧事，无处问，水连天。

这首词属于传统婉约词的写法，彼时之“词”多是艺人（妓）为达官贵人们所唱。苏轼在杭州任通判时，太守叫陈襄，字述古，二人关系甚好。孤山竹阁，是唐代白居易任杭州“市长”时所建。这一日陈襄调任南都（今河南商丘）离杭时，苏轼在这里为他举行送行宴会，应歌妓们的请求苏轼写了这首词。

都说“人生失意无南北，人生乐在相知心。”苏轼用婉约词的写作手法，把歌女们对太守的惜别之情写得深沉而又微妙。“……请您再饮一杯酒吧，收起离别的泪水，听我歌一首《阳关》曲。漫说帝城（商丘）天一样遥远，天再远也易见，从今往后惟见到太守您却难上难啊……。眼前的花絮正在飘落，春色只属于明年了。待明年春日之时驾着小舟寻觅旧日踪迹时，怕只会见到天连着水，水连着天，而往事的渺茫却无处去寻啊。”可以想像，当歌女们手执拍板情意绵绵地演唱时，一定会声泪俱下，在座的官员们特别是“陈市长”也一定会为之感动。

6、最超然的是《江城子∙前瞻马耳九仙山》：
前瞻马耳九仙山，碧云天，晚云间。城上高台，真个是超然。莫使匆匆云雨散，今夜里，月婵娟。
　　小溪欧鹭静联拳，去翩翩，点轻烟。人事凄凉，回首便他年。莫忘使君歌笑处，垂柳下，矮槐前。

苏轼一向认为，绚丽之后的平淡才是了不起的，凡事超然物外，凡事看淡才是大智慧。这首词是1076年11月苏轼接到调离密州的命令后，登上他自己亲自修建的超然台观景望月时所作。他在密州主政三年，组织灭蝗灾，抗干旱，为民众办实事，与这片土地结下了情缘，他把这片深情在词中作了抒发。

他登上超然台所见远山夜景清幽，都是那么可爱，夜、云、雨、月和登临之际的超然之感都透露了他对密州的留恋之情。又由小溪鸥鹭写起，暗喻自己即将离去，坦然直白地表达了对人事变易倏忽，年光匆匆易逝的感慨。末尾以“莫忘使君歌笑处”再次描述自己的徘徊留恋之情。同时又寓有今日登台，追忆往昔，今日亦将转瞬成为往昔之意，所谓“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是也。

7、最无奈的是《江城子∙别徐州》：
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携手佳人，和泪折残红。为问东风馀几许？春纵在，与谁同。
　　隋堤三月水溶溶，背归鸿，去吴中。回首彭城，清泗与淮通。欲寄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

此词作于1079年3月苏轼由徐州调任湖州途中，他将个人的一番愁绪通过景物，抒发了对徐州风物人情的无限留恋之意。苏轼外任多年，自视为天涯流落之人。“既相逢，却匆匆”饱含了作者对突然调离徐州的哀怨。他从山东密州调来徐州仅两年便又要南下，实在有些差强人意。他以纵使春光依在，人不在徐州了又能与谁同欢乐的感慨，表达了对徐州的依恋，可谓大情大意。

词中他还即景抒情，将浩荡的思绪注入三月隋堤那溶溶的春水中，自叹不如一只归鸿，频频回顾，唯见清澈的泗水向着淮水流淌而去，今后远离徐州的岁月里，怕也是相思难寄了。这首词以艺术的手法把一位地方长官的离愁别绪写得哀婉动人，读来颇有酸楚之感。

8、最自适的是《江城子∙梦中了了醉中醒》：
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境，吾老矣，寄馀龄。

苏轼被贬黄州后，在城东山坡上有了一片供自己耕种的土地，从此他自号为“东坡居士”，他还建造了自家的住房，取名“雪堂”。从古以来，所谓生活幸福，很大程度上是指安静的生活，因为只有在安静的气氛中，才能够产生真正的人生乐趣。对这样自给自足的生活苏轼很自适，感觉有晋代诗人陶渊明田园生活一般。

在这首词中，苏轼仿佛神交于陶渊明，他首先从梦境起笔，直言渊明就是自己的前生。他坦承自己是渊明的“粉丝”，深知当年陶渊明饮酒时的心情，也深知自己在梦中或醉中实际上都是清醒的。“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他与渊明的命运何其相似。渊明因不满现实政治而归田，苏轼却是以罪人的身份在贬所躬耕，但他以旷达的态度对待人生，以逆为顺。

“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这些富于生气的景物使他欢欣不已。山泉、小溪、亭子、远峰等与当年渊明的景观何其相似，此时的苏轼感觉自己东山再起的希望很小，因而产生迟暮之感，故发出了“吾老矣，寄馀龄”的感叹。另一方面，词中也反映了苏轼对付逆境的豁达态度，他善于从困境中解脱出来，适应环境，热爱生活，热爱自己，随遇而安。这是世间一种最为可贵的品质。

9、最自怜的是《江城子∙黄昏犹是雨纤纤》：
黄昏犹是雨纤纤，晓开帘，欲平檐。江阔天低，无处认青帘。孤坐冻吟谁似我？揩病目，捻衰髯。
　　使君留客醉厌厌，水晶盐，为谁甜。手把梅花，东望忆陶潜。雪似故人人似雪，虽可爱，有人嫌。

这首词作于1081年12月，苏轼被贬黄州快一年了，那天下起了大雪，苏轼因怀念长江对岸的朋友、鄂州太守朱寿昌，以此词寄托对朋友的慰问之意，同时也有自我安慰的意思。

生命是不屈不挠、顽强跋涉的旅程，每一段都有精彩的花絮，每一段都有难忘的记忆。词中通过写昨夜黄昏的“雨纤纤”和今晨的大雪厚到“欲平檐”，把天寒地冻的天气描述的如临其境，并由此衬托出衰病中的作者是多么地孤独寂寞。词中特别化用了李白“客到但知留一醉，盘中只有水晶盐”的诗意，以晶盐般的美味来联想朱寿昌可能正盛筵宴客，又想象着朋友可能正“手把梅花”“东望”着我这黄州的陶潜呢。

最后一句是词的高潮，雪似故人，人也似雪，虽然可爱，可是世上的人和事，纵然象雪一样洁白，再好看，再完美，也总有人不喜欢。人都期盼外界的认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没啥关系。或许是作者联想到了自己，本也是一位“好干部”、“好作家”，怎么就惹人不高兴了呢？一句“虽可爱，有人嫌”实际是作者的哲学感悟和人生感想，直到今天仍值得我们每一个人深思。

10、最惜情的是《江城子∙东武雪中送客》：
相从不觉又初寒，对尊前，惜流年。风紧离亭，冰结泪珠圆。雪意留君君不住，从此去，少清欢。
　　转头山上转头看，路漫漫，玉华翻。银海光宽，何处是超然。知道故人想念否？携翠袖，倚朱栏。

苏轼是很重友情的，他不亏待每一份真情。东武就是密州。1076年冬，苏轼在这里的得力助手、密州教授（类今教育局长）章传先生离任，苏轼依依不舍，为之作了这首送别词。

词中先写酒席上大家把酒相对，感叹时光的流逝，以夸张的手法描写冷风吹亭，泪珠结冰，以及漫天的大雪来衬托朋友间的分别之“冷”。再写朋友不断回首，顾望密州城，也是难舍难分。词人自己更是把思念挂在心头，倚栏怅望，眷顾不休。全篇以层层递进的手法，把官场同僚间的友情写的深沉又不失雅致。

11、最委婉的是《江城子∙玉人家在凤凰山》：
玉人家在凤凰山，水云间，掩门闲。门外行人，立马看弓弯。十里春风谁指似，斜日映，绣帘斑。
　　多情好事与君还，悯新鳏，拭馀潸。明月空江，香露著云鬟。陌上花开春尽也，闻旧曲，破朱颜。

苏轼在杭州任“副市长”时有一位朋友叫陈直方，丧妻不久娶妾小嵇，他应小嵇之请填了这首词。苏轼驾驭文字的功夫很是了得，词一开头就写得意境缥缈，用清新可人的自然和生活环境刻画了江南女子的婉约柔情，以几个骑马的行人被“玉人”所跳的“弓弯之舞”所吸引所倾倒来突出“玉人”之美，尔后进一步写“玉人”的身姿把春风也吸引过来了，夕阳的余晖同春风一样落洒在珠帘上，映出点点红晕……。

特别是词人以幽默的语调调侃友人，那么多好事都给你了，你就知足吧。“悯新鳏，拭馀潸”、“闻旧曲，破朱颜。”情思婉转而又极富韵趣，陈直方自当会心一笑。

12、最富同情心的是《江城子∙腻红匀脸衬檀唇》：
腻红匀脸衬檀唇。晚妆新，暗伤春。手捻花枝，谁会两眉颦，连理带头双飞燕，留待与，个中人。
　　淡烟笼月绣帘阴。画堂深，夜沉沉。谁道连理，能系得人心。一自绿窗偷见后，便憔悴，到如今。

身处低位的人才能看到世态人情的真相。此词作于1057年2月，那时苏轼刚21岁，自家乡四川眉州到京城开封应试，他耳闻目睹宫廷生活，对纨绔们的艳情习气颇为不满，故作该词予以披露。

词中写宫廷侍妓浓描艳妆，凭此香诱人，以“晚妆”表明侍妓是在夜时活动，“暗伤春”则表明她们的行为并非光明正大，也非自觉自愿。用“捻花枝”“两眉颦”表现侍妓们一方面以媚态引人注意，另一方面又显得焦躁不安。又以“连理带”“双飞燕”表示她们存有某些企盼，作者在这里既有嘲讽之意也带有几丝同情。

词中还写了侍妓入宫时的阴沉气氛。“淡烟笼月”、 “绣帘阴”衬托了侍妓们的沉重心情，“画堂深”让人有所恐惧，“夜沉沉”则表明长夜漫漫。“谁道连理，能系得人心？”作者深知逢场作戏是产生不了爱情的，故只能发出 “一自绿窗偷见后，便憔悴、到如今”这样同情性的感叹，这些女子可怜又可悲啊！

　　苏轼一生有词作340余首，《江城子》词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今天细细品味这些作品，依然能给人们带来丰盈的精神享受。

2023年7月于云南腾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