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领我上坟

老猫

<p class="ql-block"> 奶奶领我上坟 .油画. 毛永作 作</p><p class="ql-block"> 70年前奶奶领我到祖坟上坟的情景</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儿时的记忆(三)</span></p><p class="ql-block"> “小祖宗,你走还是不走?”奶奶着急地喊着,可是我还是躺在软软的沙地上纹丝不动。“你再不走我不管你了!”任凭奶奶怎样催怎样喊我依然稳如泰山。“你不走我走了!”奶奶说完擓(kuǎi)着篮子向西走了,我扭头看着她急匆匆走了十来步,正想爬起来追她,她突然又拐了回来,坐在我旁边,我马上淡定地闭上眼睛继续耍赖,心想这“上坟”也太厉害了!后来才知道,这遥远的路有三十来里地!</p><p class="ql-block"> 我爱奶奶,奶奶更爱我,只要见到奶奶我就会形影不离。我五岁那年,正在老屋院子里“疯”,奶奶从老铺回来了,见她急急忙忙到东屋,我尾随而入。她很利索地从房梁垂下的挂钩上取下荆条编的篮子,就开始把昨晚上做好的鸡呀、肉呀和从老铺带回的糕点放了进去,紧接着从牌位楼下面拿出一捆纸和一包东西塞进篮子里,然后用一块儿方巾盖在上面,擓着篮子就往外走,就像没看见我一样。我很失落,怎么不理我呢?看来她做这件事儿不想让我参与,那可不行,我必须粘着你!我立刻抓住她的大襟衣服问:“奶奶,你干啥呢?”奶奶头也不回地说:“上坟!”“上坟是干啥呢?”我对上坟一词一点儿也不理解。“上坟就是给恁老祖宗送钱送吃的!”“那就在这儿不就中啦!”我用手指了指牌位楼。“那是过年过节时用的,今天是清明节,是要到坟地里给他们扫墓。”“扫墓是干啥?”“扫墓就是给恁老祖宗的坟头拔拔草……”“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没等奶奶说完话就我就喊了起来。“不中,路太远,你走不动!”奶奶说着把我的手从她的大襟衣服上往下拽。“小勇,你干啥唻?再拽恁奶奶我打你!”母亲从堂屋出来呵斥道。奶奶一看我有挨揍的迹象,立即拽着我的手说:“走,奶奶带你去!”母亲的出现反而帮了我的忙!奶奶是最烦我妈打孩子的。母亲16岁进毛家大门,婆媳相处的非常和睦,从没有生过气吵过架。自从有了我们兄妹几个后,才有不愉快的时候。 1955年,母亲已生了我们兄妹四人,父亲长年在外工作,母亲在织布厂上班,家里还开有店铺,有了一群孩子,个个不省油需要有人照顾,奶奶对我母亲说:“家里不缺你那个钱,别上班了回来看孩儿吧!”母亲只好辞职放弃工作,专职在家管教我们。这样避免不了对不听话的收拾收拾,当她教训我们之时就是和奶奶发生摩擦之时。孙儿们是奶奶的心肝宝贝,是不允许任何人打骂的,婆媳矛盾由此产生。母亲曾多次给我说:“我和你奶奶从来不生气,生气就是为了你们,你奶奶太护短!”母亲是贤妻良母,我们是她们婆媳关系矛盾的诱因。这次奶奶上坟前看到矛盾又要发生,立即拉着我上坟去了!</p><p class="ql-block"> 奶奶拉着我出了大门一路往西,出了小西门穿过火车站,热闹的市区渐渐离我们远了,我的步伐逐渐地跟不上奶奶了。奶奶是“天足”,性子急,走起路来比一般同龄人要快,我要跟上她就要小跑,不一会儿我就掉队了。有个问题是我懂事儿后才发现的,十一岁那年,我走路总爱脚踢石子儿玩儿,一双鞋很快就穿破了,奶奶看到后就将她穿的鞋脱下来给我穿,这时我才注意到她是一双大脚,和我姥姥的脚不一样,和邻居老太太的脚也不一样,她们几乎都是“三寸金莲”。奶奶生于清末,那时的妇女都是小脚,奶奶怎么不是?这个问题一直困惑到我工作。一次和厂里一位东北师父聊天,无意间谈到小脚老太太时,我说到我奶奶就没裹过脚,他问我奶奶是不是满人,我说不知道,户口上填的是汉人,她姓“阴”。师父说:“这个姓很少,你奶奶有可能是满人,满人不裹脚”。后来我问过母亲奶奶是不是满人,母亲说不是,我继续问那奶奶为什么是大脚,母亲才告诉我说奶奶小时候娘死的早,没人管束,就没缠脚。奶奶的脚步越来越快,远处一片荒凉,看着那无尽的路,这才体会到奶奶为什么不让我跟她去。“快点儿,快跟上!”奶奶不停地催促我,我已经精疲力尽,累倒在沙土地上。</p><p class="ql-block"> 最后一段路是奶奶背着我走的,在奶奶的背上远远地看到一座石碑,下面还有一个什么东西,我指着问奶奶那是什么东西,奶奶喘着气地说:“那是乌龟,它驮着的是石碑,下来吧,坟到了!”一阵兴奋涌上心头,我“哧溜”一下从奶奶背上滑下来,向那儿飞快地跑了过去。一块长长的石桌横在碑前,后面就是那一个硕大的乌龟,乌龟背上驮着一个很高很高的大石碑(估计五六尺高吧),我爬到乌龟的脖子上,站在上面两手展开去拥抱石碑,两只小手刚刚能够抱住石碑的边沿。我身体贴在石碑上抬头向上看,石碑上端两条龙盘踞在上面,后来听母亲说那叫“蛟龙碑”。这时奶奶来到石桌前,冲着我说:“抱够了冇(mǎo,河南话,没有的意思)?抱够了就爬下来!”我从乌龟背上出溜下来,煞有介事地对着石碑正面上的字读了起来“毛…,毛…,毛……”,其它的字就不认得了。我知趣地转到石碑的后面,石碑背面密密麻麻的更是不知写的什么了。我哥比我大四岁,他也到这里上过坟,我长大后曾听他说过,石碑上的字是记载老祖宗们的功绩,其中老祖爷爷做过什么地方的大官。前些年毛氏家族曾修改过一次家谱,从家谱中得知有位祖爷爷是驻守在太原的山西副布政使,即现在的省长。崇祯十七年(1644)二月,李自成的军队围攻太原,太原失陷,老祖爷爷被抓后劝其投降,老祖爷爷说:“吾是朝廷命官,怎能与贼同流合污?”他致死不降,后被杀害(明史中有记载),老祖奶奶抱着唯一的儿子跳井守节,被老仆拦下,告之“你可随主人而去,主人不可无后!”老祖奶把孩子交给老仆,投井随老祖爷爷而去。老仆人通知老祖爷爷弟弟,并一起护送灵柩到郑州,埋入现在的坟中,忠实老仆的义举救下了这一支血脉,一直延续至今。家谱中还记载了清朝康熙年间一位祖爷,他是顺治十六年进士,曾任江西德兴县知县,上任时因战乱德兴县志已荡然无存,任期内他亲自编纂重修德兴县县志,并为当地六景之一的“银井”题诗一首,据说此首诗县志有所记载。这位祖爷在任期间工作辛勤,积劳成疾,在再次就任的路上病逝。他和明末那位老祖爷爷为这支毛氏家族获得了“两朝忠烈,免火耗”的赏赐。这支血脉中还有在陕西宜君做知县的,在河南登封做千总的,他们都沉睡在这片祖坟里。石碑后面有一座圆圆的大坟墓,上面枯萎的干草下长出了新芽,大坟墓后尾随着一个个小的坟头,一行行排列有序。这块地好大,一眼望不到边,坟地里遍野的小草刚刚从土里探出了头,远处的柳树枝条上的柳叶像绿色的宝石,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随风飘拂,迎接着来这里的扫墓人。</p><p class="ql-block"> 奶奶盘着腿坐在沙土地上歇息着,春风吹拂着她那开始花白的头发,她擦了擦脸上的汗喊“小勇,过来给我帮帮忙!”说完站了起来。我从墓后跑过来“干啥?”“把周围的草拔了!”奶奶弯下腰说。听说是拔草我兴趣来了,伸出小手抜那刚露头的小草,小草顽强地挺着,我只拽下了它稚嫩的叶子,根还深深扎在土里。“这刚出来的草不能抜,抜那些干了的、死了的!”没拔几根,我的手就疼的不行了,奶奶心疼我说:“别拔了,你玩儿吧!不要跑远!”这坟地真没什么好玩儿的,除了坟头就是草,新鲜头儿一过去就显得特别的无聊,只有那个大乌龟还可以陪我玩玩儿,一会儿上去一会儿下来,一会骑到它脖子上一会坐它的后背上。回过头看见那宽大的供品台石桌,一种想在上面翻跟头的冲动涌上心头,顾不上擦去供桌上铺满的尘土,爬上去大显身手。“你个王八孙,敢在你老祖宗跟前耍把戏,赶快给我爬下来!”奶奶骂着从碑后走过来。她把大坟头干枯的蒿子抜净了,一边用衣服的大襟擦着手,一边从篮子里抽出几张黄纸(烧的纸钱)擦了擦我在上面翻跟头的石桌开始摆放贡品。我拍了拍身上的黄土开始点香,点香我很在行。过去每年过节放炮,都是把一整鞭的炮一个一个的拆下来放,不像现在一放就是一整鞭,太奢侈。小时候放炮左手拿根香,右手从口袋摸出一个小红炮,用嘴吹掉香头上的灰,露出红红的香头对准炮焾,“呲”的一声赶快把小炮扔出去,不然就会炸伤手。在小朋友多的时候,我会在他们面前显摆,用拇指和食指指甲掐着小红炮屁股边沿的纸,然后点燃它用手拿着放,表示很勇敢。所以说从很早以前,为了放炮早早的就学会了点香,这次在祖宗的坟前点香我已是老手了,让他们看看,他们的子孙多么能干!奶奶摆好了贡品,我将点燃的香一根根插入香炉,奶奶把一捆捆的黄纸分成许多份,每份大约十几张吧,把分好的小份纸平放在地上,张开左手(奶奶是左撇子)像抓东西的样子放在纸上,不停地向一个方向转动,很快重叠着的纸像花儿一样开放,搓开的纸对折放到一边,如法炮制,很快将一沓沓黄纸整理完毕。奶奶告诉我,这就是纸钱,是阴间用的。郑州过去的烧纸(纸钱)不像现在流通的冥币那样花里胡哨的,十块的、百块的、上万的,百万的甚至于上亿的。我觉得还是老式的黄纸好,想像是多少钱就是多少钱,是无价的,这样一张纸钱买什么都行。现在的冥币都有一定的面值,想买一座好一点儿的别墅,或者买个飞船到其它星球看看呢?这就受面值的约束,万一给的有面值的冥币不够用怎么办?,祖宗会不会埋怨呢?这是个很烧脑的问题,还是奶奶用的纸钱科学。我现在给祖宗们上坟送钱大部分用的就是老式的,没面值的,有面值的纸钱买的很少,让他们当零花钱。这些筹备工作做完后,祭奠仪式正式开始。</p><p class="ql-block"> 奶奶点着纸钱让我和她一起跪在坟前,开始磕头,一边磕头一边不停地说:爷们奶们,你们吃吧!喝吧!花吧!保佑我们吧……,后面又说的我都没听清楚,就听清一句:“保佑俺孙儿身体好,不生病,让他长大后年年来给你们烧纸……”可是我并没有像奶奶说的年年到坟上给他们烧纸,因为长大后父亲先后调到武汉、西安工作,把我也带走了。再次到祖坟上看望他们已是三十多年以后事了。</p> <p class="ql-block"> 我和奶奶 合成照 1957年3月</p> <p class="ql-block">有关祖爷爷毛九瑞的图片资料 来自于网络</p> <p class="ql-block">  跟奶奶上坟后的第二年我家祖坟进行了第一次迁移。那是1956年国家开始实行第一个五年计划,投资在郑州西郊修建当时国家最大的砂轮厂。政府通知我们迁坟,给的条件很好,由我们自己选址。整块坟地60多亩,由我们毛氏家族的钱陆续买下来的。这次坟地选址在郑州西郊的石羊寺。整个迁坟的过程我印象很模糊,因为才六七岁。只是后来听母亲说是奶奶组织人去的,当时我家老铺还没公私合营,爷爷还要招呼着铺子。奶奶叫了一帮亲戚帮的忙,多少年后听母亲说,挖出的文物弓箭刀枪官帽什么的都送博物馆了,珍珠、翡翠、玛瑙、金银首饰让奶奶一捧一捧的送给帮助迁坟的亲戚们了,剩下一部分,用包单(河南方言)就是床单包了包背回来了。回来后就倒在了堂屋的五斗桌的抽屉里,我妈说那年代这东西不值钱,我奶奶又不聚财,不知什么时候一件一件都没了。那串清朝官员工作时脖子上挂的,像佛珠一样的珠串,曾挂在我的脖子上炫耀了几天,感觉挂脖子上勒脖子就把它不知道扔哪儿了,现在想起来爷爷经常说我“破家乌龟”真不是白说。记得上四年级时,有了珠算课,我吵着让奶奶给我买算盘,奶奶说咱家有,说着从阁楼的箱子里翻出一个算盘,算盘真漂亮,黑褐色的算框和算樑,档(串算珠的棍)是犀牛角做的,算珠在上面上下滑动特别灵活,拨起算珠来“啪啪”地响。算框和算樑之间的连接处还有黄铜皮包贴后铆钉铆着,掂起来好重。我背着嫌累,就用根绳子拴着两个角,把书包放在上面,当小车拉。没多长时间一根档就松掉了,七个算珠滑落一地,捡回零件拿回家让爷爷修,修好后再次拉着它上学,又坏了再修,如此这般数次,实在无法修复,被爷爷又骂了声“破家乌龟”后这个算盘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p><p class="ql-block"> 哥哥和弟弟参与了第二次迁坟。自从我们家祖坟迁到石羊寺后当地村上对我们很好,因为我家的坟地大,坟头少占了不到三分之一的坟地,剩下的地就让村民种粮用了,由于是私人坟地,不在计划用地之内,不用交公粮,生产出来的粮食自用,所以听说是毛家迁坟很顺利。国家这次迁坟还是给了费用,据我弟弟讲,费用是不看坟头而是看人头,一个人头补贴一定的钱。</p><p class="ql-block"> 爷爷1988年年底去世,心里非常的难过,那个疼我爱我的人走了,那个给我讲故事的人走了,那个给我抓知了的人走了,那个每次从外面回来从口袋里给我掏“狗喜欢儿”(吃的零食)的人走了,那个用肩驮着我到动物园看猴子的人走了,永远地走了!我从宝鸡赶回郑州,送爷爷最后一程。当我再次来到祖坟,这已是三十多年后的事了。车开进墓地时,广阔的坟地不见了,印象中高大的乌龟驮碑不见了,摆放贡品的石桌不见了,只见到一块儿两米来高的石碑矗立在那里,碑面正中写着“毛氏宗亲之墓”,旁边小字书写着三百多年前,从山西迁入郑州的过程。看着变小的坟地,我很纳闷,二爷告诉我,第一次迁坟就分开了,咱们这一支儿坟头少,只分了不到七亩地,现在祖坟在石羊寺,那块儿蛟龙碑太大太重,无搬运工具只好放弃,这块碑现在平躺着架在一户农家院内,大石龟不知去向。</p><p class="ql-block"> 时间飞快,转眼又一个三十来年过去了,国家南水北调工程经过郑州,毛家祖坟再次需要搬迁。听到这消息,我开车和老伴儿一起赶往郑州。2017年11月15日迁坟开始,前两次迁坟从棺木的定做、挖墓、起棺、入殓到填埋一切的一切都要靠自己人动手来做。而这次我们什么活都不用做,全由石羊寺村负责,我们只要告之他们哪个棺木装谁,埋在哪个位置就行了。这次棺木全部是一色的青黑石材料,一米多长,式样和过去的木棺材一样,就是小的多。这种石棺是不会腐朽的,老祖先们可以住上小别墅了!</p><p class="ql-block"> 新的墓地环境比过去的好多了,离市区更远,在郑州三环以外的新密县区内,名曰:云岭山庄。山庄座落在一坐不高的山岗上,是郑州郊区一处绿化带,庄内划拨了几块墓地,我家祖坟和石羊寺村人的坟地划在一起,在一片柏树林里,地方更小了,得到的安慰是,不管多少年以后,石羊寺村的墓地迁到哪儿,他们就把我们坟迁到哪儿。看着这绿油油的柏树,看着已填埋好的一座座坟墓,想起了奶奶第一次领我上坟的情景,那时的小顽童,已近古稀,变成了爷爷!</p><p class="ql-block"> 列祖列宗再见!爷爷奶奶再见!爸爸妈妈再见!奶奶,路再远,也不用小脚丫走着上坟了!在我有生之年会经常来看望你们,来为你们扫墓,当我百年之后来陪你们!</p><p class="ql-block"> 2023年7月19日 宝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2017年11月15日和石羊寺签订的坟墓协议</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为此文凭借回忆当时情景作画 </p><p class="ql-block"> 2023年7月19日 宝鸡家中</p>